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襟袖带香归——东湖春记》原文·肖复兴

去东湖那天,天刚放晴,阳光出奇的好。一连几天成都阴雨绵绵,让东湖一直湿漉漉的,充满湿润的期待。之所以期待,因为它是我国现存唯一一座唐代的园林。我国现存的园林大多是清代的,明代的都少见。

东湖在成都北三十多公里处的新繁,现在是成都的郊区了,咫尺之遥。我是从东湖后门进去的,遗憾未能先看到前门“唐贤胜迹”的横匾。后门镶在古城墙之中,是后开的,门不大,但有古城墙的衬托,显得古色古香,特别是阴雨的淋漓,使得城墙青苔斑驳砖石浸润得格外沧桑,没有进门便对里面充满厚重的想象。

东湖当年在县衙之东,因之得名,唐时为官居宰相的李德裕在新繁当县令时所建。最早见诸文字是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新繁县有东湖,李德裕为宰日所凿。”难得的是千余年的风霜雪雨变化至今整体骨架未动,前后两湖砚湖和万花湖唐代风光依旧,还保留着当初的唐风唐韵。好多人都以为我们的古迹和欧洲不同,欧洲是石头的建筑,而我们则是木头的建筑,所以难以保存。其实,只是一种误解,关键在于维修和保护。由于东湖历代都有维护和修建,它才得以存活至今而出类拔萃。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清同治年间任新繁知县的一个叫程祥栋的人,自己从薪水里掏出2000贯捐助翻修东湖。我不太弄得清这2000贯到底值多少钱,但看他新修了怀李堂,清湖底的淤泥筑蝠崖,在蝠崖上建青白江亭这样多重项目,应该颇为可观。有意思的是,包括程祥栋在内的历任修建东湖的县太爷都为东湖留下诗文,而不是仅仅动动嘴,实在让我们如今不少发言稿都要秘书代笔的“县太爷”汗颜,更不要说让那些“贪官”自己掏银子修湖了。

之所以这么多朝代的县太爷对东湖情有独钟,在我参观一圈东湖之后,明白了,因为他们都敬重和新繁相关的三个人。一个是唐代的李德裕,一个是北宋的赵汴,一个是南宋的梅挚。他们的官职有大有小,李德裕官至当朝宰相,赵汴时任封疆大吏西川节度使,梅挚只是地方的一个小官。但是,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为官清廉,二为百姓做过实实在在的好事,而不是那种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贪得无厌者。看来,历朝历代,人们对于当官的要求和期待,就是这样简单明了的两点。你做到了这两点,人们就记住你,做不到,遗臭万年。

李德裕是高官,也是诗人,是真正的诗人,全唐诗里收录了他的一百四十余首诗,称赞他“身在大位,手不去书”。他在成都时,平定南诏和吐蕃入侵,让百姓安居乐业,起到重要的作用。有意思的是,如今李德裕的遗迹东湖独存,说明新繁人对他的厚爱。据说,李德裕当年在东湖亲手植下四株柏树,历经千年,一直到民国期间还在。人们特别在古柏前修建了古柏亭。一个军阀手底下的士兵,在古柏的树洞烧纸,把树点燃烧死,新繁人不干了,最后军阀只好把士兵枪毙才平息民愤,足见人们对李德裕的感情。

赵汴时任御史,因一生清廉,不畏权贵,被称为“铁面御史”。他任成都州府时,一次路过新繁,看见湔江清澈见底,感慨道:我们当官的,就要像这江水一样保持自己的清白才是!从此,当地人把湔江叫做了青白江,一直叫到了今天。程祥栋在蝠崖上才修建了青白江亭,站在那里,青白江一览脚下,那从雪山融化下的雪水汇成的江水,确实是清澄明澈,如练如镜。

梅挚是新繁人,一生清清白白为人,认认真真做事,骨头还硬,敢于直言上疏。他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五瘴说》,所谓五瘴,是直斥为官的五病:“急征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也;昏晨醉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也;盛栋姬妾,以娱声色,此唯薄之瘴也。”实在像是句句说给今天的,仿佛有先见之明。他同时还说了这样一句:“有一于此,民怨神怒。”一针见血,更是戳到腰眼儿上。心想,如今我们愿意设立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这里应该是一处才对,特别应该让那些为官者到这里看看。其实,梅挚所说的五瘴,历朝历代都存在,贪污腐败,营私舞弊,是所有有良知者的大敌。南宋时就有人将这《五瘴说》刻在桂林龙隐崖上,清代有人从那里拓印回新繁藏于龙藏寺,光绪年间的新繁知县一个叫段莹的人,索性将其翻刻于石碑上,立于东湖,让更多的人知道并看见。后人又在东湖西岸专门修三百梅花馆纪念他,不仅因为他姓梅,更取段莹当年翻刻立碑时写过的诗句“精神应与老梅通”之意。

一座唐代的古老园林,不仅因为亭台楼阁湖水树木秀丽而令人流连,也不仅因为年代久远硕果仅存而令人怜惜,更因为有这样三位古人的存在而令人景仰。就像舞台上背景雕梁画栋炫目,天幕上日月星辰闪烁,但没有人物出场是无法打动人的。难得的是东湖有这样三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让它有了生命,让它不仅有历史的厚度,还充满感情的温度。为了纪念这三位古人,几代后人在怀李堂前特意种植了柏树,在青白江亭前种植了竹林,在古城墙周围遍植梅花,成为了今天的梅岭。柏竹梅,成为了三位贤人的形象的比兴,也使得人们的感情和心情得以抒发。正是初春时节,雨后的梅花满园绽放,沿东湖,我连转了两圈,如放翁诗中所说:人人襟袖带香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