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母亲当年真是大大地失策,她让我守在缝纫机旁当帮手。我经手的大都是破旧的半成品:一个裤腿拆开后改成一个袖套什么的。那些针眼和旧线以及光线幽暗的家令我感到窒息。这酿就了我对母亲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母女骨肉分离的灾难只是个时机问题。

十六岁的春天,我是个病怏怏的女孩。发育得不好,又拼命害羞,驼着背,用手肘护着胸,像是怕那儿会掉下些什么。那时像是存了些阴郁的恶意,对谁都爱不很深。特别鄙视已婚妇女,觉得她们过于丰满招摇,不晓得遮盖自己,出卖了女人的含蓄美。唯有母亲是清白的,我固执地对自己说。

人们都说女儿会仿效母亲,又说从母亲的品行中能看到女儿的将来。所以母亲的微妙变化都会引起我一番惊恐。

母亲原是事业女性,文绉绉的,我喜欢有一个爱捧书的母亲。她能使家庭充满清高的情愫。"文革"葬送了她的前程,于是她从此归依家务。现在想来,她不高明在于把苦衷带进这家庭,把怨气迁在亲人头上。她很蠢地抱怨着,为些小事对父亲暴跳如雷。这简直是我的蒙难日,只要他们一吵,我就会神经兮兮地跳起来关紧门窗。假如这时有人往我家方向多看一眼,我就视那人为仇敌。

我菲薄的自尊心很快就被撕破,是母亲亲手撕的,像平素斯一块碎布。她开始大声跟邻居吵架,责骂别人缺少教养,脸上依稀寻得一丝职业妇女鹤立鸡群的自鸣得意。她每一个尖锐的发音都刺痛我的太阳穴,我躲在家里,老觉得谁在抽我的脸,抽得肿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要呻吟,要昏厥。

我常常产生幻觉,仿佛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就是我自己。痛苦化成了深刻的怨恨,它教会我斜着眼瞧她,眼光很邪恶;有时我想死,用之来报复母亲。可是那股恨里却很复杂地裹着一种特别的爱,简直畸形。我越是在心里遗弃她,就越发想维护她,弥补对她的遗弃。我想,这大概是血缘带来的一脉相承的亲近感,它真叫要命。

那种既爱又恨的感情折磨我:灵魂早已飞走,在远处飘摇;躯体却厮守在母亲身旁,寸步不离。母亲去水龙头洗衣,一身单薄的夏装被风掀弄着,我必警惕地守在那儿,挡住任何男性形形色色的目光。我分不清到底是爱母亲的纯洁还是在捍卫自身的纯净,两者搅成一片,天昏地暗。

最使我难堪的是母亲很爱我。我惶惑,感到自己辜负了一个人,堕落了,成为十足的伪君子,一个为世人不齿的黑心女人。我难以自拔,只好期望出奇迹--一场大战乱,我逃到天涯海角,从此隐姓埋名一生,晚年凄惨;或是战死疆场,寄一绺额发献给母亲。总之,唯有那些苦难的结局才能惩罚和洗刷自己。

枯燥冗长的生活犹如沙漠,人能生存下去,不被吞噬,细细寻去,必是那人心里有些希望和欢乐。我当初的欢乐在旁人来看或许太渺小,可它确确实实是我的甘泉。

我亲密的女伴美妹就是最好的见证人。

美妹住在我们楼上,美丽的小脚踩着我家的天花板。她与我同龄,说话软绵绵娇柔柔可心里成熟得吓人一跳。她体态婀娜多姿,尤其令我羡慕不已的是她漂亮的夏装;这致使我记不起她其它季节的装束。

赤日炎炎的十六岁夏季,她趿一双厚底本屐,鞋带鲜红鲜红的;那时少女们流行穿"越南衫",就是圆圆的和尚领,拉链装在背后的短袖衬衣。独独她拆除袖子,挖低领口,再镶上一圈用本料做的抽绉花边;这就洗清椰林丛中苦兮兮的越南少女味,显得大富大贵,很有一番日本仕女的妖娆风范。母亲曾说美妹善于修饰,意思指她并不漂亮。对于一个陌生女孩我能立即判断她是美是丑;但对朝夕相处的人就困难了,我觉得美妹的长相本该如此,没什么可挑剔的疵点。母亲的目光竟如此锐利,我想她肯定也不满意我的外貌。

美妹已恋爱了整三年。对方是我远亲,浙江人,很有江南才子的风度。小多阿哥一九六七年初来我家住过几天,处处宠着我,眼光温和得让我想放声大哭。他走后不久就越过我频频跟美妹通信,把他的远房表妹冷落在一边。表妹在一个雨天跑出去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发了一天高烧,烧退后嫉妒也就消除;反倒觉得一旦美妹成为嫂子,身边又多了一房亲眷。

很快我就发觉自己富有恋爱的天赋。早恋是秘密的,我不仅能做到守口如瓶,而且时时会冒出许多新点子,比如教美妹在信封下端只写"内详"二字;或是让她在回信里夹一片可爱的树叶;要么署名时化一个洋气的假名玛丽什么的。美妹为此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有关爱情的事全部向我公开,仿佛我真是个恋爱老手。

他们靠情书维系爱情,然而不论美妹这边的去信如何情意绵绵,那边的来信总是干巴巴的,大谈形势,有点像重要文献。我怎么也不相信那多情才子会如此乏味,总疑心是邮电局有个坏邮差在搞恶作剧。

初夏时小多阿哥终于报名去黑龙江,知青专列路过上海,我陪美妹去火车站见他。刚说了两句话,递上美妹千辛万苦攒钱买的一盒桂花蛋糕,火车就启动了。匆忙中我听他热烈地对美妹说,我自立了,从今后就有谈恋爱的资格。乍听此言,我差点冒出一头冷汗:原来男人把资格看得比爱情更重要,太冷酷无情!那些树叶那个玛丽全都变得可笑而又轻佻,有点故作多情,我险些大叫上当。

美妹用手绢擦着眼角,没等我前去安慰,她又偷偷地笑了。我做梦也未想到,她是听了他那句话后才真正爱上他的。世上最傻的是女人,最聪明的也是女人。

从此,小多阿哥的情书有了深长的情思,仅称谓就三天一大换:从美妹简化成妹,再演变成心上的爱妹,一封比一封花哨。热恋中的美妹变得鬼里鬼气,不再全信公开,只允许我从某一行某一字起读,还未过瘾她就信手夺去。那些句子真挚得催人泪下,激情得如火如荼,我震惊,爱情竟然能迸发出如此炽烈的热情!回想起自己那一套小技巧,简直是捉襟见肘。寂寞时我就痴痴地背诵那一段段情书,感觉到心里不断流淌出什么。母亲拍我的肩,说我呆若木鸡,神情古怪,然后她就笑;再后来我也笑,却不知为何笑。

多少年后的一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香气袭人的少妇美妹告诉我说,当时向我出示的片断是全部情书中的精华。无论如何,我至今感激她的美好的虚荣和慷慨,它们使一个原本站在爱情大门外的孤独女孩,窥见爱情美妙的圣光,从此她狭窄的心灵之中多了一份光彩。

郑闯就在那时闯入我的梦。

在那个年龄,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个高年级男生。仿佛是一个敢做敢当的哥哥;但又绝对不能是高中生大学生,那些人太老成,像叔叔似的。他必须有点贪玩,不怎么仔细,甚至带点瞧不起女生的野气;跟这样的男孩好得难分难舍,把他驯服得温文尔雅。那才叫女孩的理想!然而,东拼西凑起来的那个飘渺的白马王子,竟会被一个木讷得不起眼但活生生的男孩击败。

