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失才亡魏 第五 茫茫大水包围了雄峻的大梁

尸埕带着大梁将军匆匆赶进王城时,魏假正在獒宫里消磨。

三晋之中,韩魏两国王室酷好神异犬种,赵国王室却对猛犬极是憎恶。这是因为,春秋时期的晋国曾发生过一次酷烈的政变,其怪异的开局是权臣赵盾在朝会后走出大殿时被一只猛犬闪电般当场扑杀。从此,赵氏部族骤然沉入谷底,开始了漫长艰难的复仇复兴之路。也是由此,渐渐演化出了韩赵魏三家的秘密同盟与三家分晋的结局。不管那次政变对于改变晋国与三族命运具有多大的作用以及具有何等的意义,猛犬扑杀赵盾事件,都成为三晋部族一个不可思议的恐怖神话。要知道,豢养猛犬的屠岸贾,其时只是一个实力单薄的中大夫,不管他获得了当时晋国君主的何等暗中支持,若是没有如此一只神异的猛犬,其颠覆晋国朝局的勃勃野心只怕也是痴人说梦。毕竟,赵氏是尚武大族,赵盾的森严护卫与赵盾本人的胆略武勇,寻常剑士刺客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机会。若非这只突然出现而又根本不为赵盾及其卫士注意的猛犬闪电般一扑,突兀地撕开了赵盾的胸腹,又准确地掏出了赵盾热腾腾的心肺一口吞了下去,至少赵国的历史很可能重写。

这一恐怖场景通过种种大同小异的传说,久远地烙在了三晋王室部族的记忆里。然则,随着岁月的流逝,三家对这一事变的恐怖记忆,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折射了出来。韩魏王室就事论事,生发出对神异猛犬的歆慕搜求,成为天下名犬的渊薮之地。赵国王室却不忘旧仇,一如既往地痛恨猛犬,举凡言狗皆一律冠以“恶”字,除了民间猎户的猎犬,王室从来禁犬。及至战国中期,韩魏两国王室的名犬已经天下闻名。进入战国末期,魏国的猛犬声名已经远远超过了韩国。看官留意,此前的春秋时期,天下之名犬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洛阳周王室的来毛(li,音离)犬,长毛蜷曲,威猛异常,是周天子的狩猎神犬;一种是晋灵公时晋国公室的獒犬。何谓獒?后世西晋之张华有《博物志》,其中之《物名考》云:“犬高四尺日獒。”也就是说,那时将身形高大的猛犬一律唤作“獒”,还并不是犬类特定品种的獒犬。因了“獒”并非确指,晋国公室这种獒在当时还有一个学名,叫做“周狗”,意为遗传于周天子神犬的大狗。及至战国中后期,天下名犬已经有三种:第一是魏獒,也就是魏国王室的獒犬。獒之成为犬类特定品种,这魏獒便是鼻祖;第二种是韩卢,韩国王室豢养的一种大型黑毛犬;第三种是宋皵(que,音鹊),宋国公室养的大型猛犬。这种犬也另有一名,日骏犬,意谓可同骏马一般为人效劳。

