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Y先生》原文·流沙河

二十世纪最后十年,诗泉涸竭,心甚苦之。转思“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聊以自解。忽想起年轻时通读《庄子》,多所受益(至少减轻了头上“右派”帽子的重压)。我便退步抽身,潜心温习,写《庄子现代版》。书成,人亦再生,由悒郁而欢快,由幽闭而放达。又有三拨文朋诗友,轮流招我茶聚。成都茶馆,木桌竹椅,喝盖碗茶,任人谈天说地,亦颇自由。朋友聚多,四张桌子拼接,这头笑语喧哗,那头已听不清,但见口形手势而已。争着发言的,抢着插话的,相慰相问的,相嘲相谑的,真是热闹。更有好多现代輶轩使者,采得八方风谣,听得各行趣事,一一道来,新我耳目。蜀人爱讲笑话,讥三弹四,讽五刺六,言在此而意在彼,明说我而暗说他,这种功夫就是在茶座上培养出来的。笑话说得满堂彩,便有老记者摸出本本来,赶快记上。我用心记,默而识之。回去稍加剪裁,便可入《Y语录》。这本小册子,固然多属我自己的创作,但确有小部分是茶聚听来的。笑话娱人,首在娱己。自己写着好玩,旁人读了冁颜。从前说文学是“战线”,刊物是“阵地”,作家是“灵魂工程师”,过于严肃,招人目哂而心笑之。我若大言不惭,说这本小册子也有“教育作用”,那就太愚妄了。善哉西人言:“有趣必有益。”拙作能如此,予愿足矣。此为第一题,答读者“为何不写诗了,来写这种东西”之询问。

第二题是向读者解释Y先生的Y是什么意思,Y这个音,在蜀人口语中,意思是伪劣是差次,总之是不好。次品谓之Y货,蜀人尽知。以予考之,不该用英文字母的Y,正该用汉字的外,此处音wǎi,俗字作歪。要说外,先说中。中外二词对偶。中也可以音zhòng,例如中奖、中靶、中肯。凡好货皆中用。旧时购物,问中不中。店员答:“中中中。”当年成都市玉带桥街一家刀剪店,店匾大书三个中字。若念zhōng音,那就错了。必须念zhòng音,表示本店刀剪十分中用。若不中,那就外了。外在此处音wǎi,即歪(上声)。正如非中zhōng即外wài,可知不中zhòng即外wǎi。Y先生本不Y,正是人们认为他说话不正经,为人不中用,才谑呼之以Y的,而他也就忍了。“子呼我为马则为马,子呼我为牛则为牛”,名称算什么。不过有一回,他也声明过,自己本不Y,是周围太Y了。除了以上解释,还得补充一句。鄙人姓余,拼音字头是Y。丁聪大哥照着鄙脸画Y先生,异常写意传神,本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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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Y语录

179 附:高级笑话

Y语录

舶来新西服,老式旧布鞋,踱入会场,惹众人窃笑者,秘书Y先生也。

我问:“你这是啥意思?”

他答:“现代是表面,传统是基础。”状甚严肃,不像在说笑话。

潮流还须紧跟才好,吾家也安装防盗门。落成后,请Y先生来开开眼界。

我问:“你撬得开吗?”

他答:“大盗不盗,没有必要撬你的门。我在街上把物价翻一番,便偷了你存款的一半。”

“造原子弹的还不如卖盐茶蛋的!”朋侪引此话,批评所谓体脑倒挂。

Y先生不表态。

“唔,哑了?”友人催问。

Y先生用了冷淡的口气说:“一个有营养,一个要命。”

逛商场,挤热闹。一楼食品,二楼服装,三楼体育用品,四楼儿童玩具。Y先生说:“吃好穿好,运动生娃,布局合理。”

某君写诗明白如话,所以大骂朦胧诗看不懂。

Y先生说:“看不懂的诗绝不是坏诗。既然看不懂,你就不能批。既然不能批,你就不能说它坏。反过来说,毒草都是看得懂的。”

Y先生入阅览室,浏览大报七八家,忽然失笑。

人问:“笑啥?”

他答:“他们脸貌相似,表情相同,所以各自都在屁股上面大做文章,以示区别,而利竞赛。”

人问:“屁股?”

他答:“四十年代,报纸副刊版谑称为报屁股嘛。”

Y先生不读诗也不写诗。我去开导他,朗读卞之琳的《断章》给他听:“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他摆手说:“你在家中打麻将,打麻将的人在楼上等你。上手喂肥了你的清一色,你喂肥了别人的满贯。”

Y先生随首长去英国,归来说:“英国人讲英语,鹦鹉也讲英语。鸽子,乌鸦,红嘴玉,我亲自听见的,都不讲英语,和中国的一样!”

Y先生说:“天帝宣布抛撒幸福帽,市民蚁聚广场,仰脸伸颈地等待着。时候一到,帽子黑鸦鸦的遮天蔽日纷纷坠落。落在头上的牢牢不可脱,然皆印有‘不幸福’三个字。还有一些光头赖在广场不走,齐声叫,要要要,幸福帽。天帝说,光头即幸福,还要什么幸福帽,尔等各自回去干正事吧。”

一〇

李老弟刚刚谋得副处长一职,便跑来恳请指点求爱的秘经。王老弟刚刚娶得大美人一个,便跑来恳请指点捞官的诀窍。Y秘书说:“两位老弟,这类事愚兄只会谈理论,不懂实际操作。建议你们两位各自亮出绝招,互相指点,彼此帮助,共同提高,并肩前进,我也好在旁边偷学一点真功夫。”

一一

Y先生说:“女性乃母性、妻性、妓性之混合。男性乃人性、兽性、奴性之混合。”

一二

闻人争论灵魂有无的问题,Y先生插嘴说:“有,而且三个。人不是常说吗,吓掉我的三魂!”

问:“哪三魂?”

答:“一是官魂弄权。二是仙魂求寿。三是匪魂造反。在位时,官魂旺盛。下台后,仙魂发扬。输光了,匪魂猛醒。三魂轮流主演,演完一生。”

一三

Y先生冒大雪游公园。侄女问:“感觉如何?”