十六岁那个百无聊赖的暑假。我们居住的里弄发生一起怪现象:弄口的大批判专栏天天遭人破坏。里革委不好交帐,就让些中小学生轮流在弄口值班。我跟美妹踊跃报名倒不是贪图积极分子的名声,而是因为那段时间实在是渴望一些零花钱:每值一天班,就可去里革委领一碗阳春面的钱和粮票作为津贴。粮票我们存起来,钱就派了大用场,或是买黑丝发带,或是一两苔条梗嚼嚼。我不怎么会花钱,支派钱都学美妹,果然,不仅买回了心爱的东西,手头还很阔绰地剩余了块把钱。

郑闯也属领津贴之列,他跟我们同届,在学校默默无闻缺少权威。他母亲是里革委主任,所以他在这班看守中地位特殊,变得引人注目。美妹常跟他搭讪,问他如何花销津贴。他回答说吃光。脸上带着饿汉的自豪,说得斩钉截铁。

一日值完班,他不知从哪弄来一部黄鱼车,说要带我跟美妹去全市名气顶响的面店吃面。美妹拽着我跳上车,连声问你请客吗?郑闯不露声色,把车蹬得飞快,像是在兜风。路旁贷树呼啸而去,郑闯野心勃勃地说在检阅大部队。美妹叫他快门嘴,他有些不悦。

他真的带我们进了一家大开面的店。我们各自要了一碗阳春面,这是最低档的面,除了光面就是酱油汤和几瓣葱花。郑闯像个老食客一般,沉着老练地在每碗里添了许多米醋和胡椒粉。面又酸又麻,但因为佐料是不必各自付钱的,大家仍觉赚了一票,心头很是满足。

那以后,我发现郑闯对我随随便便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极牢。比如我说我外婆住在老西门净土街,隔几天他必说,净土街是条小马路,查过地图了,它跟南市中华路相近。我原对细致的男孩深恶痛绝,没料到关怀临到自己头上,感觉也开始走样。我时常注意郑闯,他是个瘦弱男孩,白净得近乎于病态,衣着合体,脚上的松紧鞋白滚边始终用白粉抹得刷白,甚至他还有一块叠成四四方方的麻纱手帕。我吃惊男孩怎么整洁到这种地步。

我们之间从此有了说不清的默契,很细微也很奥秘,精灵般的美妹都体会不出。那时我不懂得打扮,老穿母亲的旧华达呢裤,厚厚的,腿上全是汗也不在乎,只因听说华达呢料贵得要命,就当成宝贝四季穿。一天,郑闯突然递了张纸条给我,动作如不及掩耳的迅雷。我激动得发蒙,耳朵里响着音乐,撇下美妹,慌慌忙忙地奔进家。那天是母亲发薪的日子,家里空无一人。纸条的内容毫无诗意,写着:请把裤子改得小一点。可是重要的是递纸条的这种非同小可的方式,意味着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孩受到男生的青睐,从此炽烈的爱情会将光环罩在她的额上。

我激动得想大哭一场,最好哭得死去活来。造世主是那么公正那么怜悯地对待人;我觉得从此再跟光彩耀人的美妹在一块,心里就不再含有隐隐约约的卑怯。

我快乐地走来走去,在一面泛色的穿衣镜前观察自己的眼睛,那儿温顺、潮润,像小动物的眼睛一样安详。我站后一步,看清了全身,然后再转动身子看每一个侧面。裤子确实肥大得可以装下两只胖母鸡,况且裆太长,拖拖拉拉只配给老太婆穿,我一股脑地把它脱下来。风吹在腿上,愉快让我想起郑闯常哼的歌:小裤脚管三寸,越小越漂亮……

最不甘心做缝补的我居然量呵剪呵,废寝忘食地把裤腿改成窄窄的那种,裆也短去三四寸。穿针引线时我不停地哼着歌,宛如一个懂得包罗万象事物的成熟女人。我是在为另外一个人效力,为了称他的心,我在所不惜。

裤子改得成功,套上它能显出秀丽的轮廓,我的腿本来就挺拔而又健美,完全没有必要掩饰它们的曲线。美中不足的是两条裤腿的内侧有点吊起来。我想好到人多的场合就把双腿紧紧并拢。这缺陷能够弥补就算不上是什么缺陷,我就是那样认识万事万物。

母亲领了薪金归来,几乎一进门就察觉了我的新潮裤子。我至今仍相信她对我拥有特异的敏感。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耸耸肩,等着暴风骤雨,以为母亲会责怪我变坏,会疼惜那条价格昂贵的华达呢裤,可这一切只发生在想象中。母亲什么也没说,偏过脸去看着墙。但我已经看到她眼里的惊恐,这对于我是陌生的。

隔了三天,我差不多把这一幕忘光了。母亲在一个夜晚用手肘碰醒我,小声说,你要永远记着女孩要有庄重的品质。刹那间,我紧张得上不来气,快要窒息了。母亲已看透了我的全部,这引起我的羞辱和忿恨。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眼睛。床边的一小片朦胧的星光只照请她的前胸和胳膊。我用手拼命捏她的胳膊,扭动身体像在与她作生死搏斗,心里怨恨她知道得太多!

我的好母亲掰开我的手,转开话题。只说腿上绷着那条毛乎乎的华达呢裤,非捂出痱子来不可。接着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腿,嘀嘀咕咕地说了句真结实。我破涕为笑,说美妹的腿比我的还要粗,还起了些小粒子。母亲听后二话没说,掉头就走。

第二天早上,母亲眼圈下有两块黑晕,人像厄运临头般憔悴。遇上我疑惑的目光,她故作镇定,用手掌拍我的脸。可是这无论如何也掩不掉她的忧郁和虚弱。据我观察,母亲就从那天起衰老下去,走上女人的下坡路。

如今我还常常思忖,那个夜晚,那条充满青春气息的腿为何会使母亲震惊到如此地步。后来我问我母亲,她说她不记得有这样有悖于常情的事。我想她一向是坦率的,几乎怀疑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不过,母亲最末了添了一句话:女儿长大了,母亲就应该老了,一代一代都这样。

说郑闯的反应吧。那天那个身材像小鹿似的女孩袅袅地走到弄口,他突然涨红了脸。事后他悄悄向她投去深情的笑,一连数次。女孩像个矜持的公主,深藏心迹。

郑闯仍时常载我跟美妹去光顾那爿面店,骑车的姿势越发潇洒,发展到双脱手,任笼头七扭八歪,似乎在耍杂技。美妹跟我吓得尖叫,他却畅怀大笑。美妹一直不知她只是个局外人,处处唱主角,见我在面店里坐得端端正正,就讽刺我假冒大家闺秀。郑闯插言道,女孩文雅守规矩的好,我闻此言,内心敬佩母亲的英明,于是处处庄重,不敢疯笑。

我很高兴有美妹挡在中间,这样很安全不用担早恋的名声,三人同出同进,就能以友谊遮人耳目。郑闯看来也如此,我们单独在一起他会局促不安,窘得连我的名字也叫不出口,可美妹一到,他就如鱼得水。

郑闯常帮我开脱,引起美妹这个鬼东西的猜疑。她侧过脸瞧瞧他又瞧瞧我,怪怪地笑,笑得意味深长。那诡秘的笑使得我心里发毛,一味想着没干过丑事。郑闯也沉不住气,胡乱找了个借口,快快离去。

美妹直起腰瞧着郑闯的背影说,这个人对你有意思。我一愣,想也没想就开始否认,还说了许多激烈的话来解释,甚至发了誓--天知道我为何要假装得那么像,大概是天生的一种才能。总之,好像脚边就是个陷阱,我不开脱干系就会掉进去,狼狈不堪。

美妹卖弄老练,摸摸我滚烫的脸颊,说别伯呵这是一桩喜事,有人追求有人爱是女孩的骄傲。她脸上光闪闪的,洋溢着真情,我险些要溶化进去。只是已经把坦白的路全都堵死了,只能一错到底,拒不承认。