诸般猛犬中,最有声名的自然还是魏獒。

魏獒之闻名天下,得力于魏王假。魏假还是少年太子的时候,对猛犬酷好之极。魏假十二岁时,其父景滑王许魏假可在王城之内任选一官署领事,以试探其心志才具。魏假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请求兼领“虞人”署。这虞人署,是执掌国君狩猎的宫署,下辖一处园林专一豢养猎犬。魏假所神往虞人署者,实则神往猎犬园林也。景滑王不知其故,大大赞叹了一番少年太子的修身弓马之志,很以为儿子可望在统辖狩猎中锤炼出战场本领,从而成为中兴大魏的英主。景滑王是老太子继位(其父安釐王在位三十四年),在位十五年便死了。其时,魏假三十岁即位,执掌虞人署已经十八年了。这十八年中,魏假已经将猎犬苑经营得天下闻名,当年一座只有几十只猎犬的园林,已经变成了异常壮观的魏獒宫。魏假对獒的遴选有严厉法度:蹲地仍有四尺身高,方可选进獒宫冠以魏獒之名;否则,一律称为猎犬,而不能叫做獒。历经多年精纯交配繁衍,魏獒遂成一种品性独特的名犬,其凶猛与忠诚同样的无与伦比。唯其如此,魏獒之名天下大震。各国王室的声色犬马子弟与天下贵胄以及大商大贾,但言买犬,无不以到大梁求购得一只魏獒为荣。这个魏假,对獒犬钟爱无以复加,每每卖出一犬,无论公事如何要紧,都要丢开公事亲自与买家洽谈獒事,勘审买家是否具有爱犬之志与养犬之才,否则,买家纵然开出重金,魏假也毫无例外地一口回绝。及至狗生意成交,魏假还要为将走之獒举行狗宴饯行,特准离獒捕杀一名徒手剑士并当场吞噬。交獒之日,魏假也要亲自到场,直将大獒送出獒宫,方抚其头背洒泪惜别。凡此等等,使魏獒与魏假之名在天下声色犬马者口中几乎成为同一个名字,但呼魏王,常是“魏獒”两字。此后不久魏假降秦,出得王城之时,魏假尤作肺腑感喟云:“假做魏王三年,做狗王十八年矣!当年若生商贾之家,假何愁不成天下第一犬商也!”这是后话。

“敢请丞相止步,我王尚未出宫。”

虞人丞挡住了左丞相尸埕的匆匆脚步,口气矜持冰冷得教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只是一个连官阶都没进的吏身。饶是如此,尸埕也只能在这座形制怪异的石坊前原地站定,还得对这一身狗腥味的肥吏一拱手,才问道:“王在獒宫?有獒事?”小吏漫声道:“敢问丞相,我王何日没有獒事啊?”尸埕很是难堪,一时红着脸没了话说。身后的大梁将军勃然大怒,长剑呛啷出鞘,一步抢前直指小吏骂道:“大魏丞相将军在前,一个小吏竟敢如此猖狂!军情紧急,竖子若不快去禀报,老夫立地捅你个透心!”虞人丞脸色倏地变青,顾不得说话撒脚跑了,一串喊声顺着风势飘了过来:“禀报我王,大梁将军对獒不恭,要杀獒也!”老尸埕双眉紧皱连连摇头:“小人当道,国将不国也,国将不国也!”大梁将军愤愤然道:“你老丞相能挺起脊梁,大梁国人便拥戴你护城,何须看这般小人颜色!”老尸埕大是惶恐连连摇头摇手道:“将军慎言慎言,事国以忠,事王以忠,臣下安敢乱忠爱之道!”大梁将军冷冷笑道:“忠忠忠,魏国出的忠臣少么?乐羊、毛公、侯嬴、如姬、信陵君一大串,还有你老丞相也算上,结局如何?还是国将不国!忠忠忠,忠有个鸟用!”尸埕一则气二则怕,想义正词严地驳斥却又无话可说,目下艰难时刻还不能开罪这个唯一可用的将军,无奈连连摇头,索性走到一边去了。于是,两人各自咻咻粗喘,谁也不理会谁了。

“两位何事啊?”

魏王假终于出来了,一身利落的短装胡衣与操持犬事的獒宫小吏一般无二,手里牵着一头黑亮的魏獒,脸上显然有不悦之色。不待两人说话,魏假走到大梁将军面前道:“你敢在獒宫前不敬?可知獒之灵异么?”大梁将军一挺身高声道:“犬为禽兽,任人驱使而已!”魏假冷笑道:“差矣!獒为神犬,识得忠奸,辨得善恶,见奸而捕,见恶而食!”大梁将军看也不看连连示意的尸埕,一拱手正色道:“魏王若信此物灵异,用它防守大梁便是,老臣请辞!”魏假脸色倏地一沉道:“好。只是本王想先看看,你是忠是奸?”尸埕脸色大变,疾步抢过来一躬:“我王不可!秦军压境,大将不可杀!”忠爱不离口的老尸埕素日维护魏王,今日破例变色,魏假倒是愣怔了。片刻默然,魏假冷冷问:“秦军有异动?”尸埕拱手道:“大梁将军得斥候密报,老水工郑国赶到了河外秦军大营,多有诡异。”

“有何诡异?”

