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血染葫芦荒地

蜂腰雌狮将脑袋埋进草丛,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一只讨厌的牛虻嗡嗡叫着,在它耳朵间绕了一圈,落到它的胯部,用尖锥形的嘴刺蜇进它的皮肤,吸食它的血液。它胯青部一阵疼痒,下意识地抡起了尾巴。

非洲草原上有无数吸血的昆虫,不但吸你的血,还会释放毒素,使你的创口溃疡糜烂,然后便在你腐烂的伤口间产卵繁殖,许多飞禽猛兽就是这样被活活折磨死的。

狮子尾巴,有两大功能:一是在快速运动中保持身体平衡,二是拍打那些贪得无厌的吸血昆虫。别看狮子尾巴粗又长像根棍子,却非常灵活,像高效能的电子苍 蝇拍,昆虫刚刚落到身上,狮尾就会自动抡起,尾根的肌肉急速弹跳,不用眼睛看,完全凭着一种感觉,拂尘般的尾尖刷地抱抽打过去,十有八九便会将小小吸血鬼 打成粉末。

此时此刻,那只翅膀上有蓝色花纹的牛虻正处在它尾巴的有效打击范围,只要啪地抽打下去,立刻就能送吸血鬼上西天。蜂腰雌狮已准备用意念来蹦弹尾根的肌 肉,但转念一想,尾巴抽打下去,会发出啪的声响,要是因此暴露了自己和三只幼狮躲藏的位置,就糟糕了。它不能做因小失大的傻事。它不能为了自己少流几滴 血,而用三只幼狮的性命去冒险。它放松尾部的肌肉,将竖挺的尾巴轻轻垂落下来。

它抖动胯部的肌肉,想把牛虻赶走,但这只可恶的牛虻好像胆子特别大,赖在它的胯部不飞走,肆无忌惮地蜇吸它的鲜血,奇痒难忍。它毫无办法,只好用牙咬着草根,听凭牛虻一口又一口吸走它的血浆。唉,堂堂狮子,竟然一只小小的牛虻欺负。

它不能动弹,它不能让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发现自己。

红飘带外出觅食还没有回来,要是让这两只有杀婴劣迹的恶魔发现它和三只幼狮,后果不堪设想。

幸运的是,红瓢、金枣和丫丫三个小家伙吃过奶后,正在树荫下酣睡,不会发出任何响动。

鬼晓得黄巨鬣和辫子雄狮为什么大中午的要顶着烈日跑到这块葫芦荒地来。也许,这两只雄狮在帕蒂鲁狮群养尊处优,食物由母狮提供,幼狮由母狮抚养,它俩 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闲得无聊,想出来逛逛,就像旅游度假一样;也许,这两个家伙隔一段时间就要巡查一次边界,来到帕蒂鲁狮群领地最北端,也就是与卡扎狮群 接壤的地方,无意中发现了这块葫芦荒地,出于好奇心,跑过来看稀罕;也许,红飘带经常溜到帕蒂鲁狮群领地去偷猎,留下了蛛丝马迹,这两个家伙嗅着气味暗暗 跟踪到这里。

蜂腰雌狮竖着两只耳朵仔细谛听,透过声音来判断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举动。

沙啦,沙啦,轻微的脚步声自左向右,哦,这两个家伙正沿着气味边界线在走动,脚步声戛然而止,传来浊重的喘息声,它们肯定来到红飘带涂抹过粪便的那棵 树桩前,在嗅闻气味。欧,传来一声气势汹汹的吼叫,听得出来,是黄巨鬣在叫,吼声是冲着葫芦荒地来的,听起来,好像它们发现了什么,准备扑过来厮杀了。

蜂腰雌狮心头一紧,本能地想从草丛里蹿跳出来,但再听听,那吼叫声散漫而浮滑,缺乏紧张凝重的感觉。哦,那是一种空洞的威胁,它们怀疑葫芦荒地里藏着狮子,但还没有看见,想用吼叫声将躲藏的狮子吓唬出来,类似于火力侦察。

