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为什么说谎?

09 为什么说谎?

吃过晚饭,安妮独自到院子里去。从厨房窗口,她可以看到妈妈和艾琳在一边洗碗一边谈天。克丽丝正忙着在地板上玩。她找到妈妈小时候玩的一些洋娃娃,在地上摆着玩。小猫不愿意克丽丝替它穿衣服,早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安妮溜达着走向牛栏,大舅正在那儿挤牛奶。他跪在铺着干草的泥地上,肩膀靠在奶牛阿花的大大的肚子上。他的粗壮手指很有节拍地往洁白的桶里挤牛奶。“雷神”也跑来坐在一边看挤牛奶。

阿花用它那大大的棕色的眼睛看着安妮。它的嘴不停地左右咀嚼,好似装假牙的老妇人在调整她的假牙。

安妮靠到古老牛栏的木板墙上,听到挤出的牛奶冲击着桶边的声音。大舅朝她看了看,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

阳光从窗子照到那堆不规则的干草上、阳光中有星星样的灰尘在飞扬。

“大舅,”安妮开口说,她的声音很冷,“你在骗我,你和妈妈一起骗我。”

他的大手没有停下来,仍然像是配合着牛的脉搏一样灵巧地挤着奶。牛奶仍然不停地往桶里流。他看着她,深蓝色的眼睛很慈祥。他问:“你在生气?”

“当然生气,妈妈以前从没说谎骗过我。但是我知道我没有什么叫白蒂的大姑婆。我妈妈说过的事情里,从来没有提过白蒂大姑婆,她给我看过的照片里也没有什么白蒂大姑婆的。”

亨利大舅叹口气。阿花看看他,好像说:“快挤完了。”事实上也是,奶水越来越少,最后就没有了。

他放开手拍拍阿花。已经有半桶牛奶了,上面浮着一层白沫。他把桶提到一旁,用一块干净的湿布把牛的奶头擦干,然后把桶放到架子上,盖起来。他亲切地拍拍阿花的脖子。他一面用布擦手,一面转过身来面对安妮。

“小安妮,你有多勇敢?”他突然问。

这是她不愿回答的问题。她感到震惊与丧气。当她自己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不喜欢自己的答案。

“不太勇敢。”她承认了,眼睛看着草地。

高大的亨利大舅蹲到她面前,他们就正好面对面了。他背后的阿花低下头去,咬了一大口干草,用舌头往嘴里拉。小猫仍然翘着头,等着奶水溅出来。

“你说的不对。”亨利大舅说,“我认为你像你妈妈,像你爸爸,也像我一样,虽然很害怕,但是很镇定。假如有表现勇气的机会,我相信你会非常勇敢。”

“但是,”他又说下去,“假如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就比较容易变得勇敢。你妈妈是这样,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这样,我只知道我该知道的。”他顿了一下,“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安妮蹙了一下眉头。她仍然感到困惑。勇敢究竟是什么?不久以前,在街上碰到那两个德国兵以粗鲁的口气问她的时候,她简直吓死了。

在那以后,她还 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德国人要把犹太人抓走。当那个德国兵问她的朋友是谁的时候,她虽然害怕,但是她仍然能回答。假如她事先知道,她也许会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渐渐了解了这一点。“是的,”她回答,“我了解。”

“你猜得很对,”大舅对她说,“你没有白蒂这个大姑婆。你妈妈在骗你,我也在骗你。”

“我们这样做,”他解释说,“是为了爱你,是为了让你勇敢。你现在不生我们的气了吧?”

安妮点点头,忽然感到自己长大了。

“现在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你懂吗?”

安妮又点点头。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大舅的肩膀一挺,立刻站起来。他走到牛栏的窗口,站在阴影里向外看,然后转身回来。

“棺材来了,”他对安妮说,“是你的白蒂大姑婆,当然是假的。”他笑了笑,“大家哭泣的时候到了,你准备好了没有?”