“秦军可能水攻大梁!”大梁将军昂昂高声。

“水攻?水在何处啊?笑谈!”魏假脸色极是难看。

“魏王,老臣军中有信陵君故旧,都说信陵君当年有话……”

“信陵君有话,管得了今日么?”魏假立即打断了话头。

“臣启我王:信陵君预言,秦军攻大梁,必以水战!”老尸埕憋不住了。

“果然如此,獒犬岂不遭殃也!”

默然良久,魏假终于长叹了一声,将手中獒犬交给旁边的虞人丞,瘫坐到獒宫前常备的竹榻上散了架一般。不管多么忌惮信陵君而厉声呵斥两位大臣,对信陵君的用兵才具与洞察之能,魏假还是不得不敬畏几分的。当然,对自己的王位,魏假也还是很在意的。诚实方正的尸埕说信陵君有此预言,决然不会有假,而信陵君有此预言,那就一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心头闪过一连串思绪,魏假顿时心事重重,而第一个念头,是对这些獒犬的怜悯。

“魏王,便是护狗,也得有防守水战之法也!”尸埕很是急迫。

“本王早早巡视了城防,你等没部署么!”魏假突然发怒了。

“这?这这这……”尸埕蓦然想起那次巡城,顿时张口结舌。

“老臣有言!”一直铁青着脸的大梁将军开口了。

“说也。”魏假不耐地锁着眉头。

“水战防水。老臣之意,大梁军主力当开赴鸿沟北段驻扎,死守河外!”

“将军是说,只留偏师守城?”尸埕老眼顿时瞪起。

“大梁之危不在城防,在水患!”

“短视。”魏假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从竹榻上站起颇有气度地摆了摆手转悠着道,“大梁城墙高厚,粮草财货储存颇丰。当年小小即墨能坚守六年,大梁至少还不坚守十年?十年之间,天下能不有变?齐楚能不救援大魏?然则,守城靠人靠兵,若大军主力出城,老弱偏师能守城么?再说,城外主力大军一旦战败,魏国岂不连根烂也!”

“我王是说,全军守城,至少十年;开出城外,朝夕不保?”

“老丞相何其明也!”

魏假很是为自己的见识惊讶,破例以大大褒奖尸埕的方式大大褒奖了自己一回。可是,大梁将军却板着黑脸一句话不说,仿佛没有听见。尸埕对魏王的破例褒奖似乎并不在意,倒是凑过来低声问:“守城十年,老将军以为如何?”大梁将军冷冷道:“守城不外防,未尝闻也!”魏假立即接道:“岂有此理!即墨当年有外防么?如何守得六年?”大梁将军道:“即墨非不外防,无力外防也。我军能防而不防,岂非将水路拱手相让?”魏假大觉今日才思敏捷,立即气昂昂高声道:“此言大谬也!你防水口,秦军不攻水口么?两军战于水口,河水决口岂不更快!”大梁将军虽秉性刚直,终不愿与国王对着嚷嚷,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老臣只怕水淹大梁之时,我王尚在梦中也!”

“将军一言,出我神兵也!”魏假惊喜地猛然拍掌。

“我王有神兵?”尸埕一头雾水,又惊愕又茫然。

“然也!”

“世间当真有神兵?”尸埕的老眼瞪得更大了。

“神兵者,獒犬也!我出獒犬五百头,日夜轮换巡视鸿沟!”

“但有警讯,大军出城?”老尸埕显然在连番尝试着揣摩君心。

“然也!丞相万岁!”

“老臣惭愧,魏王万岁!”

