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大姑婆

08 大姑婆

天刚亮的时候,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安妮听到大舅起床后走出房子,走向牛栏去挤牛奶。不久,她就醒了。她听见外面的鸟叫。有一只鸟一定是站在窗外的苹果树上,听起来很近。她也听见妈妈和克丽丝在厨房里谈话。

艾琳还 在睡。昨夜,德国兵来检查公寓的紧张情形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安妮轻轻地起身,怕惊动艾琳。她穿好衣服,走下楼。

妹妹正跪在厨房的地上,按着猫的头,让它喝碗里的水。

“小笨蛋!”她说,“猫喝牛奶,不喝水。”

“我在教这只小猫学着喝水,”克丽丝严肃地解释,“我叫它‘索尔’①。代表雷神。”

(①“索尔”是译音,是北欧神话中雷神的名字。)

安妮禁不住大笑起来。那只可怜的小猫正在生气地摇头,把水从胡子上摇下来。克丽丝还 是按着它,叫它喝水。“雷神?”安妮说,“看起来,它一听见打雷就会吓得逃命!”

“它一定有妈妈来保护它。”妈妈说,“它要吃奶的时候,一定会找到妈妈。”

“它也可能去找母牛。”克丽丝说。

大舅虽然不再像他父母一样种田了,但是他养了一头奶牛。奶牛每天高高兴兴地在草地上吃草,每天早晨也贡献出一些牛奶,算是对主人的报酬。大舅有时候也用剩余的牛奶做乳酪,送到哥本哈根给安妮她们吃。安妮看见妈妈用麦片做早饭,桌上还 有一大瓶牛奶。她很久没喝牛奶了。他们在家里吃早饭,都是吃面包,喝茶。

妈妈顺着安妮的目光看到牛奶。她说:“‘阿花’的牛奶。大舅每天在出海以前都要先挤它的奶。”

“还 有奶油,”妈妈加上一句,“平时大舅也没奶油吃,不过他设法藏了一些给我们。”

“为什么要藏?”安妮往大花碗里倒牛奶,“难道说德国兵也要‘重新安置’奶油?”她对自己的幽默笑起来。

虽然妈妈也笑了起来,但是这可不是说笑话。妈妈说:“你不要笑,德国人真会重新安置奶油。他们把农人的奶油都重新安置到德国兵的肚子里去!假如他们知道大舅这儿私藏了这么点儿奶油,他们一定会派一队兵来把奶油押走。”

克丽丝也笑起来。三个人一同想象着被押走的奶油害怕发抖的样子。克丽丝一不留意,小猫就从她手里逃了出来,跳到窗台上去了。突然间,厨房里充满了阳光,加上牛奶瓶里有新鲜牛奶,门外苹果树上有小鸟唱歌——在外面,大舅正在充满阳光的海面上打鱼,银光闪闪的大鱼在网中跳跃——使德国兵的阴沉面孔和枪所带来的恐怖只像是个鬼故事,只像是在晚上吓孩子的笑话了。

艾琳静静地出现在厨房门口,脸上有困倦的笑容。妈妈又拿了一个大花碗,装满了一大碗麦片。

“新鲜牛奶!”安妮笑着指指牛奶瓶。

三个女孩子一整天都在阳光下的草地上玩。安妮带着艾琳走到牛栏那边的一片草地,把奶牛“阿花”介绍给艾琳。阿花懒懒地用舌头舔舔艾琳的手掌,粗糙的舌头舔得艾琳又怕又爱。小猫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扑捉飞跃的昆虫。这时是秋初,天气寒冷,草地上有很多枯了的野花。她们摘了很多枯了的野花,把它们一束一束地插在瓶子里,罐子里,把桌子都摆满了。

妈妈在屋里不停地洗刷、打扫,“啧啧”地批评大舅没把家务整理好。她把地毯拿出来挂到晒衣绳上,用一根棍子拼命地打,灰尘在空中飞扬。

“他真需要有个太太。”妈妈摇摇头说。打完地毯,她又去扫地。

“你们看!”她打开那间小客厅,里面摆的全是老家具。“他一辈子都没有清理过。”说完就用抹布擦。

“克丽丝,”妈妈对她叫,“小猫在地毯上撒了一泡尿。你要看着它,不要让它再在地毯上撒尿。”

傍晚,大舅回家,看到新打扫过的房子,高兴地笑起来。地毯全晒过了,窗子也全洗过,到客厅的双重门开着。

“亨利,你需要个太太。”妈妈对他说。

亨利大舅站在通往厨房的门口,笑着说:“我有个妹妹,还 要太太做什么?”他的声音是低沉的。

妈妈叹口气,不过她眼光里有了喜色:“你应该抽出一些时间留在家里,修理一下房子。这个台阶上的木板烂了,厨房洗碗槽的水管也漏水,还 有……”

大舅摇摇头,装成妈妈的声音接下去说:“还 有……天花板上有老鼠。我的棕色毛衣上也叫虫咬了一个大洞。假如我不洗窗子……”

他们兄妹两人一同笑起来。

“说正经的,”妈妈说,“我把所有的门窗全都打开了,让房间进来点儿新鲜空气,照照阳光。今天的天气这么好。”

“明天就是打鱼的日子了。”说完,大舅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安妮又听到“打鱼”这个字眼。爸爸在电话中就说过打鱼。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不问阴晴,大舅每天都出海打鱼,这还 用特别提出来说?丹麦的渔民,不管天晴还 是天阴都要出海的。

妈妈看着大舅,“这种天气合适吗?”

他点点头,看看天,嗅嗅空气:“吃过晚饭我就要回到船上去。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今晚我就睡在船上。”

安妮揣想着睡在船上的情形。那大概就是躺在铁锚旁边听海涛击打着船身,在海面的位置上看天空的星星吧。

“你有没有把客厅准备好?”亨利大舅突然问妈妈。

妈妈点点头:“我全打扫过了。把家具搬了搬,多空出了一点儿地方。”她又加上一句,“你看到那些花了。我没想到,但是三个孩子从草地上采来,替我做了。”

“你们在准备什么?”安妮问,“搬家具干什么?”

妈妈看看大舅,没说话。大舅正抱着小猫,替它搔痒。小猫弓起背来,很受用的样子。

“孩子们,”他说,“明天是个悲伤的日子,但是并不太令人难过。因为她已经很老很老了。我们家死了一个人,你们的白蒂大姑婆去世了。她的棺材今晚摆在客厅里,明天就要出殡。这是我们的老风俗,过世了的家人一定要放在家里,让她和亲近的家人一同住一夜。”

克丽丝一直有兴趣地听着,立刻插嘴问:“放在家里?就放在客厅?”

安妮没说话。她感到困惑。她第一次听到家里死了人。事先没有人打电话到哥本哈根告诉他们大舅家里死了人,也没有人表现出悲伤的样子。更奇怪的,也更让她迷惑的是,她从来没听说过她有这么一个大姑婆。假如她有一个这么老的大姑婆,她应该听说过。她不像克丽丝,克丽丝太小,对这种事不关心。

安妮很关心,她对妈妈家的小事非常有兴趣。她记得大舅一家所有表兄弟姐妹的名字。妈妈所有的兄弟姐妹——她的舅舅姨母们,她都记得。谁是个懒鬼,谁阴阳怪气,谁酗酒好赌,她都从妈妈口中听说过。她妈妈娘家的有趣事她都记得。

她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安妮知道她绝对没有一个白蒂大姑婆。这个人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