不久里革委宣布不再发放津贴,于是郑闯头一个散了。这一散他从此就像气流那般抓也抓不到,我简直觉得他只是一场梦幻,让人空欢喜一番。有时路过他家,看见他洁白的衬衣晾在竹竿上,过去的欢乐和甜蜜便涌入心房。只要活在同一世界上,我们总会有相逢之日。男人都是看重资格的,比如美妹的情人;我想我得给郑闯足够的时间。那段时间,美妹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骂郑闯是个薄情鬼,我继续装得轻描淡写。我发现这是原始而又本能的小狡猾,每个女孩都有一手。

每逢夜深人静,我都悄悄地把枕头垫在背上,仰睡。清晨再换回去。因为怕母亲察觉,她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晓女儿赤裸裸的用意--那个女孩野心勃勃地想把自己修炼成一个挺拔俊俏的美人儿使那个男孩有恋爱资格时根本不会改变主张。

我于是常落枕,颈脖疼、锁骨也疼,疼得禁不住想顾影自怜。我就这么苦熬了整整一个季节,熬出了还算可观的结果。

秋天来临,我有些掉头发。我还穿那条华达呢裤,膝盖那儿磨损得厉害,怎么洗还是油光光的;裤腿仍是有点吊,也仍用老办法来遮盖。我的头发油性大,又过于浓密,与瘦削的脸颊不相称。我很高兴它们一点一点落在地上,纠成一团死在一块。我不清楚这是爱情的干扰,它早早就跑来与我为伍;我只看清头发疏稀了。脊背的曲线很合人意,不再驼着,瘪瘪的前胸不再空空落落。

我说过,只要活在同一世界上,总会……一个秋风发紧的黄昏,那个女孩突然感到心头颤动起来,她对母亲说肯定要发生什么事。她母亲未卜先知地说,你一定是积食了,出去奔一圈就好。母亲的脸色不知怎么就悲戚了。

我揣着狂乱的心奔着,穿越大街小巷。现在不能积食不能生病,毕业分配近在眼前,我需要体力。我漫无目的地奔,竟然在一个拐弯处跟人撞成一堆。

那人正是郑闯。见到他我就强烈地感恩起来。像感恩母亲,又不像感恩她;感恩一种超自然的神力对我的偏爱。母亲只是一个使者,她亲手把亲生女儿从身旁推开。

郑闯敞着衣领不怕冷的样子,我在他眼里看到一朵小火焰。我们相对无言,局促得半死。终于他说他打算去黑龙江林场;他说那儿有工资,能养活自己。他没征询我的去向,仿佛他已全盘考虑过,预知一切。我没表态,好像不必说透,不必海誓山盟;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他路。

我当晚就把些心爱之物归在一个硕大的塑料包里,我还向母亲讨回我周岁时的照片。我要把我的一切都带走,丝毫不留。

我们本来夏天就该分配的,因为上一届没走绝,所以到了深秋才轮上我们面对命运。我是头一批报名去黑龙江林场的。美妹是个独女,本可留城当青工,可关键时刻杀出个冒牌哥哥,他是美妹养母与前夫生的儿子,已留城;美妹随遇而安,当即决定走我那条路,投奔在黑龙江林场的情人小多。

两个同为爱情牺牲的女孩霎间很悲壮地拥抱在一块,成为没有间隙的一体。这使我摆脱了对母亲混淆不明的挚爱,再见她时,我把她看成是上个时代的人。

我与美妹息息相通。美妹无比痛恨她的养母。那是个干瘪枣子般的女人,瘦得有点巫气,总吃药。浑身散发硫磺味;我们尊称她为大阿司匹林。她一定从心底厌恶她美丽养女的芬芳体香。跟美妹说话她常用手帕捂住鼻子。那是块水红色的手帕,她常揉搓它。美妹过去一向是逆来顺受。现在大阿司匹林一下子冒出个前夫之子,美妹突然强硬起来,常跟养母大吵大闹。我立即响应,只要一见大阿司匹林就报以轻蔑的嘲笑。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居然害怕这嘲笑,嘴唇哆嗦着,脚步七高八低。

如今她年近六十,待养女十分和善,可她仍恨我,我想这种恨在那时就已深入骨髓,永远无法根除。

美妹每回反抗都会引来灾祸。大阿司匹林总挑唆现任丈夫来惩罚美妹。美妹的养父本不凶恶,极有理智,可在两个女性的明争暗斗中他男性的粗鲁被激怒了;他责骂养女,有一回甚至掴了她一记耳光。美妹受此冤屈,突然扑上去把头扎在他怀里纵声大哭。我冲进去拖她,忽见一滴男人的泪从他眼角边渗出。

当夜,我失眠了,男人的脆弱让我心酸。我想我得立即打消这念头,彻底忘掉此事,否则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就不会有颜面再活在世上。那夜美妹搬下来住,就挤在我身边,我摸摸她肿起来的半边脸颊,她睁开眼睛说她愿意挨养父的打。她说她爱他怜悯他,因为他娶了个既可恶又污秽的女人,他是个倒运的好人;每回撞见那女人用尖爪般的手搂住他的脖子,她总惊吓得不能自拔,怕那女人会掐死他。

美妹没有真正的亲人,可是人总归要为自己寻求亲人。她对养父寄予亲人般的深情,不那样她就没法安心。我理解美妹的爱,可对那两个四十出头老头老太的举动很困惑。我使劲掰美妹肉嘟嘟的肩。

美妹说即便到了七十岁,人还是需要爱。她又说四十出头不算老得不可救药。电影中的将军们大都有一把年纪,头发花白,有抬头纹。她觉得他们反而更有人情味,充满勇敢和智慧。我说也许她将来会嫁一个驼背司令,给那老头当太太。美妹用被子裹紧身子,缩成好小的一个人,很像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

我单独地醒在黑暗里,烦躁得想唱几句小调。懂得了男女间的爱如此普及,连大阿司匹林都掌握在手,我觉得自己变得烦琐;爱情泛了色,仿佛一件日用品。日子越久就越旧,越旧就越舍不得丢掉。我忽然担心我的爱维持不了那样的磨损,我想到了四十岁时肯定逃不掉的破碎。我想我是个不幸的女孩,这么早就担待着将来。我拍自己的头,强迫自己安睡。

上午我醒得很晚。那是个绝顶好的晴天,透过久经日晒的旧窗帘我能想象人在太阳底下,被阳光淋得膨胀起来,就如一些厚厚的棉织品,或像一团棉絮。我笑得露出牙齿,心情骤然好转。人有点累,是那种刚挣脱梦魇的疲慵。我平躺着,还想划算一番未来的爱情。

美妹急匆匆跑来,梳洗一新的脸上显得苍白。她带来个紧急情况,去淮南去崇明的同学都收到通知单,唯独我们被遗忘了。

我踉着她一路颠到学校。那儿充满类似战争气氛的火药味。人很多,主要是男生,笑的骂的无所谓的,就是不见哭的。在我的认识中,男生们是专打天下的,有泪也不能当着人淌,这是他们跟女生的区别。

美妹熟人多,不一会儿就打听清这一拨是去淮南的户头,他们议论那儿种稻,有米吃,只是当地贫下中农个个精明。

教师办公室铁将军把门,据说毕业班的班主任都避风头去了。那扇门上写着我们正班主任的大名,并划上黑框。很恶毒地打上黑叉;门上的小玻璃被砸出一个圆滚滚的窟窿。

这个破败的学校显然并不欢迎我们,恨不得一脚踢开,可除了这儿,我们还能去哪儿?学生一拨一拨来得更多了,有的还没收到通知单的当即就贴出了决心书,满满一纸的豪言壮语。我们想等些新鲜消息,就在操场边站定。