国王与丞相惊喜万分地唱和着,大梁将军的汗水从额头涔涔渗出,淹得泪水也跟着涌流出来,大手一抹涕泪唏嘘了。魏假正在兴致之时,看得不禁大笑起来。自然,尸埕也跟着大笑起来。大梁将军万分难堪,猛然一拱手腾腾腾径自去了。

汜水河谷,秦军已经开始了周密的部署。

在向咸阳上书之后,王贲立即赶赴新郑,邀了姚贾一起赶赴洛水河谷的蒙武大营共商大计。王贲的主张是:水攻大梁虽有先贤预言,实施也将极有成效,然大梁毕竟是天下第一大都会,关涉方面太多,最终尚需咸阳庙堂决断。即便不行水攻,灭魏之战也是无可回避,作为中原大军主力大将,他必须做好秦王不允准水攻的战事方略。否则,水攻方略一旦被搁置,安定中原便没有成算。若要等到父亲的主力大军南下再行灭魏,对王贲而言,就意味着自己不堪大任,如此未免太没有劲道。是故,王贲力求在秦王王书抵达之前,谋划好第二套灭魏方略,若水攻不能便立即铺排强兵灭魏。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也!”

老蒙武听完王贲来意,油然生出一番感慨。洗尘小宴未了,老少两将军与姚贾便就着酒案说将起来,一气直说到五更鸡鸣。三人会商的方略也是两套,第一套是水战方略:王贲所部只须全力施行水战攻梁,包括征发民力开决水口等;蒙武军则总司外围策应,一则在陆路截断魏国残余的南逃东逃之路,二则总辖巴蜀调来的战船封锁大河航道,使魏国残余不能水路逃遁。第二套是陆战灭魏方略:王贲部以大型攻城器械,强兵全力主攻大梁,蒙武军狙击外围魏军以及有可能援救魏国的齐楚联军。无论施行哪套方略,姚贾的邦交人马都努力分化魏国与齐楚两国的关系,使合纵不能在最后关头死灰复燃。诸般细节一一确定,王贲心下大是舒畅,走到幕府帐口对着朦胧曙光张开两臂一个深深的吐纳,猛然转身笑道:“两位前辈想想魏王假此刻做甚?”

“除了睡觉,还能做甚。”蒙武一笑。

“不。这只魏獒,在做狗梦。”

姚贾话音落点,蒙武王贲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蒙武恍然醒悟,饶有兴致地问起自己不甚了了的“魏獒”来由。王贲也是大感兴致,凑过来细听姚贾叙说。于是姚贾从头说起,将魏假的獒犬癖好说了小半个时辰,末了道:“大凡庙堂凋敝,从来都与君王恶癖相关。春秋战国以来,恶癖之君多有:燕王哙酷好上古虚名,行禅让大乱燕国;韩桓惠王酷好权谋,以水工疲秦之滑稽谋划救韩;齐宣王好学术,稷下养士而不用士;楚宣王好星相,以天意决邦交之道……凡此等等,虽也荒谬,然大体不脱正道偏好。唯独这魏国君王,魏惠王之后代代有癖,且皆是恶癖,奇也哉!”

“代代有恶癖?”王贲惊讶了。

“你且听。”姚贾掰着指头一一道来,“魏惠王酷好珠宝,魏襄王酷好种马,魏哀王酷好工匠,魏昭王酷好武士,安釐王酷好美女,景滑王酷好丹药。凡此六王,皆不如这魏假癖好獒犬之奇特。如此邦国,安得长久哉!”

“丰饶魏国,风华大梁,如此这般去也!”蒙武感慨拍案。

“狗日的!我拿了这个魏假,非叫他做狗不成!”王贲愤愤然。

“别。你还真成全了他。”

姚贾淡淡一句诙谐,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洛水大营会商完毕,王贲回到汜水河谷,恰逢李斯郑国堪堪赶到。一说朝会决断,王贲大是振奋,立即向这两位水事大家请教起诸般细节。李斯只转述了秦王一个叮嘱:从此之后,天下是秦国的天下,无论战事如何谋划,都得虑及庶民生计,也就是说,既要尽可能地少淹没村庄田畴,还要与颍川郡会商好水战之后修复鸿沟的大事。郑国早已经知道秦王这番叮嘱,然在听完李斯转述后,还是大大感慨了一阵。列位看官须知,战国兵争百余年,打仗虑及民生者不能说没有,然确实少而又少;秦王嬴政在一开始灭国时便曾着意叮嘱王翦,灭国战法不能等同于寻常战法,其意便在于此。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嬴政实施水利、交通、边塞、城池等诸般建设的实际功绩,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帝王皆无法与之比肩。

