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开窑论定

07 开窑论定

特使来访过后,明师傅的性情变得比以前更急躁了。以往他总是简短而不耐烦地下达指令,现在则是一有机会就对着树耳发表长篇大论,然后陷入一阵长长的沉默,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而且这阵沉默通常要持续到他再度对树耳大声咆哮为止。

树耳的工作也比以往更辛苦,他的心情既紧张又充满期待。明师傅正在制作深受特使喜爱的甜瓜造型水壶,树耳不曾见过明师傅淘汰掉这么多件初坯,一整天下来,只要听见明师傅的咒骂声响起,紧接着就可以听到“啪”的一声陶品摔破的声音。

经过两天的煎熬,终于,明师傅开口提出树耳期待已久的问题。

“怎么样,”明师傅粗声粗气地问,“是你告诉我,还是非得我自个儿猜?”

集市那天,明师傅是唯一没去参观康师傅摊位的人。姑且不论那是刻意的还是无意的,因为明师傅本来就只专注在自己的作品上。不过树耳知道,他不可能没留意康师傅摊位前聚集的骚动的人群。

“镶嵌的作品。”树耳立即回答。鹤人的话在他的脑海中响起,现在这项创意属于世人共有了,于是他接着说:“白色和红色的泥浆经过窑烧后,变成白色和黑色的菊花图案。”

明师傅并没有回答,树耳又加上一句:“难看极了。”

听了这句话,明师傅仰头发出一阵痛快的笑声,树耳心想,这可能是这位陶匠毕生唯一一次这样子狂笑吧。

“哈!”明师傅被痰噎住了,咳了几声清清喉咙。他心照不宣地看着树耳。

“难看?这还用说吗?以康的能耐能做出什么好东西,凭他也想当陶匠?”突然他双手“啪”地一击,说,“去!就照那样做,白色和红色的黏土,像做釉料一样地淘洗。”

树耳一跃而起,不等明师傅把话说完,就飞身上路,推着推车狂奔而去。

早在几天前,树耳就沿着河岸,找到有色黏土所在的位置。这时他直接来到第一个地点开始挖土,激动的心情因工作的节奏而缓和下来,原本沉重的锄头握在手里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轻盈。

接下来的几天里,明师傅描绘出近百张草图,由他太太帮忙用木炭在一片一片的木板上勾勒出基本的甜瓜形状。明师傅不断构想出各种镶嵌的图案,稍不满意立即生气地舍弃不用,再将木板递还给他太太,擦拭后再重复使用。

与此同时,树耳则忙着淘洗白色的黏土,经过两次、三次、四次程序后,就在他进行第五次淘洗时,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

树耳一如往常地在手指间搓揉着沉淀物,突然间,他的指尖传来一种奇妙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想起有一次在山区里的经历。那天,他在砍柴中途稍作休息,并睁大眼睛凝望着翠绿的森林,蓦地发现一头鹿出现在他的视线内。那头鹿一直站在那里,他的目光也一直对着它,但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确切地察觉到它的存在。

现在的情形也一样,他唯有用手去感觉而不靠眼睛看,才能捕捉到这种黏土的手感——细致、柔顺、平滑,不过还是稍嫌不完美。

树耳僵住了,除了握着黏土的指尖外,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究竟是什么让他下这样的判断呢?他找不到适当的语汇来描述他的体会。手中的黏土已经丝毫没有粗糙的感觉了,然而他知道,必须再一次淘洗——或许两次……就像是突然间看出那一头鹿——清晰的影像从一个朦胧的梦中渐渐浮现。

当他再一次淘洗黏土时,那种感觉就像是他从那个梦中醒来一般——倘若用一场梦能正确描述他是如何了解黏土的话,这才是难以理解的神奇。

这个梦如果可以让他知道黏土还得再淘洗,那么这个梦就可以明确地描述出他是如何理解黏土的秘密的。

明师傅终于选定了图案,开始进行雕刻。这是最精细的部分,明师傅不喜欢旁人观看。然而,当树耳打扫庭院或是运送黏土回来时,总会想尽办法去偷瞧一眼。经过这几个月,树耳已经十分清楚明师傅工作的情形了。以前,他喜欢看明师傅在转盘上拉坯,现在他更喜欢看明师傅雕刻图案。