美妹眼尖,发现了人群中的郑闯,她兴奋地向他招手。我一无表示。自从美妹知道我跟郑闯的事后,有她在场,我跟郑闯就成了陌生人。这是一种甜蜜的别扭。郑闯跑来,脸色苍白,有点心神不定。他手头有不少贩卖到的小道消息,比如说林场本不收女生,是上海方面硬性搭配去的;又说林场钱虽多可苦得很,吃的是六谷粉,可目前,吃米的地方全都满额了,要退也没有退路了。后来那面有人叫他,他就匆匆而去。只见他在一个新人群里连说带比划,大概又把旧消息贩卖了一遍。

美妹说他原来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好像在笑话他饶舌。我有些不高兴。美妹不知忧愁地笑起来,疯疯地说,两个人一条心。爱情真是可爱又可怕,处境紧急,它却仍姗姗跑来,仿佛离了它,万事都无光彩。我们两个爱字当头的女孩被秋阳晒得暖烘烘的,红着腮,站在一帮气急败坏的男生边上谈论爱情--就那么谈,大胆得彻底。

美妹说她永不嫁人,嫁了人就完了,孩子尿布弄得婆婆妈妈。她说将来她跟小多做邻居,两个人之间很纯洁,可以有个合用的厨房,餐具都是银质的,她每逢休假就叮叮当当地做可口的饭菜。

我很陶醉地听,这日子富有诗意,很纯,很洁身自好。我想世上那么多女人都糊里糊涂去嫁了人,唯有我们是清醒的。我跟郑间也永远做恋人。两个清清白白的人,爱情会熠熠发光,永不衰旧。

我远远地注视郑闯。希望他能得到感应:毕竟,我为他也为自己找到了幸福的通途。可他十分迟钝,只顾在那儿比比划划,宛如一个公务在身的能干男人。我不怪他,找爱情应该是女孩的使命,我在一本书中见过这话。

突然,我们的正班主任阴阴地从教学楼里闪出来,他走路有点特别,不雅观,大概这样的走法一万个人中只有一两个,所以这成为一种个性和特征。他在那儿一闪就又消失了。

我们跟踪追击,跑到教师办公室,他正巧在门口。这个文弱书生型的先生正粗野地翘起脚,用鞋底蹭那门上打黑叉的名字。我当即打了个寒噤,觉得遇上他恨的人,他也会凶恶地用脚去踩他半死。

美妹很乖巧地代他打抱不平,然后不失时机地问起我们的去向有没有定下。先生抿着嘴对她说,你的通知单这两天就下来。美妹心花怒放地拍一下手,人往前一扑,差点撞到先生身上。先生用余光斜斜我,干咳了一声,我觉察出他神气里的趾高气扬,在这种场合假如开口请求或是询问,将是屈辱的。我只觉血在往上冲,头胀成一个大箩,返身就走。

后来美妹追出来,她怪我傲气十足,从一个最受宠的女生变成先生的冤家;而且在关键时刻不懂得低头缓和矛盾。

我说我就是那种人。美妹说别嘴硬,你要不改,吃亏在眼前。她说得那么绝对,那么斩钉截铁。我大受震动。我这人有个特点,就是常常把自己当成一个外人来看待,讨厌那种偏执、敏感、孤做的性格,也觉得这样活着不开心。不过,看的清楚却一点动摇不了现状。人都有自己的本性,根据本性行事人才是活生生的。十六岁时我对这点就有深刻的预见,这是得天独厚的。

然而,本性带来的报应接踵而来!

隔了一天,美妹收到了获准去林场的通知单。要命的是没我的份。我们两个像丢了魂一般去学校,半路上让我们的副班主任拦住。

张晴观是个五十出头的老太,但衣着花哨,据说这出自于很不妙的军阀家庭出身的烙印。当时她是我交际圈里唯一离过两次婚的女人,生活落泊,可丝毫不带女人的哀愁,我觉得这才是她父亲传给她的刚烈气概。

老太满脸是生动的表情,只说林场是反修防修前哨,政审要求极严、我不善罢甘休,追问她我档案里究竟有什么污点。她愧疚地一笑,说我有个舅舅不怎么过硬。这对我是致命一击,一切自豪自爱自信全瘫软下去,我觉得自己在出丑,暴露了阴谋家的真相。我确有个舅舅有政历问题,填表时我隐瞒了,万万想不到这条老根让学校兜底挖出来!美妹这家伙在一旁插嘴,抗议说不该唯成分论,校方应出面帮我说话。张晴观她一味苦笑,最后让我自己去找正班主任。

我狂奔回家,身体向一边斜着,两手紧紧地缠在胸前,心惨痛得几乎麻木。人空掉了,思维飞走了。好在还认识家,那条路我走了十六年,那个旧家从未像今天那么遥远,我差点要倒在半道上。

我在小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好像是一次漫长的昏睡。等到家里的光线微弱到极点,我才感到脸颊一阵麻木,原来我哭了,泪水汹涌澎湃地泡肿了我的脸。

母亲突然到了,她用手掰过我的脸,睁大眼睛看着我。她的手重,我的脸颊一阵刺痛。我反感地跳起来,一句想也想不到的话凶狠地冒出来--是你的亲戚害了我。她颤抖了一下,脸色冷下去。从此以后,灰心和绝望就缠住她不放,仿佛她身上最辉煌的锐气给切割掉。是让她那冷酷无情的女妖,让那个从她生命中分化出去的女孩切割掉的。

母亲冷冷地说她准备养我一辈子。我嘲笑地望着最亲的人,爱情前途眼看都倒坍了,我不必再伪装成可爱的女孩。母亲站起身,努力站得挺拔,她说那么还是去学校求求班主任。

我大声叫不,叫得声嘶力竭。我绝不能让母亲弯着腰去求人。我说那样我情愿去死。说罢此话,我跟母亲抱头痛哭。

人的感情真古怪,当全部眼泪都淌光,我忽然又兴奋起来,因为这步棋并没走死,假如我能转败为胜,无疑就成为强手。

我首先想到正班主任诸嘉运。

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教数学,好胜心盛。常见他跟某个男生扭成一团。他的宗旨是让学生服他,向他屈服,好像生来是个压迫狂。他初接我们班时似乎对我特别宠,一般女生围着他看批改作业卷,他会拣出我那一份压在最后,我抗议,他就微笑。可是一句话就使我对他的印象大变。那是个阴天,小雨似有似无,课间时我去操场跑了一圈,跑完才发觉他站在操场边注视我。我路过他身旁,他说你跑起来很轻快,只是裤子大一点,否则像个运动员。我的天,他居然注意了我的裤子,我跑路的姿势!我扬长而去,刚走了几步,就想到他可能还在原处。回头望去,他的目光直射我的背部,这正是我顶恼怒顶忌讳的;我的背部突如其来生出一片小疙瘩。于是有一种说不明的受亵渎感。人真是滑稽,郑闯提到我的裤子时我那样满不在乎;那个人说同样一个意思,却丑恶得变为一个刁滑的人,很是不干不净。从此我总给他嫌恶和警惕的目光,他越气急败坏,我就越兴奋,以为挫伤了他的邪气。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我听说他结婚了,娶了我们班另一女生。我恍惚明白,我的错误在于不公正;我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未婚的男人,而事实上他是。

在那个十六岁的不眠之夜即将过去时,我已决定去找诸嘉运。这大胆的计划令人激动,我想好要先发制人,并且从容不迫地穿上一件深色秋装,不是去恳求人,而是去交战,去针锋相对。