就水事而言,郑国说得简洁明白。以大梁为鸿沟南北分段,鸿沟南段不用看,鸿沟北段是水攻要害,北段最要紧处,是引河人沟的沟口。沟口如何开?开在何处?得多少民力?他得亲自踏勘一番才能定下来。次日清晨,王贲率领着一支千人马队护卫着郑国李斯赶赴大河南岸的广武城郊踏勘。此时魏国实力大衰,秦国灭韩后,秦军的实际威慑范围已经遍及大河两岸,魏国军兵在大梁以北几乎销声匿迹。是故,此时魏国北部的荥阳、广武等小城池形成了战国之世的特有景象:只有民户居住,既没有魏军防守,也没有秦军占领,恍然是兵戈消失了的寥落田园。王贲带千人马队也只是谨慎防范意外,并非实际危险所致。所以,遥遥看见广武城,王贲便下令马队隐蔽在一片山坳,没有军令不许出山。护卫郑国李斯等踏勘的,实际只有王贲与一班司马。

广武城坐落在大河南岸。这里原本是一片无名山地,因了广武城,这片山地叫做了广武山。广武城依山势修筑成了东西两座小城堡,中间是一道宽约二百余步的山涧,时人也称做广武涧。当年开凿鸿沟引河,便是利用了这道天然山涧。先将山涧向北与河岸打通,河水先入涧再入沟,如此,山涧之岩石入口可控制水量。否则,两道土堤筑成的大沟,堤岸无论夯得如何结实,也经不起汹涌大河的浪涛冲击,要修一道引出大河的人工运河实在是不可能的。唯有天成广武涧,鸿沟才得以修通。郑国是鸿沟后期开凿的水工,对鸿沟水路地脉了如指掌。踏勘大半日,郑国心下已经有数,对着身旁王贲低声指点了各处要害,在暮色时分赶回了汜水营地。

当夜,王贲立即派出快马特使请来了蒙武与颍川郡守,会同李斯郑国,五人一一将各方事务会商妥当。次日清晨,王贲幕府聚将发令,一体部署了水攻方略。各方散去,整个河外的秦军营地与郡县官署便悄无声息地忙碌了起来。蒙武回到洛水大营,立即派出一万轻骑交给颍川郡守,分别护卫郡守与郡丞率领的两班吏员赶赴鸿沟南段,秘密督导分别属于魏国南部与旧韩西南部的鸿沟两岸庶民退到山地高处暂住,更南段进入淮水一段,已经是楚国北部,一时无法顾及了。

王贲部五万主力分作了三路:一路是赵佗率领五千人马,督导两万名精壮民力开决沟口;一路是王贲的四万主力秘密进逼大梁外围的四面山丘高地,在决水之前同时策应赵佗两翼;一路是五千轻骑各方策应。三路之中,赵佗军是要害,限定决口时间是五天五夜。这是郑国测算的时日。郑国说不能再短,否则不能保得稳妥无事。赵佗的决水工程分作四个部分:其一,要将原来的进水山口拓宽,使灌田水量变成足够大甚至尽可能大足以淹没大梁城的水量;其二,要将河水进入山口的引沟拓宽,尽可能使河水畅通无阻地进入拓宽了的涧口;其三,要将广武涧进入鸿沟的沟口拓宽,使大大增加的水流能汹涌入沟;其四,要将鸿沟至大梁的沟段清淤开挖,以防水流进入大梁之前无效漫溢。这四处,最难的是最后一处。因为,清淤鸿沟靠近大梁,只能在夜间进行,还不能举火照明。为此,赵佗加意提防,下令清沟工程全部由两千骑士担当。不料,清淤河沟的第一夜便出事了。

“禀报将军,魏獒出动,咬死了一百多清淤士兵!”

