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原文·燕来

台长王秋平是宫里镇王家庄人,我要说的这个老王却不是他。老王七十来岁年纪,无儿无女,就住在紧邻部队的袜子铺,以扎高粱扫把为生。他做生意的对象,主要是部队,部队用扫把很厉害,平均每月一个连需要二十把以上,他的生意也就没有后顾之忧。这老头整天笑呵呵的,红光满面,身子骨硬朗得很。他总是骑个破自行车,常常在各个连队之间“哐啷哐啷”窜来窜去。碰上我们,总是大喊一声“敬礼!”,然后跳下车,双脚“咔”地一并,右手“啪”地举在耳边,放下时还往上一抬,只差没喊“嗨!希特勒!”了。

我特别喜欢这老头,他早年当过“刮民党”兵,杀过日本人,似乎也杀过共产党。我好几次要他交待杀了多少共产党人,他总是不肯回答,只哈哈一笑了事。

我们连除了连部之外,都分散驻扎在机场两边十五公里的延长线上,一共七八个点,每个点三五个人。老王常常蹬了他那全身都响的“老”永久,吭哧吭哧送货上门。因为我们在山上,不容易见到外人,对来访的人就特别热情,何况这位我们都喜欢的老人呢?再说人家也是为我们服务来的。于是他每来一次,总得为他设小小宴会款待。这是我们连几个台站的惯例。

只要老王一到,了无生气的地方立刻就热闹起来。他爱下象棋,常自夸“无敌于新泰”。每次来的时候,一定会搏杀几局。因他年事已高,终须让着他一点,让他胜利多一些。岂知如此一来,他反更猖狂,脑子里的“无敌”思想就像雨后春笋一般不停滋长,大有“冲出新泰,打入山东”之势,只差不曾忘了他仍然姓王!

但雷达站一役,一个不懂事的新兵使他自行车后架上的二十把扫把全军覆没,就像这二十把扫把全扫在了他的脸上,不留半点面子。虽然雷达站照例给钱,但这老头见了我连的人,再也不会夸口,同时讪讪地很不好意思。在别的连队夸口,口号也变成了“无敌于袜子铺”了。

有了这一次经历,他来的时候,我就激他:“老王,咱们堵扫把,一局三把,如何?”他红光满面的脸立刻晴转阴:“不行不行,你们连的人真损,把我坑苦了。赢了就赢了吧,还到处宣扬,我在老兄弟伙面前都抬不起头了。你们导航台也不是好人!”言语间甚是不平。台长王秋平赶紧出来打圆场,说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收拾他。他连忙摇手:“算了算了,新兵蛋子,不知者不罪……”我们听到这恬不知耻的话,都大笑起来。

有回周六,秋平没有回家,恰逢老王来送扫把。“二王”从眉来眼去慢慢变成吹胡子瞪眼,再到打嘴仗,最后真的开始实战。战场摆在电视机上,用的是“小霸王”游戏机。老王会玩这个,好像是在定向台学会的。

我和同台的山东兵在一旁观战。这老头不知道从哪里受了一点点气,玩着玩着,忽然唉声叹气,张嘴骂开了:“***的,小王,你说说,现在是什么世道哇?欺负起老人家来了!唉……王八蛋……王八蛋……咦,王八蛋为什么要姓王?呸呸呸!”原来老王在市场上卖扫把,被一辆三轮车压破了好几把扫把,三轮车那个娘们不但不赔,反而骂老王不长眼,让扫把挡了他的道。我说老王你何必跟娘们儿一般见识?你是有把儿的,跟没把儿的一般见识很丢脸哦。老头听完我的话,哈哈狂笑,一肚皮气霎时间烟消云散。弄得我们面面相觑,都是忍俊不禁。

春节前十来天,山东兵回家探亲,秋平也回家抱老婆去了,导航台便只剩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秋平走的时候,我特意叮嘱他带话给老王,让他来这里过年。