我没敲门就撞进办公室,我努力打破常规,把自己扮成另一个人,否则就会让勇气夺路而去。两个班主任正头抵着头说话,见我如见一股旋风,跳着散开去,散得太快,像丑角。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正气,稳稳地站定,开口问,你们打算分我去哪里。老太说总会有地方去的。她话音刚落我就说,别把我逼急了。诸嘉运冷冷地说,复仇女神来了。他甚至架起了二郎腿,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我有些发虚,发觉他的气势很难压服,就说,除了林场我哪儿也不去。诸嘉运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说那就一言为定,你留在家吃白饭吧。我扭头就走,有泪我不能当着他淌!张晴观追出来,拖住我,小声说林场招工的人住在浦江饭店,你去找他们。我期待她再助我一臂之力,她摇摇头,说不愿让诸嘉运对她反目。

有时,恨比爱更能成就一个人。出了校门我没回家,甚至也忘掉母亲在焦急等待。我直奔浦江饭店,心里充斥着鱼死网破、狗急跳墙的悲愤。我要打碎诸嘉运的阴谋,让他懊丧,让他跺脚,让他怒火中烧!走到浦江大楼前,我已想好了步骤,想着态度万万要坚定;像誓保革命江山万代红之类的口号是节省不得的;万不得已,那就当场写血书,咬破哪个指头临时再定,反正重要的拇指食扎得保护好。总之,胜败在此一举,在于能否感动上帝。

敲开招工组的门,我大吃一惊,那儿人丁兴旺,都在大谈黑龙江的土豆;而且,郑间由他母亲陪着也成了座上客。我们四目相对,他的脸一下子白了。谁都没理会我的来意,郑闯的母亲仍在打听当地情况。我突然打了个寒颤,觉得一股暗流冲进屋子,隔开我跟那个小恋人。我知道他会获准去林场的,他会为我遗憾,这伤心至少延续到很远的将来。想不到那么快就事过境迁,只剩下我独自陷在困境中。我低头看了看鞋,一滴泪迅速地打在那上头,又化开,变成一朵花。

我悄悄地退出来。背后有个人把脚步踩得呕眶响。下楼梯时,那人叫了一声喂。那人非常面熟,熟得像个亲人;我惊讶地望着他,却怎么也记不得他是谁。我的灵魂打个惊悸,仿佛被他捆了去。我强打精神质问他是谁。

警惕性很高,他嘟哝道。又问我是否真遇上过坏人。接着他递我份工作证,我看清那儿盖着林场的印章。这提醒我记起自己的使命。于是我把来意说了一通。

他说我挺特别,求人像钓鱼;又问假如他不追出来怎么办。我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我不知该怎么走下一步棋,酝酿好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豪言壮语只适合于严肃的场合,总不能在楼道的转弯处,在一个散兵游勇那般油的人面前来这一套。

他问我为什么没被批准,我说因为舅舅。他哦了一声。我怕他信服阶级烙印那一说,就不失时机地插了句--其实我从未见过我舅舅。他哈哈大笑,说你真有心计。笑声勾起我对隐瞒舅舅情况的自卑,我觉得诸嘉运一定也在心里贬低我的人格,用脚将那个狡猾的女孩踩下去。那人俯下身看我,说我相信你,相信每一个字,可你千万别对人家这么说。

我昂起脸,我觉得必须让他平等地对待人。我说你以为这是小心计,事实上并非。舅舅跟母亲是同父异母兄妹,关系一向淡漠。话刚说出口,我就反悔了:竟那么把家庭的隐私公布给一个陌生人,况且那人究竟存下什么心也是叵测的。果然,他阴阳怪气地说那里没什么意思,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子。我想真是上大当了,心里急躁,就又抽泣起来,说这人像个骗子,专门骗别人的秘密。那人二话没说,拿出笔记下了我的学校和姓名,然后又哐哐哐地走回去。

两天后,我收到了去林场的通知单。想想这一切原来如此简单,只需要那个油子的一个决定,我有些恼怒。尽管对那个人的亲近感已经印入心灵,但因为他曾居高临下地操纵过我的命运,我们间的缘分就应该断。我是个骄傲的女孩,我永远不愿见这人。

我的事定下后,美妹那头却又翻天覆地起来,她的养父突然萌发了深藏的父爱。自从美妹收到通知,他就焦灼不安,彻夜不眠,成天如大难临头。大阿司匹林巴不得拔走向中刺,处处笼络养女。美妹这人心软,不知怎的就露出了小多。大阿司匹林如获至宝,以为丈夫必会成全养女。谁知养父知晓其中缘由,仿佛像听到强盗要抢他的夜明珠,又气愤又上火,老肺病复发大吐鲜血。他对女孩约法三章:要去,从此断绝父女关系,而且不给她置办任何衣物;要不去;他愿养她,或者可以去老家泰兴自谋出路,那儿亲眷多,地方富庶,另外,她每月还可收到可观的零花钱……

美妹向我诉苦,身子软软地倚着我,我的肩头渗透了她的热泪。她问怎么办,语调已经灰掉了,带上大势已去的哀叹。我是竭力怂恿她走自己的路,甚至讨厌她视为亲人的养父,他那种冲力大得如老白干的感情实在吓人。我说他自私,把女儿当成金丝雀关在家里。美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报答养育之恩,不过,她趁势将零花钱的既定数额往上翻了一番。

美妹妥协的当天,我去派出所迁出户口,以示我与她的本质区别。母亲一无表示,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一场大裂变,只是静静地听天由命。我的种种表现令她对我另眼相看,购买行装事无巨细她都询问我的意见。这体现了我将独自闯荡江湖的豪迈,甚合我意。我想,我从三岁起就期待与母亲平起平坐,开始是学母亲爱抚假娃娃;接着就尝试同母亲竞争,到处询问是我美还是母亲美。直到临别,才觉得欠了母亲很重的情。

母亲手头并无大积蓄,好在单位补助了一些,买下蚊帐、被褥以及各种日用品,光肥皂就买下二十条,因为听说荒山僻野的人一生只洗一次澡,故当地不产肥皂。总之,每一个荒诞不经的传闻都会使母亲的钱袋瘪下去。好在大衣和棉袄裤是奉送的,清一色军绿,还有一顶抗日联军式的海虎绒帽。领的时候美妹说领大号,大能改小。结果那大衣我披着衣边几乎擦地,尽管大确实能改小,可终于由于主人缺乏闲情逸致,它一连崭新了许多年,后来在一场火灾中化为灰烬。

我的行李都由些大塑料袋裹着,而且一个个全站不住,死尸一般横在地上。母亲心烦意乱,她的理想是陪给女儿一口像样的箱子,用来装一些新做的罩衫短裤。可惜家里只有旧柜旧橱,市面上又逢木制品紧缺。母亲烦恼得很凶,她大概怕一堆乱糟糟行李会成为一种凶兆。传给母亲这种敏感的是我外婆,她是个很老的有神论者,同时又具备女性的一切感应能力。她双目紧闭,脸部表情透出宗教的悲悯,数分钟后,她说她听到了感召,并且连夜让人带口信给舅公。

舅公也住在南市老城区,他是外婆的亲弟弟,解放前是宁波三北船业公司的管帐先生。后来日本人炸了船,毁了他的家室,从此他就无所事事,靠变卖老底度a。他接到口信当即扛着箱子步行而来--他一向以为花车费是最冤枉的。他粗着脖子喘着粗气把箱子撂在我家屋中央,一面半跪下去,用袖子擦拭着箱面,那神情令我想起母亲给婴孩擦拭脸面。

那糟老头说这是一口上好的牛皮箱。我跟母亲里里外外地端详着,发现它是一种薄板箱,不过是外头贴了一层漆皮,薄如纸,四个角那儿白乎乎的,中间有一把神符似的怪锁,有点狰狞。我用手肘碰碰母亲,她茫然地看看我,然后把目光投向她母亲。