答:“手脚冻僵了。全身冻木了。冷得我只剩思想了。”

一四

Y先生去阳台问候盆栽。听见马蹄莲叫:“我渴,该饮水了。”听见山茶花骂:“我痒,该杀虫了。”听见葵花埋怨:“你挡着阳光啦!”听见魔芋惊叹:“昨夜风好狠哟!”数十盆小植物各说各的,先听谁的话好?

Y先生说:“谁也不问问我昨夜做了什么样的噩梦。”

一五

Y先生不懂诗,跑去旁听诗歌朗诵。喉痒,也来一首:

会场喧哗,好比抽水马桶。

心情激动,连碰白板红中。

请多关照,掌声免费赠送。

下回再来,满贯一定成功!

一六

Y先生睡醒,猛想起苏联就这样亡了,不免悲悼,乃躺在床上双脚蹬拍子,高唱苏联的《祖国进行曲》,唱得热泪盈睫。唱完爬起来,双脚探鞋子,仰天叹息说:“艺术是艺术,生活是生活。”

一七

Y先生与一位多产作家初次见面,说:“你的诗据我看,唔,恐怕胜过你的小说。”二次见面又说:“真想不到你的评论写得那样好,远远超过你的诗。”三次见面又说:“嘿!前天在文化宫听你讲课,才晓得老兄的口才比笔才更妙哟!”四次见面是在学术讨论会上,又说:“比较起来,我更欣赏你发言后的沉默。”

一八

Y先生说:“当今世界,无非声色。铃声车声喇叭声,笑声歌声叫卖声,骂声呼声讲演声,以及骗人的名声,声声震耳。还有花灯十里,荧屏万家,迷楼百层,商橱九彩,以及美女时装,美容化妆,美术包装,色色炫目。声色,饥不能食,寒不能衣。聋了灵耳,更严重的失聪。盲了灵目,更严重的失明。声色文明的时代终有结束的一天,人类将生活得实实在在。”

一九

官员某君虽已夺得实权,仍嫌壮志未酬,于宴席上叹曰:“做一个中国人,活得太累!”Y先生说:“你是活得空虚,官场厮杀太累,不是活得太累!英语只会OK,日语只会咪西,还是安心做中国人吧。来来来,干一杯。”

二〇

诸侄辈以进藏部队军用毛皮桶靴一双,又重又肥,孝敬给Y先生。立刻穿上,踏踏正步,喜曰:“立场站稳了,观点还模糊,快出钱给我配眼镜吧。”

二一

Y先生多年前被昵称为小Y。团支部书记问:“小Y,你难道没有缺点吗?”

他答:“当然有嘛。第一个缺点是看不清楚自己的优点,需要别人经常表扬。”

团支部书记是一位女同志,忍不住掩口笑了,又问:“第二个缺点呢?”

他答:“看不清楚别人的缺点,需要别人经常检讨。”

二二

Y先生游游乐园,东瞧西看,怎么也快乐不起来。临到出园时,忽然仰天笑。笑够了,自叹曰:“唉,门票贵。不乐乐,岂不白白花了钱!”

二三

听说某些同志已经“先富起来”,Y先生由羡慕而嫉妒,乃去总务科领信笺十本,喃喃自语道:“要污大家污!”

二四

Y先生浏览报纸广告版,忽然抬头告诉艺术家联合会的首长:“你们文艺工作很有成绩。”

首长谦虚说:“这两三年多次举办会演啦歌奖啦舞赛啦美展啦什么的,累得够呛。谈不上成绩,有点苦劳吧。”

Y先生说:“我是说这个。你看,好多征婚启事都说爱好文艺!”

二五

友人经商,财大气粗,请Y先生出个点子,既要玩得雅,又要吃得欢。

Y先生说:“快下雪了。最好是炖狗肉赏梅花。”

二六

Y先生看电视,听某女星高唱爱国歌曲,鼓掌叫好,说:“小女子,以后可别偷税啦。”

二七

大街十字口,Y先生第五次被推自行车的家伙当作销赃对象,深感屈辱,气得顿脚叫骂:“我是诈骗犯!不是县老表!”那家伙有惭色,推车避去。

二八

Y先生独居一室,每次出差,只锁大门,而室内的木箱皮箱灯柜立柜全部打开,书桌方桌所有抽屉一律拉开,以示真正无产。桌上摆四张大团结,留一纸信笺。信笺上楷书曰:“敬献四季发财。勿砸彩电。勿倒冰箱。谢谢。”署名:伊凡·逼得诺微气·乞怜懦夫。

二九

文学家联合会大门口有人推自行车收购废书。几堆半新书籍弃妇似的抛在街沿。Y先生路过,停下来看看,差点吓懵了,连声说“可怕”。

事后,我问Y先生:“到底有些啥书?×××选集吗?×××文集吗?×××主义的吗?×××思想的吗?×××的文件吗?”他答:“不敢说。不敢说。”

我追问:“那么多书,总有一本敢说的吧?”他答:“有你的诗集。”

三〇

Y先生出席女权运动座谈会,发言说:“男人想饿一饿女人,女人便去忍饥(减肥)。男人想冷一冷女人,女人便去受寒(裸肩)。男人想割一割女人,女人便去挨刀(拉皮)。男人想乐一乐女人,女人便去提倡女权运动。”

会场大哗,叫他闭嘴。

三一

一位老同志在小菜市场被人喷迷药洗了金戒指。Y秘书跑去致慰问词。结尾一句是:“让我们努力学习,赶上时代!”

三二

Y先生提菜篮去买活鱼(此系太太吩咐)。在鱼市上,误蹲死鱼摊前,一条条地翻看。看完了,叹一声,便走开。

死鱼摊贩抱怨说:“一条条翻完了,又不买!”

Y先生回头说:“遗容瞻仰了,向遗体告别。”

三三

闹喧喧的座谈会宣布休息时,Y先生向邻座一位雄辩之士进言:“论观点,我不敢说你不正确。雄辩,力驳众议,证明你有口才,我不敢不佩服。不过,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大家厌烦你的发言?”

雄辩之士翻白眼看青天,冷冷一句:“是真理就要坚持到底!”

Y先生说:“难怪古人说,知识不等于智慧。”

三四

Y先生忽闻街上又在唱“文革”时代天天唱的颂歌,也跟着唱起来,而且进入状态。

僵太公问:“如何?”

Y先生答:“妙!一唱,我便醒悟,自己本来是古代的良民嘛,哪是什么现代的公民呢!这些年来不唱,真是一种损失!”

