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鼓惊心》原文·田瑛

窗外的这片菜地,水渠纵横。这是青蛙的乐园。夜来,起码有上千面蛙鼓同时敲打,其中有几面大鼓,用的是重锤,声音特别响亮;也不乏一些破鼓,声音低沉而沙哑。我的目光试图穿越夜幕,找到隐藏在暗中的鼓手,想弄明白它们何以如此不知疲倦地彻夜鼓噪。这是否和人走夜路怕见鬼一样,需要弄出些声响给自己壮胆吧。

最初入住湾里,就听到一阵蛙鸣,想以后要与蛙为邻,枕鼓声而眠,好不惬意。

青蛙属于水泊一族。无论环境好坏都能适应,不求江河湍急,只要有一片死水就够了,池塘、稻田、沟渠,都是栖身的好所在。以虫蚁为食,这注定了其弱类的地位,弱到闭起眼睛抓在手里不必担心遭到攻击的生物,全身无一处不软,甚至缺少起码可供御敌防身的牙齿。唯一的武器是一根柔软的舌头,那舌头倒也灵敏,瞄准尺许外某个目标,子弹一样射出,又瞬间缩回,一只小虫之类的猎物便收入囊中。但仅凭这样一片舌头打天下,这天下也就很难称其为天下了。

我们不能不说到蛙的形象。阔嘴,暴眼,便腹,这几乎是丑陋的代名词,青蛙兼于一身,足见造物主偏心。人类中也有形同蛙者,相书上说这种人德行差、非善类,现实证明的确如此。因为不得人心,故要被世人诅咒,恨不得其早死。这实在有辱蛙的名声。人活到这份上就真的很悲哀了。

我对青蛙并不陌生。老家有田,有田的地方就有青蛙。田是旱田,春插秧苗冬种麦,所以真正作为田的存在也就半年光景。每年收割完稻谷后水就干了,连同消失的还有与水共存的小鱼和青蛙。山田里的鱼类和蛙类不同于山外,是有季节性的。在这里,我不能不多用一些笔墨,详细描写一下老家的山田,这样外人才能够得知,连小鱼青蛙这样低贱的生命,何以来之不易又如此短命。

湘西北老家是有名的旱区,常年为水所困,所谓滴水贵如油绝非虚言。全寨仅一处水源,在数里地外的坡上,饮用水全靠木桶去背。干旱季节,泉水细若游丝,各家便派一孩童去排队等水,于是水井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背桶,那是山寨一道焦虑的风景。一水多用,先洗菜,沉淀后洗脸,再沉淀洗脚,最后喂猪。所以老家的猪也是贱过别处的。有一首民谣这样形容我的老家:背时到干朝,老麦着水淘,要吃豆腐菜,街上走一遭,要吃大米饭,阎王殿转一道。后两句皆为无水做豆腐无水种稻之意。因为无自然水源灌溉,所以插秧养鱼便成为山寨一件稀罕的事情。春天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山顶上有几坵靠天水吃饭的巴掌田,又叫雷公田,一到打雷下雨,农人就要连夜牵牛扛犁赶到田里耙田抢水,否则阵雨一过就留不住水了。半夜抢水是我童年的惊梦,松明灯罩子挂在牛角上,后面是心急如焚的犁耙手。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战争,为了捉住雨水的翘膀,紧张得形同虎口夺粮。但我们必须如此,这便是山里人的宿命。

卖鱼苗的人来了。这是个很有经验的鱼贩子,来得不早也不迟,正当田水蓄满时。挑两个罩以纱布的木桶,各装了半桶水,一路翻山越岭晃荡到了寨上。纱罩一旦揭开,便可见密密麻麻的鱼苗在水桶里窜游。这些诞生在清水里的鱼苗,离开山外的江河或湖泊,不知要开始怎样的生涯。从此,浑浊的山田将成为它们新的家园。鱼苗酷似青蛙蝌蚪,其实一部分就是蝌蚪,鬼知道山外人何以将它们鱼目混珠掺杂在了一起。青蛙属于野蛮生长一族,产卵是天女散花般的,产完卵就弃之不管,任其自生自灭。而幼卵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孵出蝌蚪后各奔东西,有的难免混入了鱼池与鱼为伍,有的也许是养鱼者刻意为之,将它们收拢冒充鱼苗以假乱真,纵然神仙也分辨不清,何况人的肉眼。鱼贩子自然不敢黑心到完全用蝌蚪代替鱼苗出售,除非他存心砸自己饭碗,到哪里都要躲着走路的。交易貌似公平,一只碗交给买主,随意舀,全凭你运气。那些鱼苗在水中分布均匀,无论你从何处下手,也占不到便宜。