果然,黄巨鬣吼了两嗓子,不见异常动静,便不再出声了。

窸窸窣窣,那是身体蹭动枝蔓草叶拨出的声响,由远而近,哦,它们越过气味边界线,踏进葫芦荒地来了,距离不足一百米。蜂腰雌狮一颗心悬到嗓子眼,顿生大祸临头的恐惧。

脚步声越来越慢,呼噜呼噜,辫子雄狮喘起了粗气,哦,那是在微妙地表达不满情绪,辫子雄狮一定是受不了烈日暴晒,想早点回自己的领地睡觉去,可它地位 比黄巨鬣低,不敢公开抱怨,便用大口大口喘粗气的办法来抗议。是啊是啊,大热天的,何必辛辛苦苦地在外头跑来跑去,嘴干舌燥浑身乏力多难受啊,还不如回帕 蒂鲁狮群的水塘,去泡个澡呢,蜂腰雌狮设身处地为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着想。

啊哈--是黄巨鬣在打哈欠,很可能还同时伸了个懒腰,那是疲倦瞌睡的信号,这家伙也受不了酷暑的折磨,变得懒洋洋了。蜂腰雌狮暗暗祈祷:亲爱的瞌睡虫,请快点光临,去叮咬这两只凶残狠毒的大雄狮。

噗--黄巨鬣叹息般地打了个响鼻,杂沓的脚步声由近而远,嚯,两个家伙终于掉头往回走了,蜂腰雌狮心里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哦,走吧,走吧,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恕不远送。沙啦,沙啦,八十米……九十米……一百米……拜拜,客走主安,以后请别再来啦。

就在这时,一条长约尺余花花绿绿的四脚蛇从草丛望蹿出来,竖在蜂腰雌狮面前,昂着三角形的脑袋,吞吐着义形舌须,瞪着一双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惊愕地望 着它。两只可怕的大雄狮还没走远,它不便一巴掌将四脚蛇拍成酱,只好撮起嘴吻对准四脚蛇呼呼吹气,想把不知好歹的四脚蛇撵走。

狮子是典型的食肉动物,嘴里的气息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母狮也不例外。气流喷到四脚蛇脸上,四脚蛇受了惊,吱溜转过身去,飞快逃窜。它大概害怕变 成狮子的美餐,莽莽撞撞,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正在树荫下睡觉的幼狮金枣的怀里。金枣是侧卧斜躺在草地上,四脚蛇在金枣的怀里像鱼似的蹿过来游过去。金枣被 弄醒了,大概是痒得难受吧,伸出稚嫩的爪子搔抓胸部,一爪子抓在滑溜溜的四脚蛇身上,晕头转向的四脚蛇急急忙忙掉转方向逃进草丛。

金枣噌地睁开眼睛,看见一条花花绿绿的四脚蛇从自己身上蹿出去,着实吓了一大跳,惊悸骇然,倏地翻爬起来,本能地往蜂腰雌狮身上扑,寻求母狮的庇护。小家伙一面逃,一面张嘴欲叫。

三只幼狮已两个月大,会呜呦呜呦发出尖尖的号叫声了。

蜂腰雌狮心里陡地一紧,以闪电般的速度抡动尾巴,尾尖弯成钩状,刷地将金枣勾进自己的腹部,后爪按住小家伙的背,将**塞进小家伙的嘴。

--宝贝,不能叫,恶魔还没有走远,你千万不能叫!

蜂腰雌狮希望金枣吃奶,经验告诉它,小家伙只要一吃奶,就不会再发出叫声了。但这一次,不知是金枣被四脚蛇吓傻了,急切地想用叫唤来表达内心的恐惧, 还是由于它将**塞进小家伙嘴腔的动作太猛太快使得小家伙极不舒服,小家伙挣扎着踢蹬着竭力想将它的**吐出来,它不得不用力将小家伙压在自己身上。

--宝贝,求求你,吃一口奶,哦,你肚子饿了,乖,吃一口奶,过一会儿,等恶魔走远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蜂腰雌狮一面强行给金枣喂奶,一面侧耳细听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动静。沙啦,沙啦,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但速度太慢了,从声音判断,它们还没走出葫芦荒地,相隔约一百五十米左右。在寂静的中午,对听觉十分灵敏的狮子来说,这还是一个危险的距离。

呜--呜--金枣拼命挣动,从嘴角吐出半声哀叫,大概是对妈妈颇为粗暴的喂奶动作表示抗议,被压抑的叫声虽然轻微,但似乎还是隐隐约约传到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的耳朵里,因为沙啦沙啦的脚步声突然就停了下来。