在大梁南面的山丘上,一接到斥候急报,王贲带着卫士马队风驰电掣般去了。紧急查问,才知道大梁城夜间放出了数十只魏獒在原野流窜,士兵们低头劳作猝不及防,突兀被咬死咬伤百余人。王贲勃然大怒,断然一句:“清淤不停!我来杀狗!”飞马便去了。到得山丘,王贲立即下令:调三千轻装飞骑,人各携带一支长矛与一具臂张弩,分作十队沿鸿沟北段巡视,专一射杀魏獒!十支马队不举火把,黑色闪电般掠向旷野,及至五更,几乎全部射杀了在旷野流窜的几十只獒犬。

“岂有此理!何方猎户敢射杀我一队神獒!”

当魏假看见几只獒犬带着箭镞狂吠着跑回来时,惊恐愤怒得连连大吼,整个王城都被震动了。匆匆赶来的大梁将军说,秦军已经在鸿沟动手,射杀獒犬不是猎户,是秦军弩机马队,请命立即率军出城防守鸿沟大堤。魏假正在恼怒急恨,当头一句厉声叱责:“秦军动静你总这般清楚,你是秦将还是魏将!”大梁将军涨红着脸高声道:“鸿沟北段百余里,秦军出动数万军民劳作,虽说不举火把,可郊野民户人人清楚!老臣有斥候营专司探察,再不知道岂非愚昧猪狗也!”“住口!狗比你强!”魏假最厌恶人骂狗,愤然戟指大梁将军,“你还不如狗!”声音尖厉得几乎如同发怒的内侍。大梁将军秉性刚直,一时不堪羞辱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大步便走。老尸埕情急,一阵碎步飞跑扯住了大梁将军低声道:“老将军素顾大局,臣子如何能与国君较真?”大梁将军黑着脸没有说话,但总算是被拽了回来。尸埕过来一拱手道:“老臣之见,大梁城防可全权交老将军处置,老臣自请全力征发民力督导粮草,我王坐镇王族便是。”魏假冷冷道:“城防无论交给何人,大军都不能出城。”尸埕抹着额头汗水颤声道:“秦军决堤,我不护堤,岂非坐观水淹大梁么?”魏假道:“大军出城能保得不被秦军吞了?届时没了大军,大梁纵有财货粮草,还不是砧板鱼肉任人宰割?!”尸埕急得左看右看摊着双手直叹气:“君臣不协力,非忠爱之道也!无忠无爱,焉得有国哉!”大梁将军顿时觉得自己又将被这云山雾罩的大道之辩绕进去,立即慨然一拱手道:“禀报魏王、丞相,非老臣不知忠道,实是自古打仗没有如此打法!国有大军二十万而不敢出城决战,未尝闻也!二十万大军窝在大梁城内,一不能施展兵力,二不能施展谋略,只能死死等着挨打!普天之下古往今来,有如此守城之法么!”尸埕也忧心忡忡道:“老将军说的是战法,从大梁民治说,似乎也当如此。大梁以汇聚四海商旅为根基,自秦军南下以来,外邦商旅几乎逃离十之八九,若再不能使大梁城外水陆官道畅通,只怕连魏国商人也要逃走。其时,大梁内外隔绝,难矣哉!”

“也好!明晚你率三万人马出城,先做试探。”良久,魏假终于开口了。

“魏王,出则出,不能半吞半吐!”