山里人是善良的,他们明白,鱼苗中必然有蝌蚪,好比秧苗中必然夹着稗草一样天经地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毫不怀疑个中有诈,恨只恨那些该死的蝌蚪和稗子。如何对待它们,人类态度有别,可谓爱憎分明。稗草百害无一益,能够骗人一时不能骗人一世,待长到原形毕露时,就要被连根拔掉。而青蛙的命运则截然不同,它享受了和鱼同等生存的权利,而且所有田埂都成了它的地盘,岸上水里任由来往。人们之所以施以宽容,在于它们既无害,同时又出于人类私心。在清除稻田害虫方面,青蛙是可以助人一臂之力的,其舌头每一次伸缩必有收获,这是不会有错的。夏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青蛙自然不甘落后,身胚长得比鱼还快,仿佛一夜之间,就完成了从蝌蚪到青蛙的转型,并且四肢异常发达,不经意就从水里爬到岸上,歇凉或晒太阳。更加疯长的是它们的声音。这些迅速成长起来的声音,于某一个夏夜如约而至,波浪般此起彼伏,这对于缺少娱乐的山里人来说,无异于戏台班子进山,给寂静的寨子平添了热闹,又能够催人入眠。

这便是我早年经历中关于水和鱼蛙的故事。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走出大山进入都市,和城里人同等享受用水的权利,只是更爱水更珍惜水而已。由此,我很想写一部家乡水的历史,背景是暴雨后的几丘山田和一片顽强生长的绿色秧苗,当然,游弋其间的鱼蛙是必不可少的。画面甚至还要夸张,让鲤鱼跳龙门和巨如磨盘的青蛙定格在同一时空。这还嫌不够,我发狠在我定居的城市选购了临江最近的楼盘,让浩荡的江水从窗前流过,并且一有空就要在江边走几个来回。沿江漫步和行走山路的感觉有天远之别,一个吃尽缺水苦头的人,现在拥有了一条江,岂不惬意?这条江叫珠江,源自云贵高原,由东江、西江、北江汇聚而成。这是除了长江以外的第二大水系,它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其他江河向东,它却向南,最终流入南海。我既然傍它而居,完全有理由以主人自居,于是豪气地给它题了一副联挂在厅墙上:凡江随它去,唯你向我来。以此表达了据一条江为私有的野心。但是十多年来,我和珠江之间一直又若即若离,没有能够跨越小区护栏,和它有过肌肤之亲,便无从知晓其深浅和水温;时常目睹捕捞者划着小船在江里徒劳收网,属于这条江应该有的大鱼不知在哪里,连起码像样一点的小鱼也不曾见到。总之,江水近在眼前,却更像一个虚无的存在,跟我没有关系。倒是堤岸的这块菜地,每到汛期总要被江水倒灌一次,水一退,留下各种微生物,一个蛙的家族便得以滋养。童年的记忆复活了,所不同的是,稻田变成了菜地,青蛙不必担心田水干涸而末日来临。沟水四季常清,它们可以据此过冬,等待来春继续产卵、繁衍,直至生生不息。