明师傅使用的工具中,有各种不同粗细的雕刻针。他先用最细的雕刻针轻轻地在初坯黏土上勾勒出图案的轮廓;再一刀一刀地把整幅图案刻出来。其他的陶匠通常直接照着已绘制好的完整图案雕刻,明师傅却不这么做,他多半只绘草图,雕刻时再加以灵活变化,因此他的作品从制作到完成的过程随时充满可变性。

由于釉料会汇集在雕刻过的细缝里,形成较深的颜色,经过窑烧,从某些角度看上去,这些线条就会细致到几乎看不见。明师傅的作品就是要提供这样的双重乐趣,既能满足视觉,又无损于优美的造型和神奇的色泽。毕竟,这才是陶艺品的首要条件。

明师傅正在瓜型瓶身上凸起的条纹间,刻出莲花和芍药的图案。每天工作结束时,树耳都会到明师傅的棚架前看看有什么进展。由于明师傅正在尝试镶嵌工艺,所以一些作品上的花瓣和叶片已经被雕成凹陷形。从这些作品来看,明师傅的手法显然要比康师傅更精巧、细腻,花瓣也更多,每一片的造型都非常优美,茎干和叶片相互缠绕,呈羽毛状展开,就像一株生气勃勃的植物。

树耳对明师傅的作品感到欣喜万分,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烧制后的成品。他相信毫无疑问的,特使一定能看出明师傅的作品不仅延续了光荣的传统,还增添了创新的技术,这种风格一定能获得宫廷的委任。

几天后,明师傅来到淘洗黏土的地点察看树耳的工作情形。由于需要的用量很少,树耳不用原来的坑洞,改用碗来进行红色和白色泥浆釉的淘洗。明师傅把手指伸进其中一只碗里,闭着眼睛以指尖触摸碗底的沉淀物。

过了一会儿,他张开眼睛,轻蔑地说:“你也未免太浪费时间了。”随即带着两个碗走回屋去。

明师傅转身离去时,树耳紧抿着双唇忍住笑,这是明师傅第一次采用他配制的泥浆釉,而且没有经过明师傅的进一步指点。

明师傅完成了五件瓜型瓶。从雕刻图案到将有色的泥浆釉镶嵌在各个部位,是一项极为费时的工作。每天树耳都留到天黑以后,竭尽所能地协助明师傅。每个瓶子完成雕刻和镶嵌后,必须将多溢出来的泥浆釉一一清除干净,才能将瓶子浸入釉料中。明师傅没有让树耳分担这一部分的工作,完全由他自己来完成最后阶段的淘洗和釉料的混合。

明师傅就像个精力充沛的工作狂。他吃得少,睡得少,不分昼夜地工作,双眼充满炽热的光芒,他焦虑的呼吸声,使得屋檐下的工作间弥漫着一股紧迫的气氛。再过不久,特使就要返回茁浦了。

终于到了入窑烧制的时候。每个架子上各有三堆贝壳,瓶子分别安放在上头,放在窑内接近正中央的位置,这是明师傅心目中最理想的所在。同时,所有木柴都精确的以一种复杂的十字交叉方式叠成好几层,再用打火石点燃引火的细枝和松针,等到木柴顺利燃烧后,随即封闭窑门。

窑内的温度非常难控制,刚开始必须慢慢加热,窑内的温度如果升得太快,陶器便会破裂。这项加温的过程要花上一整天,第二天,就由窑壁上的洞口不时添加木材,到了第三或第四天,当窑内的温度达到陶匠预期的程度时,就用黏土将窑壁洞口封住,窑内的火势就会以最高温继续燃烧,直到窑内空气燃烧光了,火就逐渐熄灭然后得再花两三天时间让窑炉完全冷却。

如果时间许可,明师傅希望这些作品至少分成两批烧制,可是特使的归期迫在眉睫,因此只能一次完成。

一般来说,第一阶段加温,以及添加燃料是关键时刻,通常明师傅都会留在窑场,等到封窑之后才回家。不过这一次,整个烧制过程他都寸步不离。树耳在山坡上铺了一堆稻草,明师傅就坐在那里,眼睛紧盯着窑门。他的指令一向是简短而不耐烦,如今却是一语不发。