外婆很威严地坐着,穿着她最风光的黑斜纹布夹袄,双手压在双膝上。突然她开口说付十块钱,是对着那口箱子那个神符说的,口气十分严厉。母亲惶惑地掏出钱包,抽出了一些钱给舅公;舅公接过来,仔细清点,把每一张的卷边都抚平,才和蔼地笑了。

舅公在我家狠狠地吃了一顿饱饭。饭后,他说要教我些处世经验。我讨厌他浓重的劣等烟草味,据说他已戒烟数年,可这味似乎渗入血管,与他难分难离。我坐得远远的,可他却有本事迷倒我,连母亲都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他的原话我已学不像了,如今他早已作古,因此原话也就永远失传。我记得他当初最强调的是,游过三关六码头的人全有一套识人本事,缺这手,会让人吞进肚里。你初上社会,定会有人来试你城府深浅,你千万不好露底--本事跟钞票差不多,不怕多,只怕露。你怕别人吃你,你就要先让别人呕出来。比方你有一笔钱,某人可能向你借,那你就要先向他借,他借了,你就占了主动;他不借,往后也不敢向你开口。我说他把外界看得血淋淋的,彻头彻尾旧社会的一套。他就叹息,说要吃过大亏的人才懂得日久见人心。

多年后,我在生活中遇上了舅公说的那类人;同时又在莎翁的名剧中读到有关钱财的台词。我确信,舅公的智商不低于莎士比亚,他所有的经验背后都藏有他斑斑血泪的坎坷史,一字一句都直接来源于一个小人物的辛酸与不得志。他最后郁郁而死,什么也没留下,包括那段带着绘声绘色充满神采的原话,以及如许五色的伟人细胞。

外婆那天是带上漱口家什来的,当夜就住下了。她一向不怎么喜欢我,因为这大半是由于我的性别而不是品行,所以我并不伤心得一塌糊涂。她信奉打是爱骂是亲,所以她就放纵我,尽量让我变坏;她的宽容带来了意外的结局:我竟跨越母亲很无聊地同她相像,不仅鼻子像,脸型像,连些坏毛病也像得惟妙惟肖,比如嗜睡如命;爱吃烂糟糟的干饭。

我想外婆是很高兴我走的,她积极地推销舅公的;日箱。另外居然住下,要亲眼见我进入苦海。况且,她是头一个带送别礼物的亲戚:她拎来一小袋新糯米,外加一瓶上好的油浸誊鱼,这是她的爱物,她深知这能讨得外孙女短暂的感激。

那是个漆黑的夜晚,非常容易入梦,我反复做一个惨淡的梦:我到了一条狭窄的巷子,生活中我没到过这儿,可梦境里却时常牵挂此地,前面是一片房屋,乡村风味,那是我住的家。门前有口深井。我清楚那口深井是我的克星,但绕不开它。我跳上井台,往井里探了探,随后掉下去在井水里无谓地挣扎。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每逢黑夜我就做这同一个梦。复习得多了,我就留心找这地方,尽管跑过无数乡村,可找不见这片发源地。后来,一位专门研究玄兮兮梦的朋友告诉我,法国有一家杂志刊登了这方面的研究文章,称有这种梦境的人为有根底的人。如此看来,我早先确实系贫下中农之女,而且暴死井底;好在顽强的灵魂变成磷之类的物质在坟墓上空游走聚合,最终孕成一个新灵魂。这解释看来既玄妙又荒谬,但我不可能忘掉它。因为我喜欢自己有个扑朔迷离的出生根底。

将近拂晓,我正水淋淋地在井底挣扎,突然被争吵声惊醒。外婆压低的嗓音在夜幕中显得苍老和可怖,像一只阴森的怪鸟;我顿时惊出一头汗。她在骂母亲,骂母亲心硬,容不得亲生女儿,把女儿推到不长五谷的地方去;母亲无力地争辩着,最后竟啜泣起来。她们两个为我大动干戈这似乎是唯一的一次,我十分骄傲,由于那个决定,我一跃成为家庭明星。

外婆打开窗,匍匐在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她祷告的样子格外虔诚,满脸满身的月色使她显得圣洁。此刻,她刚烈精明的脸部突然充满慈爱。

外婆完全像个旧式妇女,可骨子里的冷傲却令她如一个女权主义者。外婆说过她父母爱她爱得发痴,一直养到三十岁方让外公续弦了去。外婆的婚姻先天畸形,她为早早歇了顶的外公生儿育女,烙守妇道;可她在心里蔑视这婚姻,仇恨女人的路。外公是个骄傲而又暴躁的人,容不得女人冷傲习性。母亲回忆过,说那时外公常疯了一般掀翻桌面,外婆则在一片稀里哗拉声中冷笑数声。我喜欢有这样悍泼的上代,我猜想那是冗长的闺房生涯带给她的烙印。后来外公一命呜呼,外婆据说没滴一点泪。丈夫之死造成了外婆的辉煌,她炒了盐炒豆,腌了萝卜,制成红丝绿丝,做起小本生意;抗战时这个小脚女人居然在日本宪兵的眼皮底下干起贩米的勾当;一次正逢日本人搜捕,许多五尺高的汉子束手待毙,她竟跳人灭顶深的水池,并且泅出那鬼地方安全回到家,那里,她的儿女们正饥肠辘辘地盼望着她。

我欠起身子看那个匍匐着的前辈,她脑后那个紧巴巴的发誓滑散开,满肩是枯燥的乱发。我低声唤她一声,她不应,仿佛熟睡在清纯的月光中。我等了好久,她仍纹丝不动。我突然有点恐惧,怕她就这般宁馨地死去。我迅速地平躺在床上。许久,没有发生想象中可能发生的怪响:一个庞然大物发出僵硬的倒地声,随后,死神指使黑云遮住明月……

等我醒来,外婆已经带着漱口家什回南市了。我走到窗前,蹲在外婆祷告的地上。这样望天,天空又高又深奥。

那张户口迁移证明并没带给我多少震动,只是一纸抽象的印章;然而到了车运行李那天,我的衣物用具种种东西都被弄走,我才有一种拔掉老根的感觉。

、那天,郑闯的母亲搞来一部大卡车替她独子运行李,不知她是从什么渠道打听到我的,就跑上门来说把我的行李一起带上。这样,我跟郑闯头一次当着双方父母的面站在一起。郑闯有点腼腆,话不多,光用手摸头;其实母亲那天心清坏到极点,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乳臭未干的男孩。我知道她将女儿高高捧着,择婿的要求必定极严,这样更好,能使我为爱情多绕些暗礁,反正早晚会扳回来的。

我原来见过郑闯母亲几面,那是个能干的胖妇人,有点咋唬。此刻,她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暗示,对着我亲切微笑,并且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完全像个好脾气的婆婆。她又亲手在我一个大塑料包上加了几道麻绳,那个松松垮垮的行李霎间就变得坚挺多了。

郑闯的行李件件都是四四方方,而且一律新崭崭的。美妹说他家收入不高,但较有家底,这次卖掉一只罗莱克斯手表,用这笔钱将郑闯武装到牙齿。郑闯家的慷慨以及对他的重视,让我间接地感到温暖。

行李送至另外一所中学,待到安放好,司机率先走了。郑闯的母亲突然用胳膊挽住我,我推不得也让不得,只好别别扭扭地随她去。她老练地说东道西,仿佛已经默认了这门亲事。路过一家点心店,她强行拉我进去,郑闯立即心领神会地在边上找定三只座位。她买了馄饨和小笼包,殷勤地往我碗里送,我窘得不敢抬头,心里却窝足了怒气。