三五

某同志为自己编造征婚广告文字。稿成,登门请Y先生帮忙笔下生花。

Y先生看一遍,在“离异”后面添上“(责任不在我)”,在“无孩”后面添上“(责任也不在我)”。某同志大悦,跌脚叫好,随即献上五牛香烟一条,称谢不已。

三六

一伙男女办公时间内讨论用哪一种动物皮做皮鞋最经穿。蟒皮鳄皮犀皮象皮都反复研究了,皆不经穿。大家觉得还是牛皮坚厚耐用,最好。但是牛皮又有背皮腹皮之分,孰厚孰薄,还得研究研究。

Y先生说:“牛的脸皮最厚。”

三七

鸽群飞翔,遂有零星毳毛(俗呼 毛)飘浮空中,缓缓降落。Y先生捧接毳毛在掌心,张目细看。又入室内,用显微镜放大再看。微不足道的一片毳毛啊,其结构之复杂,之严密,之巧妙,之科学,迥非人工所能制造。不禁叹曰:“我的上帝!”出神许久,点头自语:“是呀,只有他能制造。”

三八

邻居夫妻又打架了。Y先生去劝解,拖走那挥拳的大丈夫,小声警告说: “适可而止吧,今天三八节!”

三九

清明时节,郊外扫墓。在“文革”死难者墓前,诸人默哀三分钟后,Y先生放响新版的磁带,全是歌星回唱“文革”时代的歌曲。有人劝阻,说:“该放安魂曲。”Y先生拒绝,说:“就是要叫亡魂不得安息!”

四〇

作客陋巷贫家,Y先生左踝痒,当即捉得跳蚤一只,说:“我太瘦了,血脂血糖都低。你这糊涂虫,还要来吃我!”食指一弹,放了。

主人尴尬,打算割肉杀鸡款待。

过一会儿,Y先生右踝也痒了,又捉得那一只跳蚤,高兴说:“你也喜欢吃素,真是我的同志。”摊开掌,又放了。

主人大悦,吩咐主妇给Y先生下一斗碗清汤挂面,不放猪油。

四一

太太敲门问:“睡了吗?”Y先生回答:“睡了。啥事?”太太说:“繁体的‘亲爱’两个字,我写不起。”Y先生说:“亲爱的,你记住,亲要有见,爱要有心。亲不见,爱无心,便是简体字。”

四二

在动物园,Y先生向华南虎训话:“山林梦就不要再做啦。深山开发啦,老林砍伐啦。放你回山,死路一条。能关在这里,算你有福气。你别不知好歹!”

四三

会场气氛严肃。Y先生打个吼响的呵欠,惊动四座。

有同志问:“你在干啥?”

Y先生答:“演正经戏,容易疲劳。打呵欠发出放肆的声音,觉得全身舒服。”

四四

夜看电视,见某人亮相了,Y先生忍不住破口大骂一番。骂完了,责备自己说:“我在搞巫术哟!”过两夜,那人又亮相。Y先生心平气和地说:“祝你健康。”随即关了电视走开。想想,又说:“还是巫术!”

四五

Y先生搁了笔,逗弄桌下打瞌睡的懒猫。懒猫被逗弄,精神大振奋,乃缠住Y先生狂玩,咬着裤脚不放。Y先生看手表,已浪费三十分钟了。是夜,日记本上写道:“被懒猫逗弄,误我笔耕半小时。”

四六

Y先生矮,一米四四。有高大汉跑来看他,出语讥讽。他听了不生气,笑答:“大爬虫如恐龙早已灭绝,倒是那些小爬虫,蜥蜴啦蝾螈啦壁虎啦,至今活得上好。所以,矮哥如我者很可能是人类的良种,将来要在全世界推广呢。”

四七

Y先生替新成立的《资本论》研究会拉赞助,召集个体户老板说:“如果还有剩余价值,请让我们剥削一点。”

四八

Y先生因公滞留在北京城,眼看又是一年,口中淡出鸟来,深感京味逆口,酱菜之可怕,烤鸭之可怜,涮羊肉之可笑,乃作乡愁歌曰:“春天的苕菜哟,还有香椿芽拌嫩胡豆哟。夏天的凉粉哟,还有酸豇豆炒碎牛肉哟。秋天的泡海椒哟,还有干煸狗爪豆哟。冬天的泡青菜哟,还有豆豉熬腊肉哟。哦,蜀国,我的故土哟!”

唱着唱着眼眶就湿了。

四九

报载:“现代人三少,不利于健康。一是喷嚏少,二是汗少,三是屁少。”

Y先生读后,恍然大悟说:“所以胴体要裸露,蒸汽浴要勤洗,会要多开。”

五〇

Y先生逛鸟市,见鸟贩卖麻雀一大笼,疑惑不解。正待询问,有同志笑嘻嘻解答:“偷猫贼买麻雀做活饵。”

Y先生怒曰:“心肠黑,肚子烂,手段狠,真他妈的人性恶!”

那同志说:“不要朝着我骂。”

Y先生说:“你还笑得出来,同样恶,该挨骂。”

五一

晨蹲厕所,看见灯还亮着,Y先生说:“你亮着不肯熄,害得电表空转。我蹲着不肯下,害得接班人提起裤子,也在空转。真好玩!”

五二

Y先生问:“你还在Y市的文学家联合会混饭吃吗?”

我严肃答:“本人是堂堂正正文学家。”

Y先生说:“家?家多得很。幺妹表演时装,就叫艺术家了。老饕品评菜肴,就叫美食家了。摊贩办个公司,就叫企业家了。名人写个匾牌,就叫书法家了。空话印成文字,就叫著作家了。奇闻编成故事,就叫小说家了。你等着瞧,总有一天拿二百钱买他妈个会员派司,我也就和你一样了。”

五三

二三友人,官场拼搏甚累。一日聚首于Y先生家中,各发牢骚,共诉委屈。

Y先生说:“猴子聪明,不晓得解脱颈上的绳套。”

五四

Y先生去理发店,要求剃光头。刀钝,剃得Y先生歪嘴叫痛。理发匠说:“不要怕嘛。”仍不磨刀,狠刮不停。

剃完,Y先生请求理发匠拿扫把和撮箕来。

理发匠问:“扫啥?”