蜂腰雌狮不得不像对付一只已被扑翻却还想从狮爪下逃跑的猎物那样,奋力将金枣摁在自己身体底下,**像热水瓶塞子一样,把小家伙的嘴堵得严丝密缝,一点空隙都不留,以免再次传出叫声去。

小家伙呼吸不畅,难受极了,四只爪子的指甲从爪鞘里伸出来,在它怀里狠命撕扯抓扒。包括灵长类在肉的许多食肉走兽的足趾间都有尖利如匕首的指甲,但只 有猫科动物具备爪鞘,犹如锋利的宝剑不用时可以插进鞘匣一样,平时猫科动物走路或互相打闹时,都将指甲缩进爪鞘,只有在猎食或与强敌搏杀时,才亮出具有很 大杀伤力的指甲。幼狮的爪子虽然稚嫩,不够锋利,但毕竟是狮爪,坚硬锐利,把它柔软的腹部抓得皮开肉绽。

透过草叶的缝隙,蜂腰雌狮看见,那两只该死的大雄狮疑神疑鬼地朝这儿张望,只要再有引起它们怀疑的响动,肯定会跑过来看个究竟的,它不能存丝毫的侥幸心理。

幼狮金枣大概被憋得快窒息了,竟然在蜂腰雌狮的**上狠狠咬了一口。两个月大的幼狮,除了四枚犬齿外,口腔的门齿和臼齿都已长齐,虽然还不能嚼骨割肉,但咬起来还是相当厉害的。

蜂腰雌狮**疼得像被火烫了一下,忍不住一阵抽搐,按住金枣背脊的两只后爪一瞬间松懈了,淘气的小家伙趁机使劲一扭,滚出它的怀,蹲坐在地上,用气恼 的眼光望着它,抻直脖颈,就要叫唤。对金枣来说,妈妈历来悉心爱抚它,百般疼爱它,捧在掌中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来没有如此粗鲁如此野蛮地弄疼它 过,它难受,它委屈,它气愤,它要喊叫,它要抗议,它要诉苦。

一团尖厉的叫声,涌上金枣的嗓子眼,眼瞅着就要从唇齿间进发出来了。那将是杀戮的锣声、灾祸的号角。

霎时间,蜂腰雌狮脑子里回闪出半年多前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赶走老杂毛和骷髅雄,在帕蒂鲁狮群登基时,杀害幼狮的情景,血淋淋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这是两 个杀婴不眨眼的恶魔,它之所以离开帕蒂鲁狮群,就是因为这两个恶魔当着它的面残害它的两个小宝贝。雌狮出逃,就好比女子弃家,对雄狮的自尊心是严重伤害, 它晓得,黄巨鬣和辫子雄狮恨死它了,在这两个恶魔的心目中,它是感情的叛逆、在逃的罪犯,一旦发现了它,决不肯轻饶的。

绝不能让金枣叫出声来,绝不能因为金枣而毁掉整个家!

它张开嘴,瞄准金枣的脖颈。金枣就蹲坐在它的身边,它不用站起来扑蹿,只要伸出头去就能够得着。可是……可是,它怎能忍心去噬咬自己的心肝宝贝?生与死的抉择,刹那间的犹豫。它的眼光扫过还在睡梦中的红瓢和丫丫,沉重的心一下子坚定起来。

明摆着的,假如真让金枣叫出声来,几分钟后,红瓢和丫丫也将倒在血泊中。弃一保二才能避免同归于尽,三减一等于二,三减三就等于零了。它不再犹豫,狠起心肠,闪电般地张开血盆大口。

狮子在捕食角马糜鹿等大型食草类动物时,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扑翻猎物后,紧紧咬住猎物的喉管,使猎物不能呼吸,数分钟后窒息而死。这种捕食方式有不少 好处,能在最短的时间里使猎物失去反抗置猎物于死地,能避免在厮杀中被猎物踢伤或用犄角撞伤,能节省体力起到低耗效的作用,能及时喝到温热的血浆而不至于 造成浪费。噬咬喉管,堵塞呼吸系统,可以说是狮子狩猎技艺的精髓。

