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原文·李常福

作者: 李常福

在灵魂必须出发的时候,双脚就会上路的。

——张承志

停电了,点上一枝蜡烛。

烛光之下,偶然从书中看到一张张承志的照片,一幅头像:头发剪的很短,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颧骨高高地耸着,下巴削瘦,双唇紧闭,两道浓墨的眉下面睁着一对大眼,目光太深,望一眼使你心灵颤抖。那冰凉的眼神中,有一丝愤怒、拒绝,甚至还有火,目光漆亮漆亮的,就象黑夜中的烛焰,谁都无法躲避。

久久地注视着这一双眼睛,久久地沉默。这锐利的目光,好像一下子就把你的内心看穿了,在它们面前你不过是一个尴尬的孩子,一举一动都显得可笑。

我曾经长久地陶醉在他的《黑骏马》中,那真是一篇神示的作品,天衣无缝,又象一支从远方传来的古歌,悠长的旋律在我心灵的上空舞动,它古朴有力,又深浸着一种生命深处的忧伤、哀婉动人。但它又象一篇纯美的童话,一杯久酿的酒,读时让你忘了周围的世界,心灵独自飞翔,而回味时……那种感觉太绵长了。

我真的无法把眼前这双眼睛与那篇神示的作品联系起来,那篇作品应出现在一双聪慧、稚的目光下。但事实又无法回避,我闭上眼睛,想想作品中究竟是什么一再把我的心灵打动呢?最后想出两个字来:真诚,是的,巨大的灵魂的真诚。

这双眼睛里还藏着什么,它太冷。

久久地,我看见,那黑黑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丝挑剔,一丝拒绝,象两条翻卷的火蛇样伸出来。

冷酷,绝决。这已是一双战士的眼睛。

阅读《心灵史》同样是一次精神的长旅。我依旧想从中找到些什么?它似乎又埋的太深,一言不发。一个又一个石头一样坚韧的面孔闪过,肩膀上挂着几条被北风撕破的布条,一个又一个身影走过去,朝着一个方向,那条路上烟尘弥漫,一个个拱北(回族人的坟墓)以苍天为背,在黄土地上稳稳地立着。沿着张承志笔下的文字前行,或者说是,踩着一条石头路前行,石头巨大而粗糙,是他自己一块块移来,切开,铺好了长长的,望不到边际……这么一部沉重的大书,有几个人能真正读懂,真正能理解他的内心呢?知音是有的,几十万哲合忍耶教徒用灵魂去阅读,用生命去守护。那样一个坚守信守的优秀民族,就象一株艰难生长的树,秋天里,叶子落光了,几段枝柯支撑天空,到了春天又发出鹅黄的嫩芽……

用文字去阐述生命的历程,将一生交给路的人是英雄,他脚下的那条路已经长满荒草。可是夕阳下面他巨大的背影,多象一块坚挺的石头,它站着,稳稳地站着。

我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偏远的西部一个更偏远僻静的小村里,有一位目不识丁,牙齿脱落的白发老人,她竟然知道张承志的名字,她说:“那给俺回回写书的人哩,”一句普通的话里到底包含了多少内容?我读到的时候,顿觉心头一热。

这样一双眼睛会连着一颗怎样的心灵。

这一双不懂得失败的眼睛,已经不会流泪。

这一双眼睛里有一泓心灵的清水,任漠漠黄沙,任苍苍人世,也无法将它弄脏。

这一双眼睛在人世间看到的太多太多,任什么也无法在它前面躲过。

其实,这是一双圣徒的眼睛,它只盯着两处,一处是灵魂,一处是艺术。

还有一双眼睛,与这双眼睛格外的相似:梵高那张割掉耳朵的自画像的眼睛。

同样是冷冷的,甚至更冷。

梵高一生是孤独的,能不孤独么,一辈子靠别人养活,画了十一年画只卖出过两幅……

那双眼睛已经忍受了太多太多,但那双眼睛始终盯着一个方向:绘画。到达阿尔斯之后,他对成功已经淡漠,他画画只是为了必须画,这样可以减少他精神的痛苦,他可以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也可以没有健康和生活保障,但是不能没有画画,不能没有这比生命更可贵的心灵的故园。

在阿尔斯太阳灼红了他的头发,使他的眼睛变在成了色盲,但是也沸腾了他全身的血液,点燃了他生命的火捻。他是疯狂的、激动的,那双眼睛虽然无法分辩绿色的田野和蓝色的天空,可是,他却能感受到空军的颤动和生命的流动。他说“我画太阳,就要人们感受到麦粒在生长、分裂”一日又一日,阿尔斯的太阳,象个大火球一样在他的头顶盘桓,他却扎根一样立在那片土地上,一味地沉浸在色彩之中。

痛苦的隧道是漫长的,走过去就可以抵达那片心灵的圣土。梵高的眼睛里喷着火,孤独的火,征服的火。寂寞了一百年之后,他小小的墓碑上平凡的名字前面,才被戴上“伟大画家”的桂冠。艺术到底要人们付出什么?生命的汁液一滴滴熬干了,仍然看不到成功。一双眼睛日日年年地寻找,直到临死还睁着,它找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张承志的凝视着梵高的眼睛时,究竟想到了什么。他在散文《禁锢的火焰色》中写道:“可是,我仍被吸引着走不开——我看见了他的眼神,绝无仅有、时代的眼神……我清楚自己。如果谈到其它作品,我不看着画册就记不起来。只有他的自画像,他眼神,我不用任何资料就历历在目。那眼神烙印在我的心上,我知道我抹不掉它了”。

两双眼睛都是独特的,两双眼睛其实盯着同一方向,美、大美、悲壮的美、生命的美、灵魂的美。这样的美牵动着他们的心,牵动着他们的双脚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