Y先生答:“头发根根上还有肉皮皮,丢了可惜,扫回家去喂猫。”

五五

Y先生说:“商怕赔,贩怕税。吃请不怕伤胃。女怕肥,男怕退。懒鬼不怕开会。”

五六

Y先生回母校参加校庆典礼,徘徊校园,遥见昔年同窗好友三三五五安坐在厅局级贵宾室内,想去叙叙旧吧,奈何自己资格不够入室,乃立门外叹曰:“灵魂加躯体,不一定是人。官阶加躯体,才算是真正的人呀!”

五七

楼头秋夜闻窗外嘎嘎声,疑是雁鸣,Y先生感伤说:“西风紧,北雁南飞啦。”

女儿去阳台侦察了,回来说:“是一群鹅,从街上过,赶去屠宰。有啥北雁南飞哟!”

五八

菜市场打架,Y先生劝阻。过路一青年停下摩托车,笑问Y先生:“伯伯,吃早饭啦?”

Y先生忙答礼:“吃啦吃啦。”

那青年发燃车,骂道:“我看你也像吃饱啦!”

五九

Y先生篡改了龟兔赛跑的结局:“龟兔同时起跑。兔跑在前,停步大睡。二十年后睡醒,仍然遥遥领先,因为乌龟还在起跑线上不停地向左转,原地转圈圈。”

六〇

领导人吩咐我接待来宾,带一群老表上街吃饭。膳食标准,上面规定,每人五元,不许超支。莫奈何,我去请教Y先生。

Y先生说:“这好办嘛。先带他们去小食店,汤圆各一碗,凉粉各一碗,说是著名小吃。又带他们去十字口,锅盔夹蒸肥肠各一套,说是民俗风味。再请他们吃爆米花,喝大碗茶,说是新潮,回归自然。然后步行到豪华酒楼大门前,以一辆进口车做背景,大家站成一排,作剔牙状,面带笑容,合影留念,每人加印一张。保证老表个个满意,而你还有结余归己。”

六一

Y先生为邻居学童改作文稿,见文内误写笨猪为苯猪,乃挥笔批曰:“笨猪可笑,苯猪可怕。差别极大,不可不察。”

六二

Y先生购物被强迫搭配,抗议无效,乃自我劝喻说:“是啊是啊,衙门断案都要搭配冤假错嘛。甚至伟大的思想也难免搭配错误的成见,何况商品,岂有不搭配之理哉!”遂写短文《搭配有理》,投稿给我。

我很气愤,退稿给Y先生,说:“什么搭配有理!本刊就从来不那样搭配!”

Y先生说:“你说得对。贵刊是九篇废品搭配一篇好货。”

六三

Y先生举左手,展开五指,说:“长长短短,世界多元。”又举右手,展开五指,说:“重复一遍,历史循环。”

六四

垃圾桶外,贰分纸币,路人跨过,皆不拾取。Y先生弯腰捡起来,折叠方正,贴胸揣好,自言自语:“敬惜字纸,不要让仓颉骂子孙混账。”

六五

人问贪污与盗窃有哪些区别。Y先生答:“做官的乱拿,谓之贪污。做贼的乱拿,谓之盗窃。一个是烂透了的胆大,一个是穷慌了的志短。除此而外,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区别。”

六六

Y先生逛市场,指一洁白瓷砖门面,告友人曰:“这家商店不卖假货,不讲价钱,也不给人回扣。”

友人侧脸看,是公营厕所。

六七

官办公司赔本歇业。Y先生醒悟说:“办公司的普遍规律,就是损公肥私。”

人问:“你这挂名顾问也跟着肥了吗?”

Y先生答:“瘦臀略添贼肉,意思意思罢了,不脱裤子看不出。”

六八

瞻仰先烈墓园,发现园左开起豪华夜舞厅,园右筑起超级洋酒楼,Y先生说:“早知如此,何必如此。既然如此,只好如此。如此如此,终于如此。”

六九

儿子狗娃在家待业数年,考入国营工厂,当了学徒。Y先生很自豪,饭桌上宣布说:“狗娃,今后我与你互称同志啦!”

七〇

女儿听见Y先生在阳台小声说话:“请多关照。请多关照。请多关照。”悄悄溜出去看,见他正在用刷尿罐的棕刷刷掉盆栽桔树上的蚂蚁,刷一只,说一句,点一头,鞠一躬。

女儿忍不住笑了。

Y先生说:“我在模仿友邦人士。”

停停又说:“谨防被他们刷掉,你这蠢东西,还笑呢!”

七一

Y先生从公营厕所出来,一边扎裤一边说:“怪怪怪,那些年忽然吃饭不要钱,这些年忽然屙尿也要钱!”

厕所门口,收钱的老头说:“吃饭不要钱,第二年就饿死人!”

Y先生说:“是呀,我也害过肿病呢。看来还是要钱的好。”

七二

夜读“文革”史,窗外鼠窥灯。Y先生盯着窗外说:“我看见的是一片黑暗,它看见的是一片光明。人鼠之间没法认同,哪怕彼此距离很近。”

七三

Y先生说:“月月十五月亮圆,这是常识。自从有了唐诗宋词,故乡的月亮就比他乡的圆了。近代以后,欧美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又后来,苏联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再后来,世界革命中心——北京的月亮最圆,最最圆。而现在,官印盖个红疤疤,比任何月亮都圆。”

七四

两岁女孩摇呼啦圈,技艺娴熟,非常可爱。Y先生说:“这小女孩,啥都不懂,摇得好潇洒!叫数学家来摇一摇,就麻烦啦。他要先计算臀部的摆幅不低于多少度,圈圈方能运转不落。然后再查明圈上每一点受力的状况,数据一大堆。最终导出一项公式,写成一篇论文。论文还得递交学部委员会反复讨论,三年也摇不成。如果叫某些政治家来摇,又怎样呢?可简单啦。只须查清楚呼啦圈姓社还是姓资,就能决定摇不摇了。摇,各级领导带头,除了牛鬼蛇神,全民皆摇,中华河山一片摇。不摇,发文件,贴布告,谁摇开除谁,谁摇惩办谁。”

七五

Y先生看电视,怪声说:“时代进步,知识变成了美女主持的电视竞赛节目。她要我们回答,举例说吧,某个影星主演过哪几部影片,某种舞蹈是美洲土人的还是非洲黑人的,某牌轿车是德国造还是意大利造,某类食物是生吃好还是熟吃好,等等。邻家儿女都能回答,而我只有吃鹅蛋的资格。今后谁算知识分子,很难说呢。”

七六

廉政建设运动中受表扬,Y秘书获锦旗一面,私下对战友说:“你晓得我满脑袋的贪污思想,日夜想钱。怎奈我学不会弄钱的技巧,更叫人伤心的是上面不给我弄钱的机会,所以迄今只能贪污一面锦旗,不敢同你比。”

七七

Y先生奉命陪同一官员驱车游佛寺。时逢观音法会,民间妇媪结队进香,路为之塞。官员在车内说:“真想不到情况如此严重!”