在金枣即将发出喊叫的刹那间,蜂腰雌狮及时封住了它的喉管。

金枣两眼暴突,四爪踢蹬,嘴角抽搐,想叫叫不出来,痛苦异常。蜂腰雌狮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让金枣窒息,尽量减少小宝贝临死前的痛苦。 这是最明智的做法,也是最仁慈的选择。它想拧动强有力的颌骨,在极短的瞬间就彻底解决问题。可是,牙齿仿佛不是咬在金枣的身上,而是咬在自己的心脏,痛得 它快要丧失噬咬功能了。

儿是娘的心头肉,它虽是靠杀戮为生的猛兽,也舍不得咬死自己的亲生幼崽。它不是冷血动物,它不是恶魔化身;它是有舔犊之情的雌狮,它是有血有肉的母 亲。它突然产生一个怪异的想法,不不,是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衔住金枣的喉管,噬而不咬,封而不死,暂时窒息,假性死亡,等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离去后,它就 及时松开嘴,或许能让金枣重新苏醒过来,死而复生,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是有可能做得到的,它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在它两岁半时,它第一次单独出猎,追逐一头跳羚,成功地将跳羚扑翻后,它模仿其他母狮的做法,压在跳羚身 上,紧紧咬住跳羚的喉管,一会儿,跳羚就四肢僵硬不再动弹了。它以为跳羚已经死亡,便松开嘴。追了好长一程路,口舌干燥,它钻进箐沟去喝水,可当它喝完水 回来,那头跳羚不知什么时候活转来了,已蹦蹦跳跳逃出好几百米外,再追已经来不及了。到手的猎物又从它的眼鼻子底下逃跑了,它追悔莫及。那一次狩猎失败, 给它留下了深刻教训。它想用同样的办法保住金枣的性命。这也是目前情形下唯一能救金枣的办法了。

它含住金枣的喉管,保持合适的力度,既不让金枣透气发声,又不伤及喉管和颈椎。

沙啦,沙啦,又响起了由近至远的脚步声。看来,黄巨鬣和辫子雄狮经过一番侦听和观察,没发现更多的异常动静,遂打消了怀疑。

它暗暗松了口气,悬吊的心也放平了些。

金枣两眼翻白,渐渐停止了挣动。蜂腰雌狮心头发凉,稍稍松开紧抿的嘴唇,让小宝贝维持一线游丝般的气息。小家伙太嫩了,就像草叶上的露珠,一碰就会碎的啊。

它刚刚松开抿紧的嘴唇,突然,金枣两只后爪在它下巴颏儿狠狠蹬了一下,脖颈从它的唇齿问滑脱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跌到正在睡觉的红瓢和丫丫身上,把红瓢和丫丫撞醒了。

欧啊,欧啊,金枣一面用爪子揉动差点被憋得断了气的喉咙,一面声嘶力竭地哀叫;红瓢和丫丫受其感染,从地上翻爬起来,瞪着惊恐不安的眼睛,也跟着呜呦呜呦叫唤起来。

刹那间,蜂腰雌狮就像一脚踩空从万丈悬崖摔下去一样,一阵晕眩,两眼发黑,精神失重,意志破碎。它明白,一场血腥的杀戮已不可避免。

唉,怪自己在关键时刻太软弱,太感情用事,太婆婆妈妈,舍不得牺牲金枣换取全家的安全,现在完了,非但救不了金枣,连红瓢和丫丫也要赔进去,本来是三减一等于二,现在要换成三减三等于零。它有点后悔,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沙沙沙,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蜂腰雌狮晓得,黄巨鬣和辫子雄狮已听到幼狮的叫声,正在向这儿赶来。它不能无所作为地等着恶魔来戕害它的宝贝,它嗖地 跳出草丛,吼叫着,慌慌张张往巴逖亚沙漠逃窜。它绝非是弃三只幼狮不顾而自己逃命,它是想引开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远离这片草窝窝,保住三只幼狮。

母爱确实是无私的,动物界也不例外。

阴险狡诈的黄巨鬣,并没有轻易上当受骗,它似乎已认出蜂腰雌狮来,恼翘怒地冲着蜂腰雌狮吼了几嗓子,追了几步便不再追赶,掉头朝刚才蜂腰雌狮跳出来的草窝窝跑去。

对统领一个大狮群的黄巨鬣来说,雌狮离群出走,已属大逆不道,还在外头不知跟哪只雄狮鬼混,产下一窝幼狮,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非要把那窝野种一只只咬死,方泄它黄巨鬣心头之恨。