安妮抓起大舅的手,跟着他一同走出牛栏。

那具发亮的木头棺材就放在客厅中央,下面有架子。四周摆着安妮和艾琳采来的花束。蜡烛摆在棺材前面,发着红光。表情严肃的运棺材的人和大舅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克丽丝不情愿地到卧房睡觉去了,嘴里不断地说她已经长大,应该和其他的人一样晚睡,而且她从来没有见过躺在棺材里的死人,这太不公平了。不过,妈妈很坚持,她只好哭丧着脸到楼上去。她一手提着一个布娃娃,一手抱着那只小猫。

艾琳一直很沉默,面容很悲伤。她对约翰生太太说:“您的大姑妈死了,我感到很难过。”安妮听到她妈妈悲伤地笑了笑,向她致谢。

安妮只是听着,什么话也没说。她心里想:我现在也在骗人,骗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我可以告诉她棺材里根本不是我的亲戚,也可以私下告诉她,要她不要悲伤。

但是她却没说。她知道这样做才能保护艾琳,就像妈妈保护她一样。虽然她仍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懂客厅里为什么摆一具棺材,棺材里又是什么人。但这是最好的办法——让艾琳一直相信大姑婆死了这回事——所以她什么也没说。

天黑下来了,来了一些奔丧的人。首先到的是一男一女。他们全穿着黑衣服,那个女的手里还 抱着一个正在睡觉的孩子。大舅向他们打个手势,请他们走过来。他们随着亨利大舅走进客厅,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们是大姑婆的朋友,”妈妈向满面怀疑的安妮说。妈妈又在撒谎了。不过她知道妈妈已经知道她也知道。她们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讲话。在那一眼中,她们了解彼此都在撒谎。

从客厅里传来一阵瞌睡的小婴儿的哭声。安妮隔着客厅玻璃门向里面瞟了一眼,看到那个母亲急忙解开上衣喂孩子奶,孩子立刻就不哭了。

不久,又来了一个男人——一个长胡子的老人。他静静地走进客厅,一声不响地坐下,其他的人只看了他一眼。那个年轻的母亲拉拉孩子的小被子,把她的胸部和孩子的脸一同盖起来。那个老人的头低下来,闭起眼睛,好像在祈祷。他的嘴唇在抖动,但是没有人听到他在说什么。

安妮站在门口,看看坐在烛光下奔丧的人。然后她走进厨房,帮助妈妈和艾琳做晚饭。

她记得在哥本哈根,她姐姐去世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有朋友到她们公寓来。但是他们带着食物,所以妈妈不必做晚饭。

这些人为什么不能带食物来?他们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在哥本哈根大家心里虽然悲伤,但是大家仍然彼此轻声交谈,也都和爸爸妈妈说话。大家都是谈些莎莉生前的美好记忆。

她一面切乳酪,一面想着。接着,她明白了,这些人根本无话可讲。他们没办法谈逝者美好的往事,因为世界上没有白蒂大姑婆这个人,他们都不认得她。

亨利大舅来到厨房,看看手表,再看看妈妈。“不早了,我该回船了。”他的样子显得有些担心。他把蜡烛吹熄,使四周变得一片黑暗。然后他开门,向苹果树那边的黑暗中看去。

“好,来了,他们来了。”他低声说,声音轻松了很多,“艾琳,跟我来。”

艾琳不解地看看妈妈,妈妈向她点点头。“跟他走吧。”

安妮手里拿着没有切完的乳酪,看着艾琳跟大舅向院子里走。她听到艾琳先是尖叫一声,又低叫一声,然后是窃窃私语声。

亨利大舅不久就回到房里,后面跟着彼德。

彼德先到妈妈面前,他们互相拥抱。然后他又抱抱安妮,在她脸上吻了吻,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今夜没有欢笑,只有紧张与忧虑。他立刻走向客厅,四下里看了一眼,向大家静静地点点头。

艾琳仍在院子里。但是不久门又开了,艾琳回来了。她是被她爸爸抱着进来的。她像小婴儿一样,腿悬在空中,紧紧被抱在爸爸的怀里,她妈妈也在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