树耳对明师傅的沉默感到手足无措,他宁可明师傅对他大声叫嚷。这种静默真令人担忧,树耳从家里带来的食物,明师傅也原封不动地搁着。他偶尔指派树耳在家里和窑场之间跑腿,做一些杂事。每天工作结束时,树耳总是踮着脚尖悄悄离去,唯恐发出半点声音惊扰到明师傅,甚至影响到烧制的瓷器。

树耳从来没弄清楚,究竟是他的脚步声吵醒了鹤人,还是鹤人根本就没睡着。不管多晚,只要他回到桥下,鹤人必定会起身问候他,语气非常温和。

由于树耳每天工作到很晚,这两个朋友已经很久没一起去散步或做别的活动了,因此鹤人便讲故事给树耳听。树耳还很小的时候,他常讲一些民间故事——笨驴或是勇敢的老虎的故事。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树耳很高兴能重温这些老故事,当然也有新的故事,一些关于韩国民族英雄和女豪杰的英勇事迹。听故事变成树耳不可或缺的消遣,每个晚上他都要听一段鹤人的故事,才能放松心情安然入睡。

到了烧陶的最后一天,明师傅吩咐树耳下午留在房屋整理庭院,等到太阳下山后再到窑场,趁黑搬运作品。

这天晚上,朦胧的弦月高挂在夜空。树耳在稍早前就已经把窑炉入口处的灰烬清理干净,明师傅爬入窑内时,树耳在旁边放了一盏油灯,明师傅用一副特制的木钳将仍有余温的瓶子一一取出来,小心地安放在推车里,推车上树耳已事先铺了一整车的稻草作为衬底。由于月光昏暗,树耳什么也看不清楚,等到最后一件瓶子取出来时,他才爬进窑里去取回那盏油灯。

油灯上的火焰摇摆不定、忽明忽暗,很难仔细地检视这些瓶子,即使如此,还是依稀看得出镶嵌的部分显得格外出色。然而,明师傅却叹了口气摇着头。他们得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能看出结果。

他们合力在瓶子中间塞入更多的稻草,然后明师傅手持着油灯,树耳小心翼翼地推着车返回房屋。黑夜里一片寂静,偶尔传来河边的蛙鸣和一声夜莺哀怨的啼叫。

“今晚你回来晚了,我的朋友。”鹤人看见树耳从堤坝上滑下来,便点燃油灯,招呼他。

“今晚开窑!”树耳回答,“对不起,让你等我吃饭等这么久。”

鹤人挥挥拐杖,好像要挥去这声道歉似的,他开玩笑地说:“我吃得太好了,变成现在这副德性,又臃肿又懒散。”

树耳累惨了,却因为情绪过度紧绷反而没法子躺下来休息,他干脆坐着看鹤人吃饭。摇曳的灯光照亮了这个以桥面为屋顶、以河堤为墙的小窝,虽然这些东西一直都在那儿,但是直到这一刻,树耳才真正看清楚,这种感觉就像眼前的鹿,或手指间的黏土……

少少几件锅碗瓢盆就堆放在由石块砌成的小型置物架上,几双筷子、一把汤匙以及鹤人的刀子整齐地排列着,树耳睡觉用的草席卷起来竖在一旁;鹤人编的两个篮子,一个装着一些野蘑菇,另一个则装着零零碎碎的、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的小东西——一些碎布、麻线、打火石……这一切对树耳是那么的熟悉。而鹤人住在桥下这么多年,这些对他来说,恐怕早已视而不见了。

树耳几乎未经思索就脱口而出:“鹤人,你失去你的家和家人的时候,为什么没去寺庙呢?”

几乎所有走投无路的人都会到寺庙去,僧侣会收留他们,给他们食物,也分配工作给他们做,最后,这些人大半都会成为僧侣。对那些和鹤人一样遭遇不幸的人来说,投靠寺庙是唯一的出路。树耳也觉得奇怪,自己过去为什么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

有那么一瞬间,鹤人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但很快他就撇撇嘴,腼腆地笑着说:“唉!当初是有原因的,不过很愚蠢,现在说出来就更加可笑了。”

树耳等着。

“呼!”鹤人终于说,“当一个人做了蠢事、事后又不能一笑置之的话,那真是笨得可以!一只狐狸,当时有一只狐狸挡住我的去路。”

“一只狐狸?”

