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古清生

回乡

古清生

旧历年愈来愈近了,京城里的外乡人大都打点行装,准备返回各自的故里聚,欢欢乐乐地过旧历年。因而冰天雪地的京城,采购的景况是热烈的,似乎要将一年的劳作和心血,都换做送与家人的礼物。我也是不能免俗的,便去到城乡贸易中心,给小小的女儿买了一件红呢大衣,这都是她平日里想而没有得到的。只因了我是一个卖文为生的文人罢,女儿一直想要我给她买一件好的红呢大衣,而我总是一拖再拖,个中缘由,便是写作生活繁杂中的健忘罢,凡小小的事,却也是最不易办到的。

买了一件礼品,心中有了些许的安慰,一年的流,一年的奔波,将要落上一个小小的句号,我将回到山坳上的南方,去见我思念已久的女儿了。随了采买大军步出商场,长安街的车潮奔涌,冷硬的北风打得人的脸生痛,我在这样的冷风里怀想南方温馨的日子。京都呵,历经了你的四季,在久长的时间里体验着孤独、流、无根无着的漂泊人生,我自知那份生活甘苦,闯荡世界的艰辛。在京都的这一年,我便搬了五次家,住遍京都的东南西北中,一次次的迁居,都似一次次长长的漂泊。一个外乡人,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熟悉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而我漫游般的走过京都林立的楼,心中默想,这些楼,将有哪一间会属于我呢?我,是一只候鸟啊,终是要南来北往,春去冬归了。

我业已买好返回南方的车票,我把它装在贴心的口袋里,一张小小的硬卧车票,然后拿上存折取出仅有的两千元钱,这是我一年中,一个字一个标点写作换取来的,在支付过月金六百元的房租,还有伙食,购买书籍,衣物,修理电脑等等用度以后所剩下的,不多,真的是不多,我小心地把这不多的钱装进口袋里,我的心已飞往南方。

像以往的日子一样,冬天的夜降临得早,只到五点来钟,京都的华灯渐次亮起,五彩的灯光弥漫在冷风中的夜空。起程的时间就要到了,我背负着很沉重却不是很贵重的行装站立街头,我摹然回首望了一眼京都,招手拦下一辆“面的”,径直朝着北京车站去。北京的车站于我已是很熟悉了,多次的往来,它已成为我的“村口”,我历次远行的必由之地。我挤在游子中间,为一种匆匆的氛围所感染,那些来此送别的人们,也把他们的伤感写在冻得红扑扑的脸上,千遍万遍的叮咛,令孤独的我听了情感心的空落。

整个候车厅都跳着似箭的归心,我想。我站在其间无法立足,因而花了十元钱让一个专赚领路钱的人带我通过一个旁门进入月台,这也大约是我在人生中唯一走过的捷径了,竟至让我产生一种略高人一点的舒畅。登上列车,想象着家就要到了,只要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和一个白天,过了华北平原,黄河和长江,我山坳上的南方便会矗立在我的面前。

但是我为什么要如此地往返奔波呢?我原本生活在南方的那个山坳上,生活得悠闲而宁静,看太迟迟地从山坳上的雾中升起来,鸡鸣犬吠的清晨所有的叶子都挂满流亮的露珠,我极早极迟地起来都是无妨的,也在闲遐的时候去打猎或者垂钓,也在酒后信步走进月夜之中,让那一轮山月照临我,披着月光的清丽和宁静的漫步总让我产生一种隔世的消遥之感。然而,我却是厌倦了这样的一种生活,即如桃花源罢,却是让我的神经麻木,令我产生枯于故里的惶恐。我便走出来了,拾起了少年时走出山坳去远游的梦。

走出了大山,却又背负着大山一般的沉重行进,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常常被房租、伙食、电脑修理费用等等牵挂,并且还想着小小的女儿,我怎的让她那幼小的心灵便也体验着如此之重的思念呢?列车悄然地起动了,缓缓地离开了月台,在夜中向着南方进发,我的心悠然地飘起,便也随之离开京都。

列车是如何地驶出夜,进人又一个黎明我是不知道的,大约是快要离开河北的境,平原的树梢上,那一轮红橙般的太就悬浮而起,并引发所有的村庄飘起淡蓝的炊烟。这样的一个真是睡得美极了,我回首看了一眼邻铺的那一位娇美的女子,她却仍在梦乡之中。我忽然为我的一个发现感到惊奇,这么多的人睡在一所房子里,不相识,也不知何方人士,井然有序地睡在各自的铺上。而且,我还为我看到这样一个黎明兴奋不已,在我的生命中,这些年月以来吧,因了写作常常到深夜,大都在中午时分起床,因而黎明是久违了的,在这回南方的旅途上,我猛然见识了一个十分新鲜的黎明,且是平原上的黎明,这真是珍贵的领略了。