Y先生在后座冷冷说:“总比没有信仰好。”

七八

Y先生出差,替公家俭省,乘硬座车厢。沿途目睹乘客争夺座位,有的破口骂,有的动手打,还有的呼吁秩序。于是想起丰子恺的《车厢社会》,那篇妙文写三十年代的硬座车厢所见。丰子恺发现,没座位的乘客鼓动造反,有座位的乘客号召安定。Y先生笑,自言自语:“至今如此。”想想又说:“丰氏定律适用于全社会,岂止车厢!”

七九

听见有人厉声疾呼坚决打退和平演变,Y先生挥拳头响应说:“干干干!咱们先砸烂自己家中的那台演变机!”

那人问什么是演变机。

Y先生答:“暂不说穿,你回去找。总不会是缝纫机和洗衣机吧。你若找不出,说明丧失了革命警惕性,亲爱的同志。”

八〇

Y太太责骂儿子说:“昼夜下围棋,考不上大学,一辈子完啦!”

Y先生说:“让他去玩嘛。二天玩精了,打败小日本,振兴大中华,还有美元拿!你这当妈的,跟着儿子上电视,那才有脸面呀!”

八一

友人观光中外合资国际公司开业典礼,归来有怨言曰:“从来剪彩都是市长一把剪刀,喀嚓一剪,表示开幕。现今改革了,跑出五把剪刀来,争着上镜头,各人剪一段。这恐怕不太好理解吧。”

Y先生说:“有啥不好理解的呢?五把剪刀较之一把剪刀,规格待遇提高五倍,大不同呀!”

友人反问:“一剪已经剪断,五剪还是剪断,有啥不同?”

Y先生说:“千刀万剐是弄死,一刀废命也是弄死,规格待遇难道相同吗?”

八二

Y先生陪盲人看电影,从旁解说场面动作。

盲人说:“不必解说,我也晓得要杀人啦。”几秒钟后,果然血肉横飞。

Y先生问:“你怎晓得?”

盲人答:“听配音就晓得,非弄死几条命来摆起不可。”过了一会,又说:“这一对狗男女恐怕要上床了。”几秒钟后,果然上床,不堪入目。

Y先生说:“我是耳盲,听不出来。倒是你有先听之聪!”

八三

有同志将离婚,终日愁眉苦脸。Y先生往劝曰:“我说老弟呀,你要晓得哟,所谓结婚也者,好比两个男女登台献艺,深怕戏演坏了,观众笑话,所以双方宜有诚惶诚恐之心。离婚正好相反,戏演完了,观众走了,两个男女呆在台上,男问一句‘散不散呢’,女答一句‘散就散嘛’,所以双方宜有愉快解脱之感。现今领导同志开明,并未强迫你们继续演没有戏的戏,你还愁眉苦脸做啥!真他妈的不识好歹!”

八四

Y先生忠告普天下女郎说:“矮身材,低智商,相貌平常,嫁人多半美满,终身可望吉祥。”

八五

Y先生学考古而醒悟,叹曰:“商朝留下甲骨文。周朝留下青铜器。汉留墓室魏留碑。唐留丝麻宋留瓷。明清两代留下建筑物,还有许多家具。我们能留下什么呢?纸张百年腐朽,塑料十年老化,墨水久而褪色,照片久而昏影,钢铁锈蚀归土,水泥崩解成尘,人造纤维变脆,玻璃用品打坏,诗与文学比家电更短命,一切一切早迟都难免抛入垃圾堆。两千年后考古,后人将误认为我们一无图书,二无用具,三无手迹,四无影录,五无机器,六无工艺,七无住房,八无衣裤,九无棺椁,十无尸骨,唯有遍野垃圾,呈现出浩劫后可怕的荒凉。”

八六

街面第N次被挖开,又要埋管道了。工程人员在现场向行人宣传说:“凡是需要埋的,我们这次埋齐。请同志们放心,以后决不会又挖得稀巴烂。”

Y先生推自行车绕开坑坑走,大声说:“下次还得挖开,要埋输送无毒空气的管道。”

八七

友人游俄罗斯归来,送Y先生乡村工艺品木制玛露霞一尊。Y先生把玩许久,黯然伤神,说:“早在沙皇时代,列宁尚未投胎,玛露霞已经是这模样。百年蝶梦醒,苏联亡国了,玛露霞仍然是这模样,一副俄罗斯村姑的憨态,毫无改变!一代一代的观光客买去做纪念品,带回故国故乡。历尽沧桑的玛露霞,你什么也不说!”

八八

Y先生对某报社总编说:“贵报天天登载两类广告。第一类广告,登在广告栏,要收广告费。第二类广告,登在副刊版,不收广告费,还倒贴稿费。”

总编哈哈笑,对Y先生说:“老兄太缺德。”

八九

有读者来信说:“我们单位分发廉政牌耗子药,耗子吃了更加活泼。问你Y先生,敢说不敢说?”

Y先生回信说:“要说你去说。我不说,我怕耗子咬脑壳。”

九〇

影视晚刊记者于音乐厅采访Y先生。

问:“传闻先生怕听歌星演唱,是吗?”

答:“不。就是怕听他们谈美的享受啦爱的奉献啦,比唱更肉麻。”

问:“先生爱听什么?柏辽兹?”

答:“白调资?我不爱。”

九一

Y先生被朋友拉去茶馆,为人调解债务纠纷。落座泡茶,吹掉浮沤,咳一声嗽,便大声叫喊道:“我的天啦!哪个兴的规矩,借钱要还!早晓得要还,我不如不借!”说到这里,乃侧脸询问那个赖账者:“你说是不是?”

