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拾零》原文

杨绛(1911~),江苏无锡人,女作家、文学翻译家。著有《干校六记》、《将饮茶》、《洗澡》、《我们仨》等作品。

吾先生

一九四九年我到清华后不久,发现燕京东门外有个果园,有苹果树和桃树等,果园里有个出售鲜果的摊儿,我和女儿常去买,因此和园里的工人很熟。

园主姓虞,果园因此称为虞园。虞先生是早年留学美国的园林学家,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我们常看见他爬在梯子上修剪果树,和工人一起劳动,工人都称他“吾先生”——就是“我们先生”。我不知道他们当面怎么称呼,对我们用第三人称,总是“吾先生”。这称呼的口气里带着拥护爱戴的意思。

虞先生和蔼可亲。小孩子进园买果子,拿出一分两分钱,虞先生总把稍带伤残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给孩子。有一次我和女儿进园,看见虞先生坐在树阴里看一本线装书。我好奇,想知道他看的什么书,就近前去和他攀话。我忘了他那本书的书名,只记得是一本诸子百家的书。从此我到了虞园常和他闲聊。

我和女儿去买果子,有时是工人掌秤,有时虞先生亲自掌秤。黄桃熟了,虞先生给个篮子让我们自己挑好的从树上摘。他还带我们下窖看里面储藏大筐大筐苹果。我们在虞园买的果子,五斤至少有六斤重。

三反运动刚开始,我发现虞园气氛反常0一小部分工人——大约一两个——不称“吾先生”了,好像他们的气势比虞先生高出一头。过些时再去,称“吾先生”的只两三人了。再过些时,他们的“吾先生”不挂在嘴上,好像只闷在肚里。

有一天我到果园去,开门的工人对我说:

“这园子归公了。”

“虞先生呢?”

“和我们一样了。”

这个工人不是最初就不称“吾先生”的那派,也不是到后来仍坚持称“吾先生”的那派,大约是中间顺大流的。

我想虞先生不会变成“工人阶级”,大约和其他工人那样,也算是园子里的雇员罢了,可能也拿同等的工资。

一次我看见虞先生仍在果园里晒太阳,但是离果子摊儿远远的。他说,得离远远的,免得怀疑他偷果子。他说,他吃园里的果子得到市上去买,不能在这里买,人家会说他多拿了果子。我几次劝他把事情看开些,得随着时世变通,反正他照样为自己培植的果树服务,不就完了吗?果园毕竟是身外之物呀。但虞先生说:“想不通。”我想他也受不了日常难免的腌气。听说他闷了一程,病了一程,终于自己触电去世。

没几年果园夷为平地,建造起一片房屋。如今虞园旧址已无从寻觅。

忆高崇熙先生

高先生是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大家承认他业务很好,可是说他脾气不太好,落落难合。高太太善交际,所以我们夫妇尽管不善交际,也和他们有些来往。我们发现高先生脾气并不坏,和他很合得来。

大约一九五○年,清华附近建立了一所化工厂,高先生当厂长。他们夫妇迁进工厂,住在简陋的办公室一般的宿舍里。我们夫妇曾到他新家去拜访过两次。

一九五一年秋,一个星期日,正是晴朗的好秋天,我们忽然高兴,想出去走走。我记起高太太送了我鲜花,还没去谢谢她。我们就步出南校门,穿过麦田,到化工厂去。当时三反运动已在社会上发动起来,但是还没有转为思想改造运动。学校里的知识分子以为于己无涉,还不大关心。

我们进了工厂,拐弯曲折,到了高氏夫妇寓所。高太太进城了,家里只高先生一人。他正独坐在又像教室又像办公室的客堂里,对我们的拜访好像出乎意外,并不欢迎。他勉强请我坐,拿了两只肮脏的玻璃杯,为我们斟了两个半杯热水瓶底带水碱的剩水。他笑得很勉强,和我们酬答也只一声两声。我觉得来得不是时候,坐不住了,就说我们是路过,顺道看看他们,还要到别处去。我们就起身告辞了。

高先生并不挽留,却殷勤送我们出来:送出客堂,送出那条走廊,送出院子还直往外送。我们请他留步,他硬是要送,直送到工厂的大门口。我记得大门口站着个看门的,他站在那人旁边,目送我们往远处去。

我们俩走入麦田。

我说:“他好像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该走了。”

我说:“他大概有事呢,咱们打扰他了。”

“不,他没事,他就那么坐着。”

“不在看书?”

“我看见他就那么坐着,也不看书,也不做什么事。”

“哦,也许因为运动,他心绪不好。”

“我问起他们厂里的运动,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我觉得他巴不得我们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这话不错。他简直依依不舍似的,不像厌恶我们。我说:“也许他怠慢了咱们又抱歉了。”

“他也没有怠慢。况且,他送出院子不就行了吗?”

我们俩自作聪明地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纳闷。他也不是冷淡,也不是板着脸,他只是笑得那么勉强,那么怪。真怪!没有别的字可以形容。

过了一天,星期二上午,传来消息:化工厂的高先生昨天自杀了。据说星期一上午,工间休息的时候,高太太和厂里的一些女职工在会客室里煮元宵吃呢,回隔壁卧房看见高先生倒在床上,脸已变黑,他服了氰酸。

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大约正在打主意,或者已经打定主意,所以把太太支使进城。事后回想,他从接待我们到送我们出工厂大门,全都说明这一件事,都是自然的。只恨我们糊涂,没有及时了解。

冤案错案如今正一一落实。高先生自杀后,高太太相继去世,多少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他们吗?高先生自杀前夕,撞见他的,大概只有我们夫妇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