居所阳台与菜地一墙之隔,对于我,既居高临下,又可望不可及。夜幕拉开,青一色的蛙鼓队如期登场,一时间蛙声四起。鼓点急促而密集,每一个鼓手都不敢懈怠,负责敲打属于自己的鼓。这是日复一日的例行演出,难免单调和乏味,但因了萤火虫的加入,情形大为改观。习惯趋黑而行的萤火虫,一到晚上,就纷纷提着灯笼出门,开始在夜幕下招摇过市。作为原野的一角,窗外的菜地从来都不缺少萤火虫的身影。它们是来给青蛙伴舞的,点点荧光闪烁,是它们在翩翩舞蹈,一如我们熟悉的狐步。一次,仿佛某一点萤火骤然放大,形成强烈光柱,探照灯般扫来扫去。我陡然心生敬意,想种菜谋生真不容易,深夜都要来操持菜地。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原来这是捕蛙者在夜猎。菜地主人身兼两种身份,白天是菜农,晚上是杀手。那手电光专寻蛙声而去,一旦定格不动,一只青蛙就大祸临头了。夜幕太深,看不清捕蛙的具体过程,但手电筒的出现足以说明一切,意味着一场杀戮正在进行。可以想象,手持电光和猎具的两只手在各施其职,扮演的却是同一个刽子手的角色,光明的使者降临的是黑暗,类似屠刀的猎具了却的是一只只青蛙的性命。我无奈,更无以劝阻。实话说,假如我能够劝阻也不会去劝阻,这正是人类的虚伪之处。在我们就餐的桌上,不时地点上一道叫田鸡的菜名,不就充分证明我们是刽子手的同谋吗?

此刻正蛙声如潮,同时也血沫横飞。

青蛙也有偃旗息鼓的时候,那便是冬季来临。好像一夜之间,它们就将鼓藏了起来,藏在了水底或者季节深处。没有蛙鸣的日子,对于我,耳根是完全清静了,但又若有所失。这些躁动于春夏的生命,难道和蛇一样也进入冬眠了吗?

又一个冬去春来,万物都苏醒了,青蛙自然也不例外。我想,总会有一只青蛙率先擂响春鼓,继而一呼百应,这样菜地又该热闹如常了。但是事与愿违,除了一些不知名的虫鸣,我期待的蛙鸣一直没有出现。因了蛙声绝迹,整个世界显得残缺不全。夜来,我投向菜地的目光依旧没有改变,心里郁积的悬疑却阴影般笼罩,挥之不去。我决定深入菜地探访,一察究竟。菜地入口在围墙的另一端,需要绕道很远才能抵达。同在一块地里,阳光对菜垅和沟渠的照耀是厚此薄彼的。各类蔬菜青翠而鲜嫩,它们会在某一个早晨被釆摘,送往附近的市场,其中一部分也许进入我所在的小区超市。当然,我并不在意蔬菜的去向,它似乎与我的生活无关,而是专程为一个物种的生存而来。我蹲在水渠边,望着渠水若有所思。置身青蛙的天堂同是地狱,熟悉的血腥画面在眼前重现。满目杂草丛生,它掩盖的仿佛不是沟渠,而更像是某种真相。水沟不深,却又深不见底。陌生者的无端闯入是不受欢迎的,不远处,一个正在浇菜的老农停止了手中活计,警惕地盯着我。我走拢去,指着旁边的高楼表明来意,说我们是邻居,就住在某层楼上。当我问及青蛙时,对方坚定地摇了摇头。摇头是拒绝回答还是另有隐情?再三追问之后,我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青蛙一年前就已经被捕杀殆尽,沟渠四横的菜地曾经是它的乐园,现在却成了无形的墓地。在这里,蛙的王国不再,鼓噪一时只是它的历史,而销声匿迹才是现实。我久久地伫立地头,任烈日暴晒也不觉得炎热,反而感到背脊阵阵发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到家或回到窠穴,重新开始既定的日子。从此,我一改以往凭栏凝望或谛听的习惯,偶尔来到阳台,夜幕下的菜地也视而不见,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我试图抹去记忆中的某些片断,但不能够,你越想忘记它越加清晰,仿佛无处不在,无论如何摆脱不了它的追踪。窗外的任何一点响动,随时都可能演变成如潮蛙鸣,时而隐隐约约,时而铺天盖地,即便在睡梦中,也一样犹如在耳。

蛙鼓惊心,失而静心,这于我,是幸,还是哀,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