我天天盼着老王来,连里送的两条烟早就没了,老王还没有来。

大年初一,太阳从窗口钻入屋里,我在床上懒洋洋地坐起,猛然看见老王站在铁门外边,冻得直搓手。我大喜过望,就像见到家乡亲人一样,连忙三两下穿上衣服,冲出去开门。边跑边责备:“老王,你来了咋不打招呼?害你冻了这么久!”老王笑笑不做声,递给我两包“将军”,我赶紧打开门,接过香烟,拉他进屋。心里的激动,就不用提了。又是端凳子,又是递烟,又是沏茶,又拿苹果。

我说:“老王,怎的今天才来?”

他自豪地笑了:“雷达站,定向台、塔台、卫星站、导航台都请我,我忙得过来么?”

我说太***有面子了,今天咱不醉不归。

我打开电视,让他自己下棋,然后飞快地去准备饭食。

一个人的十来天里,我懒得炒菜做饭,只是吃些面条和方便面苹果等果腹。今天打开冰箱,哇噻!鸡鸭鱼肉样样俱全!我每样挑个最大的拿出来,因不会做,叫来老王帮忙,却没料到老头活了这么大年纪,见了这些东西也只是干瞪眼,说这辈子只你们请才吃过这些东西,哪里会做?我心里一阵发酸,突然想起一个怪招,拿出我的地黄酒、何首乌酒、蝎子酒,连药带酒一股脑倒入高压锅,瞬间酒香扑鼻。我把鸡鸭和猪肉按进去,掺够了水。我说今天咱哥俩吃醉鸭。老王大概没见过这种做法,张大了嘴合不拢来。我又抱歉说我不吃鱼,问他是否会做,依然不会。我松了口气,咱就乱做乱吃吧。听说煮鱼要用啤酒,我就开了五六瓶,把鱼泡起来煮了。

我们对战了一回,估计差不多了,揭开锅撒入香菜、盐、花椒等物,拿两只大盆分别倒出,就这么简单……开始喝酒。

喝了小半天,老王话多起来。他说他以前有老婆,有儿子,四二年的时候都让鬼子杀了,那时候儿子才一岁多。他孤身一人,也没法过活,加上仇恨,就当了刮民党兵,杀日本人,后来又和共产党打仗,言下很惭愧,再后来当了逃兵。我问他为啥不另娶老婆,他说看了好几个,都不如死了的那个,再说咱不能对不起那口子,终于没娶了。

忽地,老王神神秘秘地说:“山下那碉堡,知道吧?”我点点头。

老王牙齿咬得咯咯响:“老子常常进去撒尿,小日本修的,操他奶奶滴熊,臭死狗日的小日本……”

我看老王的神情有点不对劲,赶紧说:“太好了,改天我也去,我一直以为是国民党修的呢!”说完赶紧给他舀了一碗汤。

他呵呵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如菊花开放,神情大是得意:“嘿嘿,老子还拉过屎在里面……”然后咬牙切齿地说:“要是有东京大屠杀,哼哼,哼哼,哼哼……”一脸好几个“哼哼”。

我理解,这是对侵略者的强烈痛恨与控诉,更是对复仇无望无可奈何的悲叹与无限惆怅!

我不再有话。

我们从上午十一点直喝到下午五点,弄了满身的油渍,吃得一片狼藉,然而快乐得很!

几天后,秋平回来说老王死了。我怎能相信,前几天不还好好的么?忙问是哪一个老王。秋平把眼一瞪:“难道是我?”我这才知道老王连续喝了几天酒,那天兴奋过度,回到家里又喝,又唱又跳,再加年岁大了,毕竟经不起折腾,最后脑溢血去世了。万万没想到那次竟是最后一次和老王喝酒!

我真不知该如何祭奠这位老友,问明了他的栖身之地,买了一副磁铁小象棋,埋在他的坟边,也算我这个异乡老友的一份心意罢。

也不知他在天上是否还卖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