大梁将军话还没有说完,脸色苍白的魏假已拂袖而去了。尸埕长叹一声,想对这位愤怒的老将军说几句抚慰话,可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又怕站得久了魏王回头问说了些甚自己不好回答,只有低头踽踽去了。大梁将军想走,却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次日三更,魏军三万铁骑隆隆开出西门,越过城外两道宽阔的石桥,卷向人影涌动的鸿沟堤岸。大梁将军的谋划是先给为数不多的堤岸秦军一个猛袭战,而后立即退入荥阳郊野的山地秘密驻扎。如此可收两效,一则迟滞秦军水攻进程,二则至少可在城外保留一支策应人马。为奇袭得手,魏军三万铁骑一律不举火把,要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不料,三万铁骑堪堪逼近堤岸将要撒开阵形做扇形冲杀时,左右前三方陡然响起尖厉的呼啸,万千长箭在暗夜之中骤雨般当头压来。大梁将军一听箭镞风声,便知道这是秦军特有的大型弓弩阵出动了,不及思虑一声大喝:“全军撤回!杀!”魏军尚未展开便蜂拥后撤,人仰马翻一时大乱,死伤不计其数。当此之时,黑暗的旷野中杀声大起,鸿沟堤岸下杀出了一支不辨人数的飞骑,兜头向魏军退路方向截杀过来。魏军根本无法向荥阳方向冲杀,只能在箭雨飞骑的追杀中跌跌撞撞退向大梁。大约十里之后,秦军不再追杀,魏军这才渐渐聚拢起来。

“回,城……”

只说得两个字,胸前中箭的大梁将军昏厥了过去。

尸埕闻讯,连夜赶来清查人马。魏军被当场射杀两千余人,一万六千余人中箭带伤,其余全部是或轻或重的挤伤撞伤跌伤踩伤,军营一片血污一片呻吟,连外伤老医士们都有几个忍不住呕吐了。尸埕深为震惊,清查完毕后,于五更时分紧急请见魏王。不料,王城书房的主书却出来说,魏王正在獒宫医治狗伤,魏王令明日午时探视大梁将军,丞相同往。尸埕惊愕万分,愣怔在书房廊下半晌没有一句话,眼看着曙色初上,这才被循迹赶来的家老扶了回去。

“本王早有预料,惜乎老将军不听也!”

正午时分,尸埕在大梁将军府门前与魏王会车。魏假当头一句感喟,尸埕却第一次默然了,第一次没有了称颂魏王的兴致。一直到大梁将军榻前,尸埕都没有说话。大梁将军的箭镞深入骨肉,老太医只锯断了箭杆,却起不出箭镞。魏王假与尸埕来到榻前,大梁将军已经没有了血色气若游丝了。尸埕对着这位浑身浴血的老将军,第一次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魏假却皱着眉头,很是平静地说:“老将军若听本王,何有今日?”大梁将军艰难地翻了翻老眼,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秦军有备,我军太少!……”喉头一哽没了气息。魏假吩咐一声厚礼安葬,板着脸走了,对尸埕一句话也没有。尸埕却没了老泪,召来老将军家人抚慰了一阵,又亲自拟定了安葬礼仪并向各相关官署做了部署,使老将军家人不致多方奔波,这才回府去了。

次日清晨,魏假召尸埕会商城防,王使回来禀报说老丞相府邸空空,除了官派仆役,合族百余口都走了。魏假很是惊讶,立即宣来城门尉查询。城门尉禀报说,昨夜二更,丞相马队出城,因有大梁将军府的夜出令箭,末将无权盘诘。说罢,城门尉捧出一支铜管,说这是老丞相吩咐呈送魏王的。魏假令主书打开,一方羊皮纸上只有寥寥几行:“老臣忠爱治道无以行魏,故此去矣!王不爱人而爱犬,将军尽忠而无门,岂非魏国之哀乎?大梁城破之日,乃王受天谴之时,王毋怨天尤人也!”

“老尸埕大胆!”魏假奋力将羊皮纸撕扯得粉碎。

魏假很是不解,这个老尸埕与这个老将军分明不是一种人,如何竟能撺掇到了一起竟至于惺惺相惜,岂不怪哉?更有甚者,大梁将军原本最该对魏假有怨气,因为他是当年信陵君的死力拥戴者,宁可上将军空缺魏假就是不用他。可是,这个老将军临死都没有怨他恨他,没有说他一句话。相反,老尸埕最不该恨他,因为尸子之学实在不是治国之学,魏假能破例起用尸埕,该当对尸埕是永生的恩泽,然则,老尸埕偏偏怨了他恨了他,非但不辞而逃,还对他说了一番最难听的话。世间事,怪也哉!

