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郎:动物的灵迹和玄意 作者:古岳龙
在诗人蒋蓝的散文新作《玄学兽》、《哲学兽》里,有篇文章叫《文字虫及发声史》,用略微带点灵异的细节描写了一种以书籍为食的白色闪银光的小虫。殊不知他自己就是一只巨大的文字虫,不停地抖动着发达的锐利触须,蠕动于渊博的篇幅之间。富兰克林于1780年买下了运到美国的第一个浴缸,他喜欢长时间浸泡在令身体温软的缸里思考和写作。席勒总是把腐烂的苹果藏在靠近腹部的抽屉里,需要获得强烈的灵感时,深深吸入苹果刺鼻的香气,然后再关上抽屉,让香气在脑海里经久萦绕。对于习惯在书堆中打发浩渺时光的蒋蓝来说,书房便是浴缸,书籍便是苹果。浸染既久,浪漫而厚重的气韵自成格调,并随蓬勃的激情涌出倒影纷杂的出口。
大地是个大教堂,里面有无边的光,有万物奏响的圣洁和声,而所有的生灵都是保持着神秘关联的教徒,这种关联既是物理的,也是心灵的。在《玄学兽》、《哲学兽》中,蒋蓝主要从两个切入点深刻地描述了动物,一个切入点是“人文化的动物”,另一个切入点是“人内心的灵兽”,在人与动物的交叉处,大量生动的细节被打捞出来,汇聚于一个黄金般的中心,这些细节贯穿着由美学、文化学、历史学、神话学、文学糅合而成的“动物玄学”,体现出崭新的诗意和令人惊讶的情趣。令蒋蓝沉迷的不是动物惯常的日常生活,而是“它们在空气中燃烧的身体,在梦境边缘徘徊的脚步,以及投射在文字深处的脉动。它们带着自己的影响,在人类的思想中突现乌木一样的质地,高贵而独立,忘情而高蹈,让我们的思想与灵感获得了陡转和续接。”如在《猫论》中描写猫那幽玄的眼眸时,他写道:“猫既是空间的拾荒者,又是置身黑暗的贵族。近距离地观察猫眼,我们总能够在这一镜像里发现被妖魔化的世界以及周遭飞舞的丝线,它们像一对收集黑暗里纯粹物质的宝石,宝石里盛开着金玫瑰,以证明黑暗深处的威力和想象,并控制与现实的距离,使我们无法靠近。那是一种半透明物质,在蜜黄色、蜜褐色、黄绿之间摇摆不定,当眼睛旋转时,会呈现一条清晰的银白色条带,突然令我们感到心悸。它的表面有一层薄膜,光线融化在上面,就像摊开的金箔一样。它每一次眨动眼睛,就把金箔的反面转过身来,我们似乎能够目睹藏匿在光之下的元素和风情。在黑暗的环境中,猫眼睛成为唯一的动词,在它的命名之下,整个黑暗事物才具有了意义。当一只蚊子像往事一样飞过时,猫的瞳孔突然敞开,使我们得以目睹宝石的全部华贵纹理。”
夕光中颇有些魔鬼雏形的蝙蝠、黄昏的橄榄树下底徊的猫头鹰、墨水般集聚在空中的铁鸦、穿行于布道声中的黠鼠、暗夜里伸出一只爪子的黑豹、有着浓烈阴气的女鸟、碧水中妖冶的人鱼、以怪异的狐步在雪地上撒落一串梅花的狐狸、用绯红的肉顶子撞击彩云的丹顶鹤……靠在历史黑白掺半的廊柱上,蒋蓝用斑斓的修辞完成了这两本旁引博证的精心之作,几年前,我们在钟鸣令人耳目一新的怪书《畜界 人界》中看到过类似的写法,但是《玄学兽》、《哲学兽》更加精细,意象繁复,并富于精神性。同时,这也是一套有趣的书,许多奇妙的细部妙趣横生,如在《狐相》中写到了“狐狸拜月呼吸法”:“《聊斋》里面写有狐狸拜月的惊人场面。狐狸跪拜月亮,它尖锐的吻部突入月光的中心,然后就像一个潜水夫似的对着月亮深呼吸,直到明晃晃的月亮把身体胀满,冷澈的月华在狐毛上凝成晶体,狐狸以透明的形态修炼成了狐仙,就可以随意化为美女。”在当代随笔界,蒋蓝和钟鸣、刘亮程、玄武、周涛堪称动物随笔领域的五大杀手,钟鸣的动物充满了古怪生动的知识链接,刘亮程的动物将冷如黑铁的思考揉进了令人百感交集的乡村泥土,玄武的动物令他迷醉的幻象在现实中找到了通往生活深境的月台,周涛的动物体现了狂奔的热血里隐伏着的生命伟力,而蒋蓝的动物则在审美向度上走到了某个极端,在他已出版的二十多本书中,这两本动物随笔是最令我为之心仪的。
有许多白昼和黑夜,动物们在圆满的光轮下呼啸游走于自由的山林,而另外一些白昼和黑夜,它们在旋转的苍天下意味深长地说着双关语,给人类以形而上的默示;一生热爱老虎的博尔赫斯在《蓝虎》中说:“梦中我看到过蓝色的老虎,那种蓝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想,这只蓝虎是最标准的一只玄学兽,它像优雅的精灵,高踞在人类的思想里,当它迈出坚韧而柔软的步幅,它是在丈量人类的精神尺码。我感到蒋蓝乘着一艘夜航船在水月中靠了岸,他点燃了一堆烈火,周围是彩绘的物像,物像的深处浮动着动物那美丽的肉身和忧郁的幽灵,其中隐匿着人类阔大的思想,借着一瓣月光,我们似乎看清了豹子背后的里尔克,老虎背后的布莱克,天鹅背后的普鲁多姆,牛虻背后的伏尼契,驴子背后的布里丹,蝴蝶背后的纳博科夫,孔雀背后的伏尔泰,战马背后的布封,他们往返于大地与内心的灵兽之间,并被洞穿两者的静默光线所启示。
生命来于神秘,亦归于神秘,太阳平等地照耀着人类和动物。此刻,窗外是良辰,空中匀称地飘着白绸似的薄云,一簇爬满骨朵的金色雏菊从马赛克上倒垂下来,几只麻雀在清凉的棕榈上滔滔不绝地啁啾,它们在圆柱形的棕榈上唱上一阵子,再飞到黄桷树的绿云窝里继续下一个乐章。吉祥的秋意里,雀之合颂唤醒了我对动物的担忧。特拉克尔说:“一只野兽在田埂上静静流尽了鲜血,”历史上有过焚琴煮鹤的时代,但从未出现过像现在这样一个暴烈地对待动物的时代,大量动物正在受难,不断退隐或灭绝,成为十字架上的动物。这种关头,细细咀嚼着《玄学兽》、《哲学兽》,不知道是由于敬畏还是感慨,一根黑色的钩刺勾住了我的脊骨。
《玄学兽》《哲学兽》蒋蓝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4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