蜂腰雌狮回转身来,很想冲上去和黄巨鬣拼个同归于尽,可是,那只辫子雄狮挡着它的道,张开血盆大口,亮出上下颚四枚闪着寒光的尖利犬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别说对方是两只大雄狮,即使是一只大雄狮,蜂腰雌狮也不是其对手。雄狮虽然奔跑速度和耐力都不如雌狮,狩猎技巧也不如雌狮,生性懒惰,贪吃贪睡,但身 胚普遍比雌狮大了一圈,爪子和牙齿也比雌狮锋利尖锐,好勇斗狠,铁石心肠,同类间厮杀拼斗的本领远胜过雌狮,力气也比雌狮大得多。明摆着的,它如果冲上 去,非但救不了三只幼狮,连它自己也会惨遭毒手的。

蜂腰雌狮气急败坏地哀号着,訾骂着,诅咒着。然而,黄巨鬣就像聋子似的充耳不闻,照样满脸杀气腾腾地钻进草丛搜索幼狮。

就在这时,葫芦荒地外响起一串杂沓的脚步声,蜂腰雌狮扭头一看,是红飘带狩猎归来了,嘴里叼着一只野猪崽子,已跨过气味边界线。来得正好,欧呜,快去救咱们的小宝贝!它朝红飘带吼了一声。红飘带吐掉野猪崽子,大吼一声,急急忙忙向正待行凶的黄巨鬣扑了过去。

对红飘带来说,保卫自己的领地,驱逐入侵的雄狮,是义不容辞的职责。

黄巨鬣不得不暂时放弃屠杀幼狮的打算,回过身来迎战红飘带。

两只大雄狮互相撕咬,打成一团。红色狮鬣和黄色狮鬣就像两面色彩鲜艳的旌旗,猎猎舞动,碰撞纠缠;吼声如雷,一串串平地炸响,慑人心魄,震得大地微微发抖;狮爪刨得泥沙飞扬,草叶飘散,尘土遮天蔽日;利齿互相噬咬,切皮割肉,血洒沙场。

动物打斗有个特点,离自家的窝越近,斗志越旺盛,比在其他地方打斗要勇敢得多,也许是出于一种保卫家园的本能,也有可能是因为熟悉地形地貌而增加了胆气与魄力。

红飘带个头虽然比黄巨鬣要略小些,但因为是在自己的领地里,表现得十分英勇顽强,右肩胛被撕咬得皮开肉绽,仍毫无惧色地频频出击,用尖爪利牙回敬黄巨 鬣。黄巨鬣生性勇猛好斗,身强体壮,又有大狮群王者的尊严与骄傲,自然不会轻易败下阵去,虽然腿弯和脖子都挂了彩,仍气焰嚣张,凌厉扑咬。

双方打成个平手。

辫子雄狮还在与蜂腰雌狮对峙着。突然,辫子雄狮咆哮一声,张牙舞爪朝蜂腰雌狮扑过来,蜂腰雌狮扭头躲闪,辫子雄狮追了几步,一个急拐弯改变方向,跑去帮黄巨鬣对付红飘带了。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一前一后将红飘带夹在中间,伺机扑咬。

蜂腰雌狮瞅瞅正打成一团的三只雄狮,又回头瞧瞧藏着三只幼狮的草窝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朝草窝窝奔了去。

它晓得,此时红飘带腹背受敌,急需它的援助,可是,毫无自卫能力的三只幼狮更需要它去营救。它是母亲,危急时刻,母亲首先想到的就是孩子,救出孩子,是它神圣的天职。比较起来,三只幼狮在它心目中占据的位置更大,分量也更重。