两个老臣一死一走,很是自负的魏王假大感刺激。终日郁闷无以排解,魏假索性将国事一应交付给了太子,自己窝在獒宫整日与狗戏耍闭门不出了。魏假事后想起,太子丞相一日曾经禀报,说秘密派出特使去齐国楚国请求合纵抗秦,齐国丞相后胜与齐王建拒绝了魏国,楚国推说兵力单薄也拒绝了魏国,辞色都很是冰冷。后来,太子丞相也没有了举动。魏假还记得,大约窝进獒宫半个月后,一个夜半时分,王城外突然弥漫起无边无际的喧哗,正要下令查问,太子已经大汗淋漓地飞步跑来了。

“父王!水!水!大,大水——”

儿子那惊恐万状的神色,永远地烙在了魏假的心头。

那一夜,魏假在一队獒犬的簇拥下亲自上到城头看了水势。那无边汪洋的大水,成了他永远的噩梦。在高高城头看去,白茫茫大水映着天上一轮明月,粼粼波光在碧蓝的夜空下无边无际;没有了田畴,没有了村庄,幽暗的山影中依稀传来几声狗吠,无边的寂静陡然渗出令人窒息的恐怖。身后城中的喧哗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无声,万千庶民拥上了城头,密麻麻挤满了垛口,人人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梦魇。那一刻,獒犬们也没有了声息。魏假第一次真正地瑟瑟发抖了,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发布一则王命,悄悄挤出了人群,挤下了城头……

“信陵君,你好毒的口也!”

三日后,魏假从卧榻上起来,不得不举行残缺凋零的朝会,第一句话便是怨恨的感喟。没有丞相,没有上将军,只有一片王族贵胄与仅有的十多名大臣博士。人人脸色阴沉,没有一个人有说话的意思。魏假无奈,教太子逐个征询,竟然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魏假大怒,一脚踢翻王案,甩着大袖径自去了。三日后,只有一个王族老臣秘密上书,一卷竹简只有两句话:“纵然有粮,城墙终究不支。水困难脱,唯保宗庙足矣!”魏假很清楚,老臣是说出路只有一条,那便是降秦。可魏假还想撑持一段时日,大梁毕竟城高墙厚,粮仓兵器库又都是满当当,纵然无法打仗,民变兵变决然不会生出。或许天意转机,在撑持时日楚国齐国会出兵,甚或秦王死了秦国乱了,魏国岂不大难不死,魏假岂不成了天下英雄?毕竟,秦王虎狼暴虐成性,上天终究会惩罚他,谁能说准这个天谴不在明天?种种思谋之下,魏假下了一道安民王书,谎称齐楚两国将出动水军战船前来救魏,要民众各安其所静待援军。于是,惶惶万状的大梁城民众,终究些许松了口气。左右没法打仗没法出城,只有天天站在自家屋顶守望水势了。

不料,水淹一月之后,固若金汤的大梁竟然出现了种种奇异迹象。所有的井水都溢出了井口,所有的街路房屋大墙都潮湿得水淋淋,所有的粮食都生出了绿芽,所有的肉食都霉绿发臭。直至街中积水渐渐增高,大梁城便再也没有了往昔的蓬勃生机。此后,城砖石条一块块脱落,露出了夯土墙体;不到旬日,夯土墙体悄无声息地瘫成了一堆堆泥山,渐渐地,泥山也没有了……水淹大梁两个月后,秦军已经堵上了水口,冰势已经渐渐退去。纵然如此,凄惨的景象仍然在继续。厚厚的淤泥填平了所有的洼陷,堵塞了一切进出大梁的通道,两月前还雄峻异常的大梁,已经变成了一片茫茫灰黄的废墟。

这时,即或秦军撤兵,魏国王室也无路可逃了。

三月之后,厚逾数尺的淤泥结成了硬实的地面,秦军进入大梁了。

魏王假袖着来不及递出的降书,被王贲俘获了。看着这个满身狗骚气的嬴弱国王,王贲连认真呵斥几句的兴味也没有,认人之后大手一挥便走了。次日,魏假被姚贾押上一辆特制的青铜囚车,向咸阳辚辚去了。

这是公元前224年夏秋之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