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马长山先生

作者:孟庆德

马长山先生1952年生,叶澍先生却直到2003年才创造条件让我能够认识,而且还是在互联网上。

1999年,台北万卷楼出版公司推出了马长山《思路花语》中文繁体字本。马长山家住北京,家住北京的马长山老师慷慨,“非典”时期,他冒着“非典”的枪林弹雨寄著作三部赠我:《思路花语》,《愚人妙语》,还有《马长山寓言》。马老师是搞格言和寓言创作的,搞格言和寓言创作的马老师说:“作品的简洁使我赢得了大量读者,损失了不少稿费。”写格言把马老师写得小气,他在三本书扉页上的签字,总共加起来才三十多字。但马老师在书中说:“我一生只写一本书,尚嫌时间紧迫。我在前半生酝酿,后半生写作。至于修改,只能安排到逝世以后了。”马老师把他用全部精力积攒的文字给了我,我捧在手上觉得沉甸甸的。

丁聪先生画的马老师在王蒙题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思路花语》作者介绍页上一脸坏主意地看着我,好像要看出我有什么问题。果然,把马老师的书打开,一路读下去,我猛然感到,我可能什么时候把马老师得罪了,马老师这书好像是冲着我来的。你看:“长辈:一个曾经和你一样尿过裤子的人。”这固然让我想找找伟人早年穿过的裤子,但自家的裤子也得收好,不能让后生看到。再看:“儿童一肚子问题,老人满脑子信仰。”“既然很多人都同意生活是一本书,那么里面出几个错别字就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真使我害怕,自己是不是正在活成一个错别字。还有:“和爱好沉默的人打交道是很累的:他们愿意倾听你的意见,但是却不放弃自己的爱好。”这绝对是在说我。更可恨的是:“对漂亮女人最严酷的惩罚是:尽量不看她们,不同她们说话,无视她们的存在。”这可真让天下寺庙破产,而我也曾有过的促狭心理,不想竟被马老师给指出来了。

马老师很坏,他竟然出了一个万分恐怖的主意:“要想颠覆一个国家,最好的办法不是暗杀几个领导人,或炸毁几座建筑物,而是把这个国家的文字语法搞乱。”但这世界还没有这样强有力的人,楼房倒了也就还可以重建,灾难过后人们还可照样生活。

如果有可能,不能让马老师再写了,马老师太具破坏性,他铿锵一语,多少长篇大作就都显得大而无当。马老师说:“特色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别人没有的你有;二是别人有的你没有。”我在《谈自卑》一文中曾写道:“自卑是少。大家都有的我偏没有,没有那么高,没有那么棒,没有那么富足和精神。自卑又是多,别人没有的我偏有,有得那么多余,有得那么古怪。人常爱与众不同,可真让他不同得多出一个脑袋多出两条腿,他又绝对受不了,仿佛抬头也多了一份压力,恨不得赶快割瘤子似的割去,或贴膏药似的贴到别人身上,让自己快快跑回正常的人群中去。自卑者的价值取向也还是从俗从众,无法从俗从众就视万事万物为强敌,或者受其压迫,或者一旦有机会便起来压迫一切。自卑的人不会走到十字架上,发出大悲大悯的垂怜的目光,所以,自卑的人不会成为耶稣。”马老师把总纲往上一拎,我那就显得啰嗦了。

马老师很保守,像“如果你不认真研究点儿什么,就很难成为别人研究的对象”,“要想成为有用的人,我们必须学习一辈子;可是要明白这一道理,就得用上大半辈子”,这样的话,马老师早怎么不说?还有:“要想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你必须长时间地盯住一个东西——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好!”这样的方法,马老师早怎么不告诉我?认识马老师认识得晚了。

但好在终于能够认识马老师,得以捧读马老师积几十年心血集成的书,从马老师“一个民族先进与否主要取决于天才人物的水准;而它的落后程度则受制于大众的愚昧”感到沉重,从“交响乐是一种宽宏大量的乐曲,因为它允许不同的乐器以不同的方式和音色在同时演奏”想到划一并不等于合谐,从“使我们伤心的往往不是自己的不幸,而是别人比我们更幸福”得到警醒,从“产生分歧往往不是由于争论者看到了不同的东西,而是由于他们强调了不同的东西”和“分歧是辩论的起因,又是大多数辩论的结果”得到提示,从“大度就是不计较别人的冒犯,虽然心里多少有一些别扭”得到安慰,至于“绝不要和大学教授争论,否则你就会成为教科书中的反面人物”,这我得记住,一定不去得罪那些大学教授。

马老师有马老师的思考:“我从不怀疑真理,我只怀疑这是不是真理!”马老师有马老师的关怀:“在成年人的会议上,我们都是先问一个为什么,然后才决定是否举手;而在孩子们的课堂上,他们必须先举手,然后才能问一个为什么。”马老师有马老师的希望:“不仅伟人会犯错误,而且人民也会犯错误。当人民正确时,作家应该为他们呐喊;当人民错误时,作家应该朝他们呐喊!”马老师有马老师的胸怀:“款待人的最高艺术是让客人吃饱了还不觉得欠你什么。”马老师有马老师的悲哀:“细菌不幸被我们吃掉以后,我们不幸得了重病。”马老师有马老师的无奈:“与其说悖论是真实世界的荒谬反映,不如说它是荒谬世界的真实反映。”当然,马老师也有过吃亏:“有些编辑把修改别人的作品当作天职。在他们的眼中,最恶劣的作者就是把作品写得天衣无缝的人。”马老师也有过沮丧:“经常同傻瓜争论要冒很大的风险:你虽然一次次获胜,但智商却可能每况愈下。”而“一瓶葡萄酒能制造一次美妙的回忆;五瓶葡萄酒能制造一次难堪的回忆;十瓶葡萄酒能制造 一次可怕的回忆;二十瓶葡萄酒能使你失去任何回忆”,马老师大概也有过幸福的时候。

马老师说:“闭上眼睛,你或许能看到更多的东西!”闭上眼睛,马老师书中的话语往外蹦:“如果音乐也不能使你沉默,那么你不是疯子就是歌唱家。”“未知数就像一个无赖,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它,它却说它现在不叫未知数了。”“包括渔网在内,所有的东西都有漏洞。”“音乐证明了人的灵魂是起伏不平的。”“在大海里找到一枚失落的钢针是很困难的,其难度仅次于在针尖上找到一片大海。”

真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