对许多动物来说,一切为了后代,是必须遵循的铁的定律。

蜂腰雌狮钻进草窝窝,三只幼狮早已被雄狮猛烈的吼叫和噬咬吓得魂飞魄散,彼此挤缩成一堆,瑟瑟发抖。站在小家伙面前,它又遇到了新的难题,该先救谁? 猫科动物能叼着幼崽走动,但每次只能叼一只,不可能同时叼走两三只。就目前的情形,先叼走谁,谁就有存活的可能。它心里很清楚,红飘带遭到两只大雄狮的围 攻,不可能坚持多长时间,很快就会败下阵来,黄巨鬣和辫子雄狮会再次到草窝窝来搜寻幼狮。留给它的时间不多,它不可能一趟又一趟将幼狮叼往安全地带。

三只小家伙拼命往它的身体底下钻,对它们来说,妈妈的怀抱是永恒的避风港。它柔软的嘴吻在三只幼狮的额头上舔了一遍,还是拿不定主意该先叼谁。掌心掌背都是肉,在生与死的门槛前,它没法进行理智的选择。

那一边,红飘带的吼叫声变得凄厉嘶哑,透出即将败北的预兆。它不能再磨蹭了,要是继续在感情旋涡里打转,继续在叼谁留谁的问题上踯躅徘徊,白白浪费时间,极有可能三只幼狮一只也救不出去。

蜂腰雌狮横下一条心,闭起眼睛,用嘴吻在三只幼狮摸索。既然它无法进行理智的抉择,那就把抉择权交给命运之神,让命运来决定一切。就像抽签一样,叼着谁就是谁,也算公平合理。

它叼住一只幼狮的脖颈,睁眼一看,是丫丫,看来,命运之神格外青睐这只小雌狮,那就顺应命运的安排吧。它用一种悲凉、怜爱、绝望的眼神最后看了一遍留在章窝窝里的金枣和红瓢,叼着、丫丫,快步向巴逖亚沙漠转移。

刚跑出葫芦荒地,背后传来红飘带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蜂腰雌狮心里明白,红飘带肯定不是被撕破了鼻子就是被咬掉了耳朵,身体受到重创。为了我们的丫 丫,你一定要挺住,无论如何也要再坚持一会儿,让我跑进沙漠躲到沙丘背后去。蜂腰雌狮在心里默默念叨。它加快脚步,朝巴逖亚沙漠边缘一排沙丘跑去,尽量跑 得快些再快些。

欧啊--欧啊--背后传来黄巨鬣得意扬扬的吼叫声,毋庸置疑,一定是红飘带被咬得落花流水夺路而逃了。蜂腰雌狮不顾一切地蹿跃起来,就像在追捕一只奔 逃的猎物,竭尽全力跨动四肢,飞奔起来。它还刚刚跨出葫芦荒地,踏进沙漠,还没逃出黄巨鬣的视界,危险依旧,它要尽量远离恶魔。

但这对叼在嘴角的丫丫来说很危险。

通常母狮叼着幼崽行走,都是踱方步,尽量走得四平八稳,努力减少颠簸,以免无意中伤着宝贝。母狮是用上下门齿咬住幼狮的后颈皮,把幼狮提起来,咬重了会伤及幼狮的细皮嫩肉,咬轻了又容易让幼狮滑落下来,必须十分小心,不轻不重恰如其分。

幼狮不懂事,被母狮叼在嘴里,觉得不舒服,会四肢舞动,摆头甩尾,这更增加了操作难度。经验欠缺的母狮常常叼而不牢在半途中让幼狮从嘴角滑脱,也有母 狮在叼着幼狮行走时,不小心踩着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或者被暗藏在草丛中的藤蔓绊了一下脚,打了个趔趄闪了一下腰,颊肌下意识地痉挛抽动,嘴吻不经意地闭 阖收拢,结果把小家伙的颈皮咬破了。两个月大的幼狮,体重已比初生时翻了一倍,本来就不易叼看行走,蹿跃飞奔,要始终保持恰如其分的叼咬力度,何其难也。

但不管怎么说,远离危险,是当务之急。

黄巨鬣的吼叫声像滚动的波涛一路追来,不用回头看蜂腰雌狮也知道,这恶魔已发现了它,正尾随追撵。

蜂腰雌狮心急火燎,前面有一个约两米宽的椭圆形沙坑,本来可以拐个小圆圈绕过去的,可它纵身一跃跳了过去。不知是落地太猛,还是起跳角度不佳,身体剧 烈颠动,丫丫呦欧发出一声惨叫,腾空的四只爪子胡乱划动,显然,是它不小心咬伤了小宝贝。好像还咬得不轻,它唇齿间尝到了咸津津的血。它心里一阵刺痛,可 又不敢停下来,还得继续奔跑。