从点心店出来,她借口有事就先跑了。做得那么明显,简直像个职业媒婆,我想着。郑闯站在我对面,一味说,我敢发誓,我没把秘密说出去过。我说他妈妈真是精灵透顶--天呵,我怎么像个碎嘴的小媳妇,竟不恭敬地议论别人的母亲!还好,男孩很粗心地一笑,说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你么?我心惊肉跳。他说她觉得你是个强角色,又说真的,听说你扳回了通知单,我们简直晕倒--你真是有一套,将来定不会吃亏。

事实会证明我与那精灵女人无缘,但她的话无论当初还是如今都对我形成辛辣的刺激。事业顺畅无阻时,我总感激她的慧眼识人。假如有朝一日我能如此被一个人念念不忘,那我会死而无憾。

我离开郑闯回到家,天色已晚。母亲在暗头里坐着,家里突然显大起来,空得像个殿堂。我很想跟她谈谈郑闯的话,刚提了他的名字,她就问,刚才哪个男孩叫郑闯?我兴趣索然,想着离家是上策,到了外头我会像个成人那样吃香,大展鸿图。母亲摸黑过来,衣服窸窣作响,我忽然很怕她像平素那样拍我的脸,这太过时。我已到了引人注目的年龄,郑闯的母亲给了我这种信心。

我神圣地坐得端端正正,母亲犹豫一下,没有贸然伸手。我觉得滑稽,原来母女间也存在着哪个占上风。母亲显然有话要讲,我既想听又怕听,怕那话跟我的主张不吻合,从此会扰烦我的行动;但又极想得到些立刻能用上的经验,处世方面,爱情方面都好。况且,自从通知单下达,母亲一句惜别的话都没说过,我渴望她能表达几句,否则过去的十六年将一片惨淡。我早已想好,在那伤感的场合大哭一场,作为辞旧迎新的纪念。

我渴望的平等倾诉母女之情被人搅了。搅得如此彻底,以致于这以后我跟人再相对无言地静坐,总会默默地等待那阵拼足老命的擂门声。那成为一种障碍。

来者是张之道,我头一个念头就想踢他出去。但人家有本事假装迟钝,火速笑成一朵花,况且,双手掣着一尊毛主席去安源的石膏像,我们那时称之为宝像。我想不出这鬼东西是怎么腾出手来擂门的,后来别人说他有软功夫,他跷高脚来擂门可以乱真。

张之道说他是代表两个老师来送宝像,本来张晴观要亲自来,但这几天她前夫的儿女找她麻烦,她脱不开身。我没问为何诸嘉运不上门,因为张之道并不十分可靠,通过他,任何细微末节都可能曲曲折折地传到诸嘉运耳里。

张之道是班上另有一功的男生。家里住着一幢洋房,拦个大铁栅栏,有点监狱的意思;他本人自恃清高,在革命化的年代里还时常把些出典深奥的诗句挂在嘴边。后来有同学搜集他的语录送到工宣队那儿,工宣队确认此为封建糟粕,当小毒草狠批了一通。张之道从此丢弃清高,说话中硬性夹进些粗语,可惜腔调仍不像。张之道毕竟开了悟性,这点聪明劲一发不可收拾:先把工宣队以及两个班主任捧成佛,接着又趁分配未开始大造舆论,说自己有癫痛,有偏头痛,总之是集中了五六种死无查证的病。分配时,他没费周折就被列入待分配,这意味着他只要在家吃一阵老米饭,待外农的人全走干净,他就可在叫生产组其实是手工小作坊的地方谋职。

他的那套花样大家都能一眼看透,可班里没人仿效他。这也许是做人的一种觉悟,看来张之道是丢弃了全部清高,甘愿降为可怜只。

他放下宝像,坐在那儿东问西问。母亲注意地观察他,我怕她把此人当作郑闯,哪怕只误会一分钟都会成为我的耻辱。所以我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后来母亲走开去,张之道从裤袋里摸出一本塑料面笔记本递给我,才手掌大小,带着男孩的体温。

他说这送你。又让我看扉页上的题词。我发现上头很花哨地写着天涯飓尺四个字,我懂得这有天涯若比邻,海内存知己的意思,只是多了一层情意绵绵。

张之道原来很让我害怕,他人并不凶狠,但细腻有余,只要我换一根发带,他就会追着说,等下,等下,让我仔细欣赏欣赏。有时他会在半路上突然闪现在我面前,问我今天为什么特别高兴?其实连我本人可能也没感觉出高兴。我说他管得太宽,只隔了一天,他就给我留条,没有文字,只一个愤怒的大问号。对凶恶的男孩我曾胆战心惊过,但一旦躲远威胁也就消除;然而张之道那样的诞皮厚脸我倒是很深地担忧过。

他絮絮地叮嘱我,出门千万谨慎,坏心的男孩多如牛毛,万万不要多跟他们搭讪。我差点笑出声,头一回想到要捉弄他这个不识趣的。我说女孩出门总要依靠人,你不去,我只能另找了男孩帮忙。他怔了怔,突然像羊那样忧伤地看着我,说他没办法,没有力气,去那儿他会死的,不像别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觉得他真像一只孤羊,在寒冷的黄昏中瑟瑟颤抖。我很内疚,竟逼他说出这番话,这对一个男孩是太残酷的事。于是我真心诚意地祝他早日分配。他交替着把两手关节摁得咋咋响,说他正在悄悄地研究无线电,已装成了一个简易对讲机,他说有了本事总会派上用场,等运动结束,技术会吃香。我相信眼下才是真正的张之道,一个既狡猾又善良,脑子好又极有目光的男孩,这跟印象中的他完全是两码事。我庆幸自己在走上社会之前具备了识人的基础。

张之道心满意足而归,走路肩那儿轻飘飘的。直至我走,他再没露面。可能是怕刚树立起来的形象倒坍。

事后母亲却屡次提到张之道,对他印象极佳,说他将来必有出息。母亲那少有的热情形成一种玄妙的反差,踏上征途前的满腔热血毁掉不少。将来,我确实没怎么想过,而张之道不仅想而且还牢握手中;我恍惚预感到,他比我和郑闯老练得多。认识到恋人居然有不足,我觉得门得要死,决计不再考虑此事。但母亲不罢休,她问郑闯会些什么。我恼羞成怒地说他样样会;我不能说他只会蹬黄鱼车,我说他想学无线电的话,肯定也会学出师。不过母亲已把阴影斜在我跟郑闯中间,它再也驱除不掉。犹如一个斑疵,一个难看的疤。

再想到郑闯,张之道那羊一般的眼睛就会幽幽地闪出来。一直延续许久。我曾悄悄地买了一回镇定药,差点以为自己是疯掉了。

十六岁是我一生最骄傲的年龄。骄傲是我一贯向往的,只是那之前一个丑兮兮的瘦弱女孩毫无引人注目的资本。此刻,一纸户口迁移证让我成为浪潮中的强者,时时有做主角的感觉。美妹正相反,一面遭受小多的责备,另一面,大受阿司匹林的怒气。人就是如此,退了一步,就可能再退第二步。活灵活现的美妹突然成了个惟停的泪人儿。她买来半打月牙边的花手绢送我,刚说了半句惜别的话就泪如泉涌,结果擦湿了其中的两块。美妹还说她没勇气去学校退那张通知单,怕见人脸色。我说我可代她去。说到这里我甚至怕她改变主意,不由分说地把那通知单捏在手里。

我想当年如此骄傲和自信,除了处境突变,还因为那骄傲如新萌发的嫩叶,没有虫伤和薄灰显得生机勃勃。我真的去了学校,张晴观仍在家与她自找的冤家们巧周旋。我径直走到诸嘉运办公桌前,他脸上显得疑惑不解。近一年中,我没跟他说过一个字。现在我成了个独立的外路人,不受其管辖。所以我就打破常规,随意地问他好,宛如一位主宰人的女神。

