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之属《红烧鳗》

大学毕业我赁居南机场小区时,常吃夜市的一摊红烧鳗,一晃三十年,红烧鳗的香气仍萦绕在记忆深处,连接了夜市的人潮、闹哄哄的吆喝、各种热络的小吃摊、汤勺碗盘的碰撞声,还有总也不老的“甜不辣西施”。红烧鳗对面的摊位是甜不辣摊,我越来越觉得,当时欢喜吃那摊红烧鳗十分可疑——不完全是为了美味,更因为可以肆无忌惮地近距离欣赏美丽的老板娘。

台湾小吃中,红烧鳗不算普遍,北部又多于南部。这是随台湾远洋渔业发展起来的风味鱼膳,几十年来逐渐演变成典型的台菜料理,是外烩宴席中的要角,更见诸小吃摊。

红烧鳗用的是灰海鳗,属肉质细软的白肉鱼,此鳗粗刺厚皮,体长可达两公尺,台湾人多切成大块腌渍红曲后油炸,此外也用来做鱼丸、罐头。灰海鳗又叫鳢,日本人称为はも,他们真是会吃鳗的民族,连灰海鳗也擅长料理:酱烤、醋拌、生鱼片、天妇罗、火锅、炊饭、煮面等。

这种鳗像光明磊落的汉子,其鱼刺又长又粗,坦荡荡地呈现在眼前;不像有些鱼全身都是细而小的刺,冷不防伤害你的食道,像躲在暗处的阴险小人。

人工养殖的淡水鳗鱼,脂肪含量高,多用来制作蒲烧鳗或以中药材炖鳗;灰海鳗的个头大多了,而且越大越结实、有嚼劲,常被台湾人用来制羹。红烧鳗“红烧”二字并非习见的酱油、豆瓣、酒烹制;而是指灰海鳗切块后用红曲腌渍,渍后沾番薯粉油炸,再加大白菜一起熬煮。

昌吉街“昌吉红烧炖鳗”无论风姿、气质都是全台首选。这店的红烧鳗表皮呈土黄色,切块硕大,有厚实感,连附在汤里的高丽菜也很大片。汤头浓郁中透露着清香和淡淡的枸杞、当归、川芎味,一种温补的隐喻。

这种海鳗汤汁浓郁又带着清香,美妙极了。这汤,是一种老台湾的农村味,带着温暖、关怀的意思,吃一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昌吉红烧炖鳗”四十年前一碗卖三元,现在一碗卖六十五元。他们只卖炖鳗、炸鳗鱼卵、炒米粉三种东西,产品不在多,味美则名。其米粉用鳗汁调味拌炒而成,有滋有味;迥异于坊间的炒米粉,临时浇淋一大匙肉臊汁,油腻得令人心生畏惧。油炸鳗鱼卵浇蒜泥酱油,嚼劲足,越嚼越香。“昌吉”营业超过半世纪,来老店的总是老主顾,其实只要路途不太遥远,吃了一次很容易就变成老主顾。

若不计较羹汤,则野柳“三叶美食海鲜”有我经验过最美的红烧鳗。跟所有海产一样,灰海鳗的鲜度乃美味的先决条件,“三叶”有自己的渔船,自己捕鱼自己卖,新鲜不在话下。其红烧鳗并不做羹汤,而是油炸后直接上桌,挤一点柠檬汁或蘸胡椒粉吃,肉质细致,鲜甜,香酥,动人心弦,有一种笃定的味道。

红烧鳗美味的关键有二:腌制和汤头。用红曲腌渍大家都知道,差别就在调味和裹粉油炸,唯高明者能挽留鲜度,去除鱼腥;呆厨常搞得鱼鲜全失,只剩下浓烈的红曲味,或把鳗鱼弄得像柴鱼。

台湾名食红烧鳗,准确地说应该叫红烧鳗羹,本质如此,就不好忽略羹汤的呈现。有些人做羹汤欢喜加入中药材,这并非重点。我服膺的红烧鳗羹都不会太浓稠,准确节制甜度,不太显露勾芡痕迹,汤底需往清澈的目的去追求。哎哎哎,为何那么习惯勾芡呢?裹地瓜米粉油炸的鳗块入锅去煮,自然就令那锅汤显得稠,何必多此一举。

基隆夜市“圳记红烧鳗羹”汤头显得清澈,此摊创业近半世纪,摊上的竹篓内层叠着炸过的鳗鱼块,蔚为壮观。红烧鳗表皮为红色,面衣薄得漂亮,为体贴食客安全,切块时顺着海鳗的纹理下刀,切成长条状的小块,尽量完整呈现鱼刺。油炸后和白菜、香菇一起煮,上桌时另加香菜,汤头甘醇,似有柴鱼提味,另外滴入乌醋和香油,鱼鲜融合菜甜;不过此摊的红烧鳗相对小碗,每碗亦六十五元。“圳记”另有一招牌鳗鱼头,放了大量的当归去炖,据说此味甚为补身,最宜秋冬时享用。

此外,基隆庙口二十五摊“老店红烧鳗羹”的鳗鱼相对切得较小,腌渍完全入味,其味偏甜,每碗五十元。此摊令旁边标榜“正老摊”的二十五之三摊的红烧鳗则相对显得庸俗。

通化夜市“泓鼎红烧鳗”人气甚旺,这摊兼卖生炒花枝,其红烧鳗羹强调选用二斤以上的肥鳗,除了和白菜同煮,另附罗勒叶提味,还加入当归、枸杞、红枣等中药材,美味兼养生。

黄春明厨艺了得,他做的红烧鳗逼近基隆夜市“圳记”水平,有一次在他家吃炒米粉、红烧鳗、酸菜吴郭鱼,饱满着乡土滋味,好像龙眼树下听故事。

听说灰海鳗的皮含有一种抗老化的软骨素(chondroitin),果然如此,则此物实宜常吃。我步入中年之后特别感受时光是最残酷的暴力分子,任何人都臣服在它的脚下,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被它快速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