赖账者脸红,允以明日还。

九二

某君绯闻曝光,遂被刮掉评副高的资格。Y先生抱不平,跑去质问上头。上头回答:“作风糜烂反映品质恶劣。”

Y先生说:“我明白啦。胯底下不正确,全身都不正确。”

九三

局长发言完毕,应声虫们帮腔,已成惯例。

Y先生忽然猛烈地咳嗽,喉响惊心动魄。

局长疑问:“你怎么啦?”

Y先生答:“局长感冒,我帮着咳。”

会场大笑。

九四

人问《孙子兵法》怎样。Y先生答:“一部伟大著作,专教我们怎样杀得更多更快更好更省。真是华夏第一国宝,洋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岂可不读!”

九五

从医院太平间走出来,两眼含泪,Y先生说:“好凉快的风啊,母亲永远吹不成了。”

九六

Y先生被拉去讲文学,真是活天冤枉。下面有作家问:“何谓逆向思维?”

Y先生答:“你要我还钱,我耍赖不还。不但不还,还要反过来想,你是否倒欠了我的钱。拼命地想,不断地想,愈想愈像,最后要你还钱给我。这便是逆向思维。”

九七

Y先生从殡仪馆大门外走过,忽然回头,向门口三鞠躬,口称谢谢。

同路人问Y先生感谢谁。

Y先生说:“感谢它忘了我,哪怕是暂时的。”

同路人也鞠躬,向殡仪馆门口。

Y先生大笑说:“算啦算啦!万一它把意思理解反了,以为我们三人请求提前照顾,那就糟啦!”

九八

某市举办国际灯会,Y先生凑热闹,跑去白吃露天宴席。有乞丐栏杆外伸长手,Y先生投之以虾仁包子。乞丐连声道谢。Y先生说:“咱俩都是白吃,要道谢向政府道谢吧。”

九九

城郊河水污浊,鱼类濒临绝种。可叹那老人每日黄昏里仍在河边扳罾,Y先生摹拟诗人的腔调问曰:“你是在打捞童年的记忆,还是在捕捉暮年的机遇?”

老人不答。

旁观许久,忽然明白,Y先生说:“原来是在练臂。”

老人回头,一笑作答。

一〇〇

端午宴聚,听人提倡屈原传统,Y先生打断说:“穷书生,滥文人,不是楚国贵族,何必你去操那份心!”

那人抗辩,嘟嘟囔囔“爱国主义”云云。Y先生提醒说:“那是爱楚国,并非爱中华。快请吧,鳝鱼冷了不好吃。”

一〇一

半老徐娘,打扮妖艳,稠人广座之中,起立自我介绍:“写散文诗,笔名寒鹃。”

Y先生站起来,跟着发言:“本人专写散文诗评,笔名热狗。”

全场哄笑。

一〇二

Y先生给商家写招贴,楷书大字六个:“本店专卖Y货!”当即轰动长街,顾客盈门。Y先生对老板说:“快去申请消费者协会奖给你诚实杯。”

一〇三

Y先生感伤说:“从前领了月薪,慌慌忙忙跑去邮局,寄钱回家。想象那邮递员楼下喊Y婆婆,取汇款!想象我妈应声作答,颤巍巍跑下楼去,盖章,取款。如今领了月薪,多想寄钱回家,只是邮递员喊不应取款人,她归西了!”

一〇四

Y先生赏盆花,发现一只驮壳蜗牛,便赞美说:“自带住房,不借钱买,真好!”

一〇五

Y先生叫:“煮碗面来。”营业员问:“杂酱臊子?牛肉臊子?”Y先生答:“都行。总之,猪油要多,臊子要多,豌豆尖嘛多多益善。”

营业员笑:“哪样少点?”

Y先生吼:“钱!”

一〇六

有官员写自传,务求详细具体,突出正面,深怕后人不知道他做过哪些了不起的事情。

Y先生对他说:“来时哭啼啼,你的产婆知道。去时阴悄悄,你的家属知道。除此而外,你长过几回脸,你升过几回级,你立过几回功,你出过几回国,后人根本不想知道。他们只关心他们的事情,不可能关心到你身上。你要知道,流芳不易,遗臭亦难。快去帮你老伴做家务吧,不必枉费笔墨自我宣传。”

一〇七

Y先生谑西方两党政治,曰:“两个小人互相监督,逼得双方扮演君子。”

一〇八

Y先生告诉我:“梦见毛主席骨瘦如柴,问他老人家原因何在。他叹气说:‘有些人真厉害,说是在怀念我,其实在吃我。他们吃肥了,我能不瘦吗?’随即发布一条最新指示。”

我问Y先生:“可以传达吗?”

Y先生传达:“吃饱了的应该休息,不要死吃滥胀。”

一〇九

学无专业,术无特长,Y先生自知没资格享受政府特别津贴,乃发狠心戒断五牛烟瘾。半年后宣称:“本人终身享受特别津贴,每月七十五元,比一百虽不足,比五十尚有余。求财得财,又何憾焉。”

一一〇

Y先生读鲁迅《狂人日记》而咏诗曰:“礼教专吃人心,文革兼吃人肉。幸好作者早死,安卧上海公墓。否则押送广西,做了排骨糖醋。”

一一一

Y先生与贾师比赛编造假爱故事。

贾师先说:“男子送来一束塑料玫瑰花。女子假笑了,戴上助听器,听男子情话:‘亲爱的,我的人工心脏永远属于你。’男子说完情话,伸出电子机械手拍响女子橡皮充气臀,作爱抚状。”

Y先生说:“接着便是男子用假牙咬伤了女子的假乳,急送Y诊所,找到贾外科,搽假药,开假假条,假装耍假假,假巴意思,假爱。”

一一二

搜罗一批色情文字,编纂拢来,便是一套《爱情文库》,准备出版。主编先生请Y先生毛笔书写“爱情文库”这四个字。三天后写好了,当面交割。主编先生一看,惊呼:“错写成爱情内裤啦!”