丫丫叫喊得更凄惨了,它把自己的嘴吻稍稍放松了些。又一个蹿跃,噗,丫丫从它的唇齿间滑脱出来,掉在地上。它跑得如此快捷,叼而不牢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在丫丫滑脱的同时,蜂腰雌狮已顺着惯性蹿出去好几米,但又立刻掉头跑回来。还算幸运,没踩着小家伙,地上是柔软的沙,小家伙也没摔伤,已从沙地上翻爬 起来,呜呦呜呦呻吟着,在沙地上爬动。小家伙的后脖颈果然被它的牙齿咬穿了,血糊糊的,粘着许多沙粒,金黄的沙粒被血染红了。

它很想用舌尖轻轻舔去丫丫后脖颈上那些带血的沙粒,狮子的唾液有止血消炎镇痛的功能。可是,时间不允许它这么做。黄巨鬣已跨过葫芦荒地的气味边界线,正往这儿赶来。此时此刻,缠绵和温情只能是耽误时间。最明智的爱,就是重新叼起小家伙快速跑进沙漠腹地去。

它龇开牙齿,低头去衔叼丫丫的后颈皮。丫丫一定是被咬疼了被咬怕了,它的唇吻刚刚触碰到丫丫的后颈皮,丫丫一缩身体,吱溜蹿开去。别跑哇,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捉迷藏!

它跨前一步,又伸出嘴吻去衔叼丫丫的后颈皮。丫丫索性躺倒下来,仰面朝天,四条小腿胡踢乱蹬,嘴里还呜呦呜呦怪叫,拼命抗拒。任性的小家伙,妈妈没心 思跟你闹,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快翻过身来,让妈妈带着你离开这里。它用嘴吻顶着丫丫的腰,推搡着,想把丫丫翻转过来。

母狮衔叼幼崽,只能叼一个部位,那就是后颈皮。颈皮厚韧,松弛易叼,向上提起,被衔叼的幼崽姿势舒适,万一滑脱,也是四肢着地不会震伤内脏。衔叼其他部位的,要不就是皮肤太嫩容易咬穿,要不就是离骨头太近稍不留心便会伤筋动骨。

丫丫刚被它的嘴吻顶得翻转起来,又骨碌朝另一边斜躺下去,背脊着地,肚皮朝上,耍泼耍赖,就是不肯站好了乖乖地让它衔叼后颈皮。真是个不懂事的小无赖。

黄巨鬣的吼叫声越逼越近,蜂腰雌狮扭头窥视了一眼,恶魔已踏进沙漠,滚滚沙尘像团黄褐色的云,正朝它疾飞而来。

它心急如焚,腾出右前掌,啪地在调皮捣蛋的丫丫身上掴了一掌。它太着急太紧张了,出手没个轻重,一掌掴下去,丫丫倒是被打得翻转过来了,却趴在地上瑟瑟颤抖,眼珠翻白,站也站不起来,叫也叫不出声来,张着嘴,脖子一抻一缩,哇--吐出一口鲜血来。

蜂腰雌狮心如刀扎,恨不得将自己的右掌一口咬下来。但它晓得,悔恨无济于事。它硬起心肠,一口咬准丫丫的后颈皮,拔腿就往沙漠腹地奔逃。

本来,雌狮身体轻盈,日日追捕猎物,奔跑速度胜过雄狮。但蜂腰雌狮叼着丫丫,有所负担,又怕伤着宝贝不敢狂奔疾蹿,速度大受影响。不一会儿,黄巨鬣便 追上了它。黄巨鬣的脑袋和它腰肢并齐,黄色的鬣毛撩拨着它的脊背。这个时候,黄巨鬣如果想撕扯它噬咬它,再方便不过了,举爪就能撕到,扭颈就能咬到,但奇 怪的是,这家伙不撕不咬,就是贴着它的身体与它并肩奔跑。

