饮之属《弹珠汽水》

寄养在大姨家那几年,常去隔邻的高雄中学玩,在操场旁灌蟋蟀,玩弹珠、尪仔标,直到外祖父来。外祖父每天骑脚踏车来旅馆收集馊水,回古厝养猪,他离去的时候,总是给外孙们零钱买枝仔冰,或弹珠汽水。弹珠汽水的包装方式很特殊,略呈葫芦形的绿色玻璃瓶,以一粒弹珠塞住瓶颈,构造成另类瓶盖,防止汽水外漏。老式杂货店都提供一种香菇状开瓶器,挂在杂货店门口,饮用前先用以压下弹珠,随着轻微低沉的气爆声,香味喷泉般涌出。

喝汽水时弹珠就在玻璃瓶内滚动,音响助长香气。我深信,瓶内那粒弹珠是弹珠王,能在弹珠游戏中统领江湖。那颗弹珠在瓶内滚来滚去,身陷迷宫般,有一种无路可出的悲剧英雄感;然则我始终舍不得敲破玻璃瓶,取出弹珠。

弹珠汽水是英国人所发明的柠檬水(lemonade),幕府末期传入日本。听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深受日本海军欢迎,军舰上甚至有生产弹珠汽水的设备。流行至今,日本仍可见弹珠汽水,我在浅草寺外面看到有人在卖ラムネ。

日本对台湾进行殖民统治五十年,许多日语单词遂内化为台湾人的日常用语。柠檬水引进日本后,日本英语念成レモンネード(ramunedo),台湾人一直也沿用日本英语唤这种弹珠汽水为“那沐内”(ラムネ)。

“那沐内”是我的童年乡愁,我喝的是本土那沐内,“荣泉”汽水。荣泉发迹于高雄市盐埕区,我出生的区域。起初卖冬瓜茶、棒冰,后来第一代老板薛朝福得自“黑松汽水”老师傅传授配方:纯糖、碳酸水、调味料,才开始贩卖弹珠汽水,原创香蕉口味。那是台湾最早的本土那沐内品牌。当时流行一首歌《盐埕区长》,曲用牛马调民谣,描述政坛名人郭万枝流连酒家,其中颇有隐喻酒客、酒女床笫情事。这是我接触的第一部情色作品。

童年的那沐内并非随时就能喝得上,我未曾边灌蟋蟀、玩尪仔标,边喝弹珠汽水,在我贫穷的童年,必定是停止其他活动,谨慎享受的饮品;它并不廉价,通常是以奖赏的形式出现。那沐内,它陪伴我成长,以冰凉强劲的香气沐浴五脏六腑。

有一次去大贝湖远足,在富国岛的凉亭休息时就喝到一瓶弹珠汽水,岛上有一碑:“清风吹得游人醉,莫把斯湖当西湖。”级任老师解释说,大贝湖固然美,但西湖更美,将来到了大陆你们就知道了。

夏日阳光炽烈在湖面上,波光闪动着弹珠汽水般的色泽。那沐内喜滋滋冒着芳香气泡。

所有碳酸饮料皆带着娱乐性。压下瓶口的弹珠,“啵”一响,二氧化碳带着芳香味喷出,畅快无比的汽水落喉,舌尖刚领受麻冽的气泡,胃里立刻打了大嗝。那声音提醒了汽水的气味。我猜想,俚语“美得冒泡”若非形容螃蟹的美貌,大概出自弹珠汽水。

现在的弹珠汽水瓶多用塑料材质,可以旋开,里面有一条橡胶圈,作为瓶塞以套住弹珠。我对塑料瓶弹珠汽水殊乏感情,总觉得用吸管喝汽水也很不上道。许多人喝弹珠汽水相当受挫,因为仰饮时,弹珠又会卡住瓶口。最简单的解决方法是用吸管喝;高段的饮者用舌尖顶住弹珠畅饮。玻璃弹珠并成为儿童间很普遍的收藏品。

其实那颗弹珠有节制汽水流量的功能,炎炎夏日,冰凉的汽水灌得太快,不免伤身。当我们仰头喝汽水,沉落瓶底的弹珠又回到瓶口,制约流量,免得呛到。

弹珠汽水产业大约一九七〇年代起每况愈下,甚至冬天没收入,都是先跟人家借钱,到了夏天赚了钱再还人家。如今生产弹珠汽水者寥寥可数,苗栗铜锣乡的汽水工厂转型为观光工厂,应该可行。

我曾参观美国可口可乐博物馆,放映发展史纪录片,陈列各式自动贩卖机,可乐喷泉,无限畅饮各种口味的可乐。可口可乐一八八六年才发明,却能实时回应市场需求,永远体贴顾客,随时注意市场变化,迅速调整方向。

台湾的产业多喜欢依赖怀旧,贩卖怀旧。其实没有人一天到晚在怀旧,我们可能隔了很久才偶然怀旧一下。弹珠汽水确实没落了,它是我童年的渴望,然则它为何不能继续召唤我的渴望?

它也缺少定位。可口可乐公司刚推出雪碧汽水时,没有任何战略或定位,只广告:“这是雪碧,清澈的柠檬饮料。”消费者毫不关心它是不是柠檬饮料,市场毫无起色。直到重新定位它是一种理念饮料:“跟着感觉走,服从你的渴望。”带着反传统、我行我素的个性,品牌从而快速成长。七喜汽水也是靠无咖啡因、无防腐剂打赢了饮料战役。

弹珠汽水必须因应时代变化,重塑形象,强化新定位。为何不能像可口可乐那样营销天下?在墨西哥,可口可乐是午餐的一部分,它常跟其他食物一起贩售,大家已经被灌输了消费意识:没有可口可乐的午餐是不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