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也无法破碎的享受

向晚,我来到Tejo河与大西洋的交接之处——古老的Alcantara港。我无意追随历史的脚步,只不过觉得,曾几何时这里是连通世界各大洋的船港,必然可以打探到去Azors群岛的船讯。

老海港阒无人迹,只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夯声,于夕阳残照中,声声报知这荒弃的残迹,与你、与我、与他、与人人一样,都有过的往昔。

在尽职尽责的夯声中,我怪笑一声自己不能痛改的怀旧痼疾。

好不容易在一处隐蔽极深的小房子里找到一个海员俱乐部。一位俱乐部成员告诉我,到Azors群岛乘船来回需要四天,不如乘飞机,而我却想乘船。

乘飞机有什么意思?除了云彩什么也看不见。云彩固然很美,不过要是有机会换换口味,看看云彩下面的异域风情也不错。记得那年从瑞士到德国,我让德国出版社将飞机票换成价位低廉的火车票,才得以浏览沿途的一些小城。

从地图上看,我以为当天即可往返。听他这么一说,所有计划都得泡汤。

不算路程消耗,无论如何,总得在群岛上待几天。可是我的签证就要到期,不等从岛上回来,就得面对非法滞留的局面,除非我立刻到有关部门办理延期手续。

尽管主持这次欧亚文化高峰会议的葡萄牙某基金会主席说,随便我住到哪一天,他们都会为我支付全部旅费,可人不能得寸进尺,真就无限期地住下去。

竟有这样的巧合。后来得知,六百年前的这一天,也就是我来打探船讯的二〇〇〇年六月二十三日,葡萄牙王国舰队,正是从这里起锚,开始了历史上第一次海上之路的探索。以后的二百年间,多少船舰在这里浩浩荡荡地起锚,又弹尽粮绝、九死一生地返回……在欢笑和眼泪的交替中,Alcantara港渐渐老去,不但老去甚至如此不堪。尔后四百年间,昔日雄风从未再现。

在码头上欢笑或哭泣过的人,一代又一代不知轮回何处,六百年前的如烟往事,已然沉溺在这海河交界的深处。要想追寻点什么的话,去问一块海底岩石或某条老鱼,可能比文字的记载更为可靠。

海风的确算不上温柔旖旎,即便已是诗情溢满的黄昏时分。

又毕竟是Alcantara港,不能指望在这里领略“小桥流水人家”的风情。

劈面而来的海风撕扯着我的披肩,它竟不知天高地厚,如MTV“我心依旧”中,被一再重复的、那个经典场面里的披肩,满帆似的张扬着。

突然觉得脸上被狠狠地抽了一下。

我收紧披肩,怏怏地想,这突如其来的一记抽打,来自何方?

四处寻觅——什么也没有。

距我最近的是港湾的一个犄角,停泊在那里的豪华游艇,随波荡漾,空自无人;犄角北边,Tejo河又拐了一个小弯之后,是一溜当年的船坞改建的小饭店,惨淡经营,几乎看不到顾客;远处的起重机和集装箱群至少两千米开外……整个老码头上,只有我这个过客。

也许,那不过是已然消逝的、千百年前的劲风,突然掉转头来赏给我的一个痛彻心扉、独一无二的亲吻。

希望不是我对“消逝”自作多情,可是我的里斯本之行不时节外生枝。

当晚,带着脸上挥之不去的、像是被烫过的灼痛,游弋在里斯本老城区。

街灯像存放多年的调料瓶子,无滋无味地照耀着。在一条舞台道具样的老胡同里,有只猫在街角的弃物中挑挑拣拣。

听见我的脚步,它停下工作,摇着尾巴向我走来,而我还想继续前行,可是它横过身来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有能力对不让我继续前行的人说“不”,却无法对一只猫说“不”。

只好在一处台阶上坐下。

它抬头看看我,亲昵而又熟络地在我腿上蹭来蹭去,对我喵喵地叫着,好像在问:“别来无恙?”然后蜷缩在我的脚上。

它的腹部在我的脚面上起伏,那是它的呼吸使然。柔软的温暖包裹着我的脚面,那是它的体温。

好惬意啊!

我从不介意独自游荡,不过旅途上能有这样一份贴近,该是意外的喜悦。

我说:“你可真是一只特别的猫。”它又对我叫了几声,那声音有点非同寻常,像是认同又像一言难尽。

就在此时,我觉得已经与它沟通。“你又是一只好命的猫,历经水深火热,既没被淹死也没被烧死,更没有被火山岩浆所吞没。”

谁见过一只猫的会心微笑?尽管有人说,猫是不会笑的。

我和它就这样偎依着,把我们的夜晚消磨在那个台阶上,没有相依为命的凄清,反倒像两个在酒吧对饮的游客:酒逢知己,浅斟慢酌。

类似的景致不止一次遇到。八十年代初,一个深冬的夜晚,我站在北京饭店高层一个朝北的房间里,向下探望。幽冥的街灯下,一个个整齐划一的四合院方阵,好似不为人间所有,让人不得不寻思院子里一茬茬的旧主人和院子里的旧日子,那些逝去的、未曾谋面的人物和日子,就像亲朋故旧,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

对不知有无的生命和万物轮回之说,总有一番偏执。这偏执始自年少,使我对自己的源头充满疑问,甚至怀疑自己确切的年龄、籍贯、出生地、人种……猜想着我不过是个老得无法推算年龄的游魂,否则为什么总喜欢独行侠般地游来荡去,宁肯把不多的钱花费在游荡上?

这可能就是我的脑袋,总是不觉地甩来甩去的原因?可我从来没有甩掉那些已然隐退的我或他人的往生、往往生……不论走到哪里,它们总是追随着我,让我不断探寻。

我累。

或是装傻充愣地走进一栋似曾相识的老房子,用不伦不类的英语问人家:“请问这里是一家博物馆吗?”

“不,不是。”

“哦,对不起,但有人对我说这是一家博物馆。”就此赖皮赖脸地在那栋老房子里盘桓一会儿,贪婪地重温曾经拥有的一切:墙上的壁饰,天花板上的嵌条,门上细小的雕饰,精致的老吊灯——居然还没坏……偏偏不去想那重逢之后的别离,出得门来满怀的伤感,怪得了谁?

而在另一栋楼房的门道里,那矮小的男人对我说:“下一周这里会有一个画展。”

“等不到下一周我就得走了。”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看着我,其实在胸有成竹地盘算,然后对我说:“不过你可以先看一看,虽然还没有完全准备好。顺便说一句,我知道你喜欢这栋老房子。”

我停下脚步,盯了他好一会儿,我想我的目光足够怪异而且来者不善。

他带着我在那栋老楼房里穿行。踏上二楼楼梯时,我嗅到了一股与画展毫无关系的气味,让我想起一个不甚具体的女人。但这气味稍纵即逝,我也没有十分在意。

他对我说,展出的绘画大多是二十世纪的作品,其中不少还是获奖作品。可惜在我看来,意思都不算大。

突然,我在一幅画面上看到了她,那发出薰衣草气味的、不知哪个世纪的女人。明知自己买不起任何一幅画,却不由自主地问道:“这幅画多少钱?”

他说:“这是非卖品。”然后善解人意地留下我,独自对着那女人浮想联翩。

我有点手足无措地下了楼。告别的时候,他目色诡异地送我两本有关画展的介绍,回到旅馆,翻遍两本介绍,再也没有与发出薰衣草气味的女人重逢,可我不想再去寻访她,很多事情的结果,不一定轮到我。

里斯本追记

2000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