前头有一行歪歪斜斜的沙地酸枣,枝叶被风沙摧枯,像一条蟒蛇拦在路上。蜂腰雌狮怕酸枣带钩的枝蔓会刮伤悬吊在它嘴上的丫丫,因此在蹿高跳跃时,前肢尽量抬高,头部尽量上昂,结果身体在空中倾斜过度,两条后腿被一株酸枣绊了一下,哗啦,酸枣折断,它也差点摔倒。

当它稳住重心继续奔跑时,黄巨鬣已赶了上来,超出它半个身体,扭动脖颈,来咬它嘴上的丫丫。它旋身躲避,黄巨鬣又从背后扑压上来,骑到它身上,血盆大 口强行伸过来,一口咬住丫丫一条小腿。它将尖利的指甲从爪鞘伸出来,想撕抓黄巨鬣的脸,最好能抓瞎恶魔的眼睛,使其剧痛而松开嘴,但黄巨鬣似乎早有准备, 及时从它身上跳下来,一面举爪抵挡,一面往后挪动。

这就像拔河比赛一样,蜂腰雌狮叼着丫丫的后颈皮,黄巨鬣咬住丫丫的一条腿,各自朝相反的方向拉扯。

可怜的丫丫,拼命踢蹬,想把自己的腿从黄巨鬣嘴里拔出来,可它年幼力弱,一切挣扎均属徒劳,只能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蜂腰雌狮当然不愿黄巨鬣从它嘴里把丫丫抢了去,可它更不能和黄巨鬣玩残酷的拔河游戏,它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宝贝被活活撕裂。因此,当黄巨鬣往后挪动,它 不得不跟着往前移动,以免丫丫被撕成两半。黄巨巨鬣好像知道它的心思,两只眼珠子残忍而又狡黠地眨动着,一步步倒着走,把蜂腰雌狮牵出巴逖亚沙漠,牵回葫 芦荒地。

蜂腰雌狮毫无办法,就像牛被牵着鼻子一样,只能机械地跟着黄巨鬣走。

撕在儿的身上,疼在娘的心里。

辫子雄狮从葫芦荒地的草窝窝里蹿出来,这家伙嘴角粘着金色的绒毛,唇齿间还滴着殷红的鲜血,蜂腰雌狮当然知道,它的两个小宝贝金枣和红瓢已经惨遭这家伙的毒手。

黄巨鬣一面拽着丫丫往后倒走,一面从嘴角发出呜噜呜噜的叫声。辫子雄狮加快脚步往这儿赶。蜂腰雌狮心里一惊,顿时明白黄巨鬣之所以咬着丫丫的腿把它牵 到葫芦荒地来,目的是要伙同辫子雄狮,将它挟持回帕蒂鲁狮。这是有可能做得到的,两只大雄狮一左一右,像牧羊犬撵羊一样,能把一只逃亡的雌狮像押解俘虏似 的押回领地。它若逃跑,两只大雄狮左右夹击,很容易就将它咬得遍体鳞伤,强迫它按它们的意志行事。它宁肯死,也决不再回帕蒂鲁狮群。它警觉地停下脚步。

黄巨鬣仍倒退着往后走,丫丫的身体又被绷得像要撕裂。蜂腰雌狮进退两难,跟着往前走吧,前头是火坑是地狱是陷阱;站着不动吧,自己的心肝宝贝眼瞅着就要进裂成碎块。

黄巨鬣来到葫芦荒地与沙漠交接的那片砾石滩,满是黑色麻点的唇吻出现几条放射性皱纹,这是狮子高兴时候的脸部表情,类似于人类的笑,那是在奸笑和狞笑。

辫子雄狮颠颠跳跳跑拢来,距离仅有五六十米了。

黄巨鬣又往后蹭动身子,噗,丫丫腿弯薄薄的皮肤出现一道裂口,露出粉红色的半透明的肌肉,渗出汪汪血丝。蜂腰雌狮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嘴。丫丫整个被黄巨鬣抢了去。

它是母亲,在这场争夺幼崽的拔河比赛中,注定是要输的。

它长号一声,转身逃进巴逖亚沙漠。背后,传来丫丫嘶哑惨烈的尖叫。

--宝贝,原谅妈妈,妈妈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啊。

蜂腰雌狮痛心疾首。

黄巨鬣和辫子雄狮还想追赶,但蜂腰雌狮奔跑的速度和耐力胜它们一筹,很快就跑进沙漠腹地,把它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