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让我们打开棺材
10 让我们打开棺材
“你们都到齐了，”大舅看着客厅里的人，“我必须走了。”
安妮站在门外，向客厅里面看。那个小婴儿又睡了，年轻的母亲看起来累得很。她丈夫坐在她身旁，手搭在她背上。那个老人仍然低着头坐着。
彼德独自坐着，上身向前，双手抱着头。他正陷入深思。艾琳坐在沙发上，她父母分坐在她两边。她的手紧握着她母亲的手。她向安妮看了看，却没说话。安妮感到有点儿悲伤。她和艾琳的友谊并没有破裂，但是她感到艾琳正渐渐走向另外一个世界，走回她父母的世界和他们不可知的未来。
亨利大舅出门的时候，那个长胡子的老年人忽然抬起头来，说：“上帝保佑你平安。”他的声音坚定而沉重。
亨利大舅点点头，说：“上帝保佑我们全体平安。”说完，他就走出客厅。不久安妮就听到他离开了房子。
妈妈把茶壶从厨房里端来，盘子上放满了杯子。安妮帮妈妈给大家分杯子。大家都不说话。
“安妮，”妈妈在门口小声说，“你如果想睡就去睡，天不早了。”
安妮摇摇头，但是她的确感到累了。她也看出艾琳也累了。她的头斜靠在妈妈肩上，眼睛时张时合。
最后安妮坐到客厅一角的那张摇椅上，头放在柔软的椅背上，就打起盹来。
在半睡半醒中，突然有一辆汽车的车头灯扫过薄薄的窗帘和屋内，车头灯的光惊醒了她。那辆汽车停在院子前，车门打开又“砰”地一声关上。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或走动。
她就像在做恶梦一样。她听见有人在用力敲门，然后沉重惊人的皮靴声踏着地板走进了厨房。那个小孩儿的母亲忽然哭起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厨房里问：“我们看到今晚有很多人到你们这儿来。他们来干什么？”
“我们家有人死了。”妈妈镇定地回答，“丹麦的风俗是亲人到丧家来奔丧。你们一定熟悉我们这种风俗。”
一个军官推开妈妈，从厨房走进客厅。他后面又跟着好几个军官，把客厅的门堵住。他们的皮靴闪亮，他们的枪，他们的钢盔，都在烛光下闪亮。
安妮看到那个人的目光在向客厅四处打量，并且对着棺材看了半天，然后他又一个一个盯着每一个人看。当他看到安妮的时候，她也对着他看回去。
“谁死啦？”他凶凶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们看着安妮，她才醒悟过来那个人是在问她。
现在她才了解亨利大舅在牛栏告诉她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会勇敢。
她吸了一口气：“我的白蒂大姑婆。”她虽然在说谎，但是声音却是坚定的。
那个军官忽然走到棺材前面。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棺材盖上说：“可怜的白蒂大姑婆。”他在安慰死人。
“我当然知道你们的风俗，”他转身对站在门外的妈妈说，“我也知道大家是来吊祭死人，看她最后一面的。你们为什么把棺材盖钉起来，不让大家看？”他握着拳头，沿着棺材盖敲打。
“你们为什么不把它打开？”他问，“打开来让大家看白蒂大姑婆最后一面！”
安妮看到彼德在对面的椅子上僵硬地坐着，抬起头来，一只手慢慢伸向腰间。
妈妈很快地走过客厅，走到棺材前的军官面前。“你说得很对，我们本来应该把棺材盖打开，”她说，“但是医生说一定要钉起来。因为白蒂大姑妈是患斑疹伤寒病死的，身上仍然有细菌，有传染的危险。谁知道这个乡下老头子医生说得对不对。也许斑疹伤寒的细菌已经不在她身上了。亲爱的白蒂姑妈，我一直想见你一面，我们当然应该打开棺材！我很高兴这位军官建议打开……”
纳粹军官忽然一巴掌打到妈妈脸上。妈妈被打得向后退了几步，脸上立刻出现一个白手印，随即又立刻变红。
“你这个笨女人！”他吐口唾沫，“你认为我们稀罕看你那死了的姑妈？等我们走了你再打开！”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把一支蜡烛弄灭，热蜡流到桌上。“把蜡烛都熄了，”他说，“要不然就把窗帘都拉上。”
他转身走出门去。妈妈一只手摸着脸，静静地听——大家都在听他们的动静，听着他们离开房子。接着很快听到关车门声，汽车发动声，最后把车开走了。
“妈妈！”安妮哭起来。
妈妈立刻摇摇头，看着只有薄窗帘遮着而没有关的窗口。安妮会意，知道外边可能有德国兵在监视偷听。
彼德站起来拉上黑窗帘。他又把那支熄了的蜡烛点起来，然后从壁炉上面把那本《圣经》拿过来，很快把它打开，说：“我来读一段《诗篇》①。”
(《诗篇》是赞美和祷告的书，由许多不同的人写成。后来被犹太人收集起来，在敬拜的时候用。“耶和华”是犹太人的“救世主”，相当于基督教说的上帝。)
他看着他随意打开的那一页，声音洪亮地读着：
你们要赞美耶和华，
因歌颂我们的神为善为美，
赞美的话是适合的。
耶和华建造耶路撒冷，
聚集以色列被赶散的人。
他医好伤心的人，
裹好他们的伤处。
他计数一颗一颗的星星……
妈妈也坐下来听。每一个人都渐渐地放松下来。安妮看到对面那位老人的嘴唇随着彼德的声音动着。他是在背这首古老的赞美诗。
安妮不会背这首赞美诗。她不懂它的意义。她一直尽力去听，尽力去了解，尽力忘记战争与纳粹，尽力不哭，尽力勇敢。窗户没有关， 夜 风吹动那幅黑色的窗帘。她知道外面的夜空有星星点缀。但是人怎能像赞美诗中所说的那样一颗一颗地数星星呢？星星太多，天空太大了。
艾琳说她妈妈怕海，因为海太大、太冷。
安妮也感到天空太大、太冷。整个世界也太大太冷，而且也太残酷。彼德继续大声读下去。他显然很累，但是声音仍然洪亮。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
他虽然还 在读，但是他悄悄向窗口移动。最后他合上《圣经》，向外静静地听。他向房间里扫了一眼，说：“时间到了，开始。”
他先把窗子关上，然后走到棺材前面，把棺材盖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