他坐着,只要不行走,就成了个像样的男人。如今他自然不能看轻我,于是就一点不怠慢地说他本打算去看我的。他还笨拙地拖过椅子让我坐。我想男人的伸缩性太大了,我倒希望他气哼哼地显露自己的失算。

我把美妹的通知单交他,他说她就是那样出尔反尔。我用平起平坐的口吻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他吃惊地看看我。我想这辈子他就得对我另眼相看。后来他端起茶来喝水,突然问,是不是张晴观怂恿你去招工办的。我笑起来,笑得他像牛一样瞪我。我说世上总有愿意成全别人的好人;这下轮到他笑了,他说有些人看来是好人。我问这话什么意思,他摇摇头做了个很洋派的耸肩动作。

走出校门,我才觉得对这个城市的挂念全部解脱,一切恩怨都统统摆平,就像一个濒死的老太婆安排好了后事。原先那个稚嫩的我已经死去;活着的是个连我自己都敬佩的精明少女。居然她能够压垮一个过去望而生畏的男人,在他的盛气被摧残后,他对她就完全不重要了。但他那最后一句话,仿佛一个伏笔,一个横在两段文字间的省略符号。

后来我再也没遇上诸嘉运,这是天意。每次回家探亲我都去拜访张晴观,她是提前退休的,没有再婚的迹象,但是头发总是染得绝对黑。她问起我当地的情况,眼光总是对着窗外,仿佛不忍面对一派惨象。弄得我每回都是急匆匆告退,逃一般奔回家。

我有幸赶上她的葬礼,购得一鲜花制成的花圈。漂亮女人她若在天有灵,定会中意的。我在临时租下的灵堂遇见了张晴观最得意的门生。当年她与我境况相仿,我远去林场后不久,她却进了市郊一家工厂,据说那是全班唯一的保留名额。她用本地人的客气与我寒暄,接着又面露难色地把我拉到厅外。我没想到她会劝我尽快离开,她说这样对她的恩师更好些。我冷笑数声。她说料到我会来这儿闹一闹,因为当年诸嘉运本想把那保留名额留给我,但张晴观在中间插了一杠,完成了对得意门生的一番心愿。

哀乐四起。我跑进厅堂,去瞻仰张晴观的遗容。我发觉我仍爱她,一个人只有将对方的苦衷都包容在一起,才称得上爱得尽心。我面对那遗体,仍旧觉察其将目光移至窗外。带着难言之隐去死简直悲惨。我极愧疚,这多年来每每去扰烦那颗善良之心。

命运本有自身的秩序,它就是面对一连串抉择。既然我已将一大片空白留给初恋,一旦不如愿,定会像剪下的花,早早枯萎。

我是清晨离家的,头夜睡得晚,所以昏昏沉沉,梦境随时会突然冒了头,闯出一两个片断。光听见美妹风风火火地叫要迟到了,接着又出馊主意,让我洗一遍冷水脸。离家的悲壮我试想过无数遍,彩排时已将新鲜感磨损殆尽。况且,时间紧需要一切从简。我吃了东西。人的功能变单一了,吃时就光顾吃,抹嘴时就反复抹,做停当后眼睛才能瞥一眼家。一片快快快的催促声掩盖了我贫瘠的感情。我很高兴免去了许多告别仪式。

一上汽车,我就大吐其胃中物。然后我就四处找寻母亲,突然好想听见她的声音。美妹说你母亲没来,一共两张站台票,她让我跟你父亲去送你。我确实也记得昨夜母亲跟我商量过此事,才隔一夜,就恍如隔世。趁美妹不在意,我踮起脚来朝后车厢张望,刚才我没对母亲说再见,她也许不会狠着心一走了之,这是我一生中最需要她的时候,唯有她能安抚我保佑我。可是母亲没在,只有父亲瘦巴巴地处在一帮陌生人中。他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即使全家一块出游,他也是抄着手走在十米开外的前方。母亲说他缺少团队精神;我想得更严重,觉得他不爱我们,在心里贬毁我们,不愿让外人知晓我们是血亲。我一度疏远他,故意把满心的爱掩埋掉。后来干脆通过母亲跟他对话,弄得父亲束手无策。母亲曾说不可以这样,但从未深究过一次,因为母女之情的根基由于打得更深,永不会动摇。

我一阵绝望,于是又是拼命地吐,好像哀愁就躲在胃中。我这么不罢休地吐,引起美妹惊恐地叫来父亲。父亲递来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我一闻到烟味,更是一阵狂吐。人的胃竟有如此大容量。父亲的喉头那儿发出滑稽的急响,他掩饰地干咳一声。一个骄傲的男人屡屡受挫,自身难保,再无余力去帮助他的女儿。这种耻辱煎熬下,他便沉默着,放弃了父亲的权威。他的骄傲瓦解在我迁户口的当日,直至我走,他始终没有叮嘱我一句话,他觉得他不配。他把父亲这称号看得太神圣也太重。我把手绢还他,他就惶惶然塞进袋里,他的口袋一边耷拉着,脱了一大条线。

我忽而被酸楚笼罩,十六年来对父亲的感情倏地复苏。我把他袋边的一条废线扯断,当着众人的面我很做作地扮成个好女儿。我忽然觉得自己在怜悯父亲,他很苦地活在世上,我走后,身边就不再有爱他的人。

父亲和美妹把我送到集合地点,立刻就赶去火车站候着。那是我区最大的学校,此刻里面站满了赴林场的新知青。我一张一张脸接着看,恨不得结识所有的人--那些是我生命旅途的同行者,与他们系紧了,我就不再是单枪匹马。

接着又是集合上车,双脚一离开地面,我又是一阵狂吐。这一回是真正伤了元气,连眼光都失去神色。在汹涌的人流中,我突如其来地瞥见易公土灰色的脸,他大张着嘴试图叫些什么,可是很快就被涌过来的人流淹没。我看见他如灭顶的落水者伸直了双手摇晃着。手也是土灰色的。我下意识地捏紧双手,怕自己跟他遥相呼应。但不祥之感已在内心洗劫了一遍。

我坐上火车,却失去做主角的欲望。父亲始终站得远远的,仿佛怕我逼迫他说点什么。美妹抽抽噎噎说了些话,我们毕竟是一块长大的。有人为我难过,我是感恩的。

火车摄魂般颤动了一下,顷刻间车上车下哭声如潮,我看见郑闯的母亲哭得昏昏沉沉,由两个大汉架着,完全像一个醉汉。站台上那班敲鼓手,拼命用鼓声压低那悲惨的响声。我感到心中空得缺少内脏,一下子缺了十六年。那样的日子像昨天那样,永久不复存在。生活如茫茫大海,震撼人也会沉没人……我在这个浪潮中笑了笑,否则便会号啕大哭。

事后得知我在汽车上狂吐之时,母亲正在急诊室被大夫抢救。母女间生理间的感应教人生出无穷的柔情。以前我最清楚的是恨以及厌恶,意外地在内心发觉爱的宝藏这真由不得我不快乐。不过,这不是十六岁的收获。

车急驶出上海版图,车厢里早已人声鼎沸,好几宗初恋就在那趟车,在亲人们正茶饭不思之时萌发蓓蕾。人要生存,就得摆脱连环套般的桎梏,忧愁悲观便是人最根本的死敌。那个女孩是个例外,本性偏爱多优多虑;对苦难的敏感让她觉察不到周围的悲壮人生。随着车身晃动,她预感到起伏漂游的不可知未来里潜伏着无数腥风恶浪。

对人生抱郑重态度的人,往往期望先苦后甜。那个好女孩她巴不得灾难早早显露,千万别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迷失对自由的向往。

然而灾难听到了她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