Y先生说:“此书我已翻了一遍,觉得‘内裤’二字准确。”

一一三

我劝Y先生去听戏剧家某某的讲课,冀其提高认识,端正态度,莫要再嘲笑样板戏复出。

翌日,我探问Y先生听了讲课后有哪些心得。Y先生答:“那家伙证明,黑板是白的。”

一一四

家中饭桌上,小儿女争论哪三件事最难做到,各说不一,闹喧喧的。Y先生插嘴说:“我看上最难做到的是这三件事:一、拧干洗脸帕;二、关严衣柜门;三、摆正床前鞋。比较起来,登上月球太容易了。”

小儿女笑,不再争论,各自低头吃饭。翌日,Y先生观察,皆有所改进。

一一五

电视正在播映奥运会闭幕式。Y先生问:“国强金牌多,你说是不是?”我答:“当然是嘛。”紧接着他又问:“那为啥国亡了,金牌反而拿得更多?”我答不出,劝他积德。

一一六

《纯美文丛》一编辑跑来诉苦说:“天啦!坐在那里长期看稿,人会变蠢!”Y先生安慰说:“再不好,总比《新潮诗刊》好吧。坐在那里看稿,只要短期,就会变瓜!”

一一七

我问:“何谓严肃文学?何谓通俗文学?”

Y先生答:“不脱,不打,就是你们的严肃了。脱了,打了,便是通俗。至于你们的文学在哪里,我尚未看见。”

一一八

Y先生晨起而感叹曰:“文霸口口声声‘向大家学习’。学阀点头哈腰‘请诸位指正’。老爷恋位,偏说‘接班无人’。后生窃柄,密告‘坏人掌权’。馋猫哭死鼠‘我的老战友’。蠢女笑猾男‘你这小傻瓜’。世事多半如此。”

邻居笑问:“为啥不骂骂你自己?”

Y先生答:“明明不Y,却冒充Y先生,太不要脸啦!”

一一九

Y先生为漏气牌热水器拟广告曰:“保证用户安全。万一出了问题,请用人工呼吸方法及时修理。如果修理不醒,本厂愿付报销费用。”

一二〇

Y先生被拖去见识股票市场,当场就憬悟了,乃傲然宣称:“这玩艺儿我以为有好复杂,哪晓得如此之简单呀!你们听着,我有办法只赢不输。”众人急问有啥办法。回答只一句:“排队卖位子。”

一二一

Y先生陪洋人看鬼城。看完出来,他在贵宾留言簿上写道:“洋鬼不怕土鬼,奈何!”

一二二

Y先生为新潮组合家具拟广告曰:“随便拆散,任意组合,使你经常享受新鲜感觉。追求变化而不羡慕稳定,最宜现代家庭。”

一二三

某市某单位给处级以上干部发奖金,名曰廉政费,每人每月五十元。

Y先生欢呼:“不贪污有奖。”

一二四

Y先生路过青年电影院,见悬牌大书曰“儿童不宜”,便问这是什么意思。

友人说:“色情镜头,娃儿看了不好。”

Y先生又问:“青年看了好?”

友人说:“也不太好。”

Y先生说:“那就该拿到老年活动中心去演嘛。”

一二五

十字街头,警车开道,鸣笛惊魂。但见红色消防车,接二连三四五辆,飞驰而去。路人慌张,延颈踮脚,互相打听:“哪里失火?”也有向Y先生打听的。

Y先生叹曰:“难怪佛经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一二六

Y先生说:“有一种理想,兑现了说那是符合规律,落空了说这是违背常识。有一种赌博,赢肥了说那是正义必胜,输惨了说这是冒险必败。有一种表现,刑庭上说那是坚贞不屈,会场上说这是死不认错。有一种德性,战场上说那是灵活机智,官场上说这是世故圆滑。”

一二七

有青年诗人问:“能想办法提高我的知名度吗?”

Y先生答:“能。在诗会上傲然宣称自己有同性恋的爱好。”

一二八

拙书出版,读者不买,气死我也。没法,请示Y先生出个烂点子,以救燃眉。

Y先生一挥手,叫道:“给老子批!你阴倒请几条闲棍子写文章,火力越猛越好,当然不署真名,然后拜托各位哥们编辑,看准时机刊登出来,狠狠揭露本书作者(也就是你本人)用心险恶,立场反动,很可能在演变。文章结尾一段呼吁有关部门予以查禁,勿使其流毒于海内外云云。如此这般都办到了,包你畅销。”

一二九

Y先生路过烟草专卖局,满脸羞愧,向大门内行三鞠躬,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有所陈述。

门卫问:“找谁呀?”

Y先生说:“不找谁。我来请求你们原谅。”

门卫问:“啥事嘛?”

Y先生说:“说来惭愧。不给你们作贡献,转眼就到一年啦。”

一三〇

Y先生说:“杀绝文化,有二法焉。一是硬杀,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二是软杀,把什么东西都当作文化,例如饮食文化、酒文化、茶文化、醋文化、火锅文化、筷子文化、厕所文化、舞厅文化、服装文化等等。上次硬杀,远未进行到底,老九们已经呼地喊天了。至今人还在,心不死,想倒算。后果不好,影响很坏。看来还是软杀要好些吧。”

一三一

气功大师北京归来,给Y先生医近视眼,叫他立正脸向西墙,合睫远视。十分钟,大师垂询:“看见了吗?”

Y先生答:“弟子看见,一座古代建筑,金碧辉煌,云雾缭绕。啊,大门开了!”

大师训示:“恭善恭喜!你远视昆仑山上的轩辕宫啦!大门上头横挂匾牌,看见了吗?”

Y先生答:“弟子看见匾牌上有金字横写!”

大师探问写些什么。

Y先生答:“是篆文五个字:信不信由你。”

一三二

澳洲某地生态失衡,野兔和青蛙遂超量繁殖,成灾为害。政府引进狼和蛇作天敌,吃了七八年,还是吃不光,仍然成灾为害。

Y先生致函云:“建议贵国政府,引进成都人,多开火锅店。保证五年内野兔和青蛙吃光绝种。”

澳政府回函云:“妙极。谢谢。但是成都人五年后必须全部离境,以免吃成新的生态失衡。”

一三三

Y先生从街上回来,急忙脱鞋脱裤,自言自语:“鞋子小了夹脚,裤裆浅了勒胯。旁人不知内情,皆曰好看好看。自己不好意思,也说可以可以。”

一三四

昔年红卫兵,今朝总经理,别墅落成,来求墨宝。Y先生欣然写一副对联。上联:“革命无罪,发财无罪。思前想后,一贯无罪。”下联:“造反有理,升官有理。归根结底,万分有理。”那位总经理不但不尴尬,反而哈哈大笑。随即裱了,挂在正厅。又派人来敬赠礼品,价值不菲。

Y先生厚着脸收下礼品,说:“他用他的富贵宽容,反衬我的穷酸刻薄。”

一三五

听说重点中学收费一滚再滚,Y先生很不安,吟诗一首:“教育涨价成商品,孔二先生也拜金。高材弟子七十二,如今皆是钱学生。”

一三六

Y先生参观郊外垃圾场,叹曰:“现代大城市像一只饿狗,昼夜狂吞暴食,吃多了不消化,臭屎屙成山丘。刨开看,但见金属、塑料、玻璃、纸张、纤维、炉烬等等。做肥料要不得,还不如真狗屎!”