狐狸是一种可怕的动物,虽然它们既不高大也不凶猛,不像盘踞山里的熊或是老虎,但是它们生性如同恶魔般狡猾,这是众所周知的。有些人甚至相信狐狸会施魔法,把人拐进狐穴,喂养它的狐子狐孙。

光说出狐狸这两个字,树耳就觉得毛骨悚然。

“房子卖掉后,”鹤人说,“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去寺庙,我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走了很久很久才到山腰。

那时已近黄昏,离寺庙还有一大段路,突然间一只狐狸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动也不动,杵在小路中央,咧开嘴,露出一口闪亮雪白的尖牙,舔着嘴唇。它的眼睛闪闪发光,粗大的尾巴来回沙沙摆动……”

“够了!”树耳张大眼睛说,“后来呢?”

鹤人夹起最后一小口饭放进嘴里说:“没了。我开始相信狐狸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当时我离它好近,几乎可以碰触到它,再说我还有一条行动不便的腿——但是,我却安然无恙地活到了今天。

“不过,当晚我没有继续我的旅程,我一路走下山,还频频回望,但那只狐狸并没有跟过来。事实上,它倏地消失了,就像它忽然现身一样。当晚我就暂住在桥下,你可想而知,我根本无法入睡。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能够再去想要不要去寺庙的事,但是那时候,这里,”鹤人挥着筷子指着这个狭小的空间,“看起来像个家了。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然后你就出现了。”鹤人讲完故事时,脸上带着微笑,接着又补了一句,“夹在那只狐狸和你之间,我命中注定永远也当不成僧侣。”

树耳铺开席子躺了下来,不久后又爬起来跪坐着,凝望漆黑的桥边,那儿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吗?或者只是反射在河面上的星光?

一如往常,即使是在黑暗中,鹤人也很清楚树耳的一举一动。“赶快睡觉。”他的口气乍听起来还真像明师傅,“难道你要我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居然跟你说这些可笑的事?”

树耳摇摇头,露出笑容,心情终于安定下来。

出乎树耳的意料,第二天一早明师傅的太太已经在房屋前的道路上等候了,身旁搁着推车和锄头。虽然她的脸色依旧是一贯的沉稳和蔼,树耳却看出她眼中带着忧虑,这一点即使是温和的笑容和亲切的问候也难以掩盖。

“再去多挖一些黏土,树耳。”她平静地说,“素色的和有色的都要。”

树耳弯身鞠躬答应她,她转身返回房屋。树耳快步向前走了几步,确定她进屋后,便将推车停靠在路旁,悄悄绕到后院。

映入眼帘的可怕景象使得树耳的面色“唰”的一下惨白,庭院里到处是陶瓷碎片——至少有数百片。

树耳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明师傅太太脸上的神情说明了她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而是深深的忧虑。这意味着一件事——明师傅自己捣毁了这些瓶子。

树耳数着——五堆陶瓷碎片,总共五只甜瓜造型的瓶子,其中一只被抛得很远,飞到了屋子的另一个角落,离他站的地方只有几步远。树耳飞快地环顾四周,随即踮着脚尖进到庭院拾起一些较大的碎片。他把碎片塞进腰际的口袋内,转身冲回推车停放的地方。

到了河岸,树耳放下推车,伸手从口袋里拿出碎瓷片。他发现,即使是残缺不全的碎片,上头镶嵌的部分也毫无瑕疵,花卉的图案错综复杂且优美,但是釉色……树耳不禁皱着眉头,眯着眼仔细瞧。

有的碎片上布满那种令人担心的褐色色泽,有的则是出现褐色斑点。这些碎片属于同一只瓶子,而总共有五只瓶子被捣毁,就表示每一个瓶子都有瑕疵。釉料的混合是由明师傅自行完成的,所以必定是烧制的过程中出了差错。这部分的工作,即使是明师傅亲自操刀,也无法完全掌控。

树耳紧紧地握住这些碎片,他大叫一声,把它们抛入河中,完全没留意到一片碎片割伤了他的掌心。

一切都太晚了,说不定特使的船此刻已经进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