我保留着这样一份美好的心情,车外的风景疾驰,如同放录相时的快走画面,一切的图景不待看清便已远去。列车向着南方疾驰中唯一让我不曾忘怀的便是——麦子越走越高。在河北境,我看见麦子尚是小小的芽儿,及进入河南,却是青青的苗了。过黄河,麦苗业已能够在风中舞动。而过了漂河、信,南方的气息开始弥漫。这些景象,确乎不会令我厌世,我记得郁达夫有一篇《还乡记》中,便记述有他如何地想在火车上用力向外一跳,以结束这人生的漂泊的,然我却是有些许的兴奋,一年的流,把文章撒在全国各地,虽也引起文学界的某些微词,但总的来说并不见得不好,且行装里,有着刚刚出版的散文集子,这是关于流的记述,关于生命的记述。即便不能传世,却也是我改变桃源生活的心路历程罢。

于是,我在信车站的停顿时间里,下得车去,买来一只烧鸡,一瓶啤酒,就独自在车上喝将起来。不贵,四分之一篇散文罢,尚且还有一些逗号句号之类,一并喝进肚里,带点儿醉意来看世界,就看到了鸡公山美丽的风景了。鸡公山当然是河南与湖北的交界了,一过鸡公山,便到了湖北的广水市。我记得有一位我熟识的女孩调到了这个市,只是短暂地想了下,她现在如何了?念头如疾驰的列车,只是一闪而过。

终于,我看到了长江。我的大河。我曾在江畔生活过十数年,她滋润过我年轻的生命。列车驰过滚滚的江涛的时候,我的心不由的潮润了。哦,我久别的南方呵,我又回到你的怀抱。

列车到了武昌车站,照例是人去车空。我落脚月台,方知实实在在回到了南方我的省份,距家已经是不远了。我带着一年所赚的两千元心血钱和一本尚余有油墨之香的散文集子回到了故里,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武昌却是下起了雨,斜风吹着冷意的雨丝,不由不让我紧了紧风衣。这是很让我失望的,远在北国他乡,我总是怀念着一个晴朗的故乡,太圆圆的,把它的光芒照耀在我的身上,如祖母慈的手。

但终究是故乡罢,是雨是风还是雪,都不能咎的,于是一头扎入斜雨之中,招来一辆夏利,想也未想便道,去东湖的省作家协会罢。或许注定我是有运气的,司机听我说要去省作家协会,便问道,你是一个作家吧?这样的问话,似乎都是一种客气,便答,就算是吧。未曾想,司机又问,请问大名?我就把我的家门报了,然而,司机却说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且说是近两年才知道的,有时还跟另一个评论家古远清的名字弄混淆。经他如此一说,我知道他不是客气的恭维,便问及他的尊号,他讲他叫王耀东,很文学的,工厂发不了工资,便借债租下了这辆车来。又说,文学是搞不了了,得养家糊口。说到酸楚处,竟让我满心怅然。便从行装里取出一本书来,签了名送与他。然而,令我未曾想到的是,他送我到作协之后,便是拒不收我的车资,说是对于作家,他是不收钱的。这让我大为惊异,在当今这世界上,还真有人关心一个文人,虽区区小钱,却也是一份了不起的心意呢。但我还是将车资塞进车里,疾步跳开,再作久久的挥别。

地处东湖东亭路的湖北省作家协会到了,走进院门,大约是年关将近,面不见人影,只是空空一任雨丝飘飞。心里面有一些酸楚之感。春天里,离乡北上京都之前,我是到这里来告别了的,而冬未来到这里,总是想讲讲离别之情再回我山坳中去,讲讲我的挣扎,生命不曾在漂泊中偏离航向,只是向着心仪的文学的原野奔走,只是未把岁月虚度,一刹间真是有千言万语想讲出来。我终是这里的一员兵士呵。我绕过花坛,在雨中一步步向着大院里走去。是文学,折磨了我,还是它激发了我呢?我为什么要把我的青春奉献呢?这一切,终是来不及细细地想了,不想也罢,似乎人活着,总是要去做一两件事情,即便最终也一事无成,但我无悔呀,人的活着,不就是想要一个无悔么?

摘自: 《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