一三七

某同志被关在九楼电梯内,要下下不去,要出出不来,愤怒踹门,大声叫骂。Y秘书走过来,隔门喊话:“电梯有毛病。”某同志在内吼:“那就怪啦!有毛病怎么会载我上九楼呀!”Y秘书又喊:“这东西能上不能下,毛病跟你一样。”某同志又吼:“那就该放我出去呀!”Y秘书再喊:“认进不认出,也像你。”某同志再吼:“放屁!去找电梯工人,把门撬开!”Y秘书大笑,模仿官腔问:“有中央文件吗?”

一三八

我说:“大街小巷看不见一条狗,何其寂寞!恐怕全世界只有中国才是这样吧。”

Y先生说:“寂寞?你不就是一条!‘文革’前报上说地富反坏右是帝修反在大陆的走狗,你忘了吗?‘文革’一来,你又被人砸烂狗头,又忘了吗?四川的革命派狗咬狗,一分为二,双方对骂保皇狗和撬狗。此时大街小巷到处皆是狗了,何其热闹!‘文革’后右派们被改正,刚刚笑了一下,人家就骂你又翘尾巴了,也忘了吗?当然,当然,狗也不一定坏。昔年领袖教导凡事先要用鼻子嗅一嗅,同志们必须保持敏锐的嗅觉。这便是从正面肯定狗,对吧?”

一三九

有浪子回头,请教Y先生,询问如何方能立志求学。Y先生答:“经常想起死之将至。”有学生暴富,请教Y先生,询问如何方能尽情玩乐。Y先生答:“经常想起死之将至。”

一四〇

闻说球星马拉多纳身值千万,犯法不与庶民同罪,复出又被球迷崇拜,Y先生诧异,乃篡改明代的《神童诗》以寄意焉。原诗云:“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改诗云:“足坛重英豪,赛场教尔曹。读书皆下品,唯有踢球高。”

一四一

我失钱包,心痛如钝刀割。Y先生说:“老兄昔年写诗,号召我们抛掉小我,投身大我。现今小我的钱虽然丢了,只要不被西洋鬼子拾去,归根结底,仍在黄皮肤的大我手里,谈不上损失嘛,何必悲痛!”

一四二

Y先生喉咙痒,左嗓高唱抗日旧歌。忽然想起日皇正在北京访问,赶快改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未唱完又想起中韩两国刚刚建交,于是顺口滑唱一句“右派分子想造反也反不了”。对门邻居进言:“别人听了会多心的。”Y先生说:“放心吧。都快死光啦。”

一四三

左太公对Y先生说:“老Y呀,回想起咱们的青年时代,真有趣呀!”

Y先生说:“那些年嘛,你死我活,我死你活,哪有啥趣!我看现在,你活我活,各活各的,倒还有点趣吧。”

一四四

首长离休,不甘卧槽,声称尚能一驰千里,要求留在岗位效力。Y先生劝喻说:“你正在死,还不肯休息吗?”首长不悦,当场表演少林拳脚,显得浑身是劲。Y先生接着说:“老死,病死,都是缓缓来的。所以说,你活着,倒计时,也就是,正在死。”首长懊恼,无言以对。

一四五

Y市的文学家联合会风闻即将散伙,我怕饭碗打破,乃有“来日茫茫愁如海”之叹。Y先生劝喻说:“愁啥!文联散伙分家,你们诗人最有搞头。现实派瓜分成都杜甫草堂。浪漫派瓜分江油李白纪念馆。歌德派瓜分乐山郭沫若故居,兼继承诗集《百花齐放》的版权。散文诗人到北京去取冰心奶奶的存款,顺便向印度大使馆打听泰戈尔爷爷的遗产。小说家也好办,接管巴金的家,进驻李劼人的菱窠,开放沙汀的其香居茶馆和马识途的华园,粉刷一新,搞活经济,保证效益。散文家,杂文家,你们快去抢占眉山县三苏祠,莫让诗词家捷足先登了。”

我笑问Y先生:“某些批判家呢?”Y先生答:“去挂靠少林寺。哎,都是操的拳脚棍棒嘛。”

一四六

Y先生读《谈性》。有小孩跑来问:“叔叔,读的啥子书嘛?”Y先生遮掩说:“乖乖,谈两性的书嘛。”又问:“啥子叫两性嘛?”Y先生诡笑说:“先问你爸爸嘛,后问你妈妈嘛。”

一四七

Y先生出差到Y市,路遇老友,暌隔已十二年。老友惊呼:“比起那时,你老多了!变得好快,真他妈的眼睛一眨,母鸡变鸭!”接着是一串响脆的哈哈。

Y先生问老友在哪里上班。

老友答在本市物价局任局长。

Y先生说:“变得再快,还是赶不上你管的那个。”

一四八

致富街发财巷小学建校八十八周年,学生家长Y先生致贺词,竟然称呼老师们是小商小贩。

庆祝大会满场惊愕。

Y先生解释说:“既然教育都被说成是商品了,小学老师不是小商小贩,还能是啥?!”

一群老师抗议说:“我们是工人阶级!”

Y先生赔笑说:“好好好。你们造,校长卖。”

一四九

Y先生问:“乖妹妹,长大了当个啥?”小女孩答:“买个公司当经理。”又问:“要不要女秘书?”又答:“不要,要男秘书,漂亮的,陪我耍。”

Y先生无语,归家慨叹曰:“难怪墨子要悲丝染!”

一五〇

南风薰兮,狗肉餐厅座无虚席。Y先生同店小二熟,开玩笑问:“门前为啥不挂羊头?”

店小二说:“Y叔叔,时代不同啦。现今卖羊肉的,家家生意清淡,都巴不得挂狗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