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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 福在1944年秋天当选为第四任总统,他没有得到过拉斯 岛的帮助,拉斯 岛照常顽固地崇奉共和党①。不过他在下一年的四月去世,我们和全国一样震惊。我一听到这个新闻,马上记起战争开始那一天卡罗琳和我手拉手站在收音机前面的事。我这时感到透骨的严寒也和1941年的冬天一样,从那时候起,卡罗琳和我开始长大了。

(①罗斯 福总统属于民主党。)

罗斯 福总统去世后几天,我收到考尔给我的惟一一封信。我很吃惊地看到我的手拆信时发着抖,同时转身背着在起居室的妈妈和奶奶,走到厨房里去。信非常短。

亲爱的小吸吸:

你想圣彼得对罗斯 福总统说了什么话?听懂了吗?

 考尔

我懂,然而就像考尔通常说的笑话那样,我一点都不觉得它好笑。

4月30日,就是希特勒自杀的那一天,我得到允许去参加毕业考试。我感到十分满意的是,这次考试我以拉斯 岛最高成绩通过了。不是哈兹尔小姐告诉妈妈的,是负责这次考试的大陆学校视导员抽空给我写来一封祝贺信。

欧洲战争结束后八天,它被巴尔的摩来的一个新消息盖过了,卡罗琳获得了纽约朱利亚德音乐学校的奖学金。

我听到这个消息大大松了口气,我要为卡罗琳作出牺牲到此结束了。我的爸爸妈妈希望她会休息一下,回家来过个暑假,可是她在最后一分钟写信回来,说她得到一个机会去皮博迪进暑期学校——她的声乐老师认为这个机会她无论如何不能放弃。我断定爸爸妈妈很失望,我却没有。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我断定考尔就要回来。

考尔回来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我说不出来。我没有看不起我过去两年的生活,不过我开始认识到这是一段冬眠的日子,因为我感觉到我几乎忘记了的骚动。也许等到考尔回来——也许——那么,等到他回来,我至少可以把我的工作转给他。有个男子汉帮忙,我爸爸会大喜过望。而我——我要的是什么呢?如果我高兴,我可以离开这个岛,我可以去看群山。如果我想,我甚至可以去华盛顿或者巴尔的摩找份工作。如果我选择离开——这个主意中有点使人沮丧的东西,不过我甩掉了它。

我开始每天晚上用护肤露搽手,两手搽满,再戴上妈妈破旧的白布手套——这双手套也许是她结婚时戴的。那可能吗?我拿定主意,让自己做另一个布拉克斯 顿阿姨是愚蠢的。我年纪轻,有能力,正如我的考试所证明的。没有上帝,或者一个男人,我依然能够统治世界一个小小的角落——如果我想要的话。我的手怎么也柔软不下来。不过这一次我决定非做到不可。

奶奶内心也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年夏天她突然断定是我妈妈偷走了她的丈夫。一天下午我从蟹棚回家吃饭,看到妈妈正在设法烤面包。我说“设法烤面包”,因为这是八月一个闷热的日子,在这岛上是很不好受的。妈妈干得满面大汗,闪闪发亮,头发上满是灰,而奶奶正在向她读着什么,那声音从街上就能听到。她读的是《箴言》第六章,这一节上面注着:“惑于淫妇患莫大焉。”

“‘若怀里揣’火,衣服岂能不烧呢?”当我从后门进屋的时候奶奶大声读出来。奶奶向我们读《圣经》,这我们司空见惯了,可读的东西通常不是那么尖刻的。我简直不明白都说些什么,直到奶奶看见我进来,对我说:“叫那阴险的坏女人听听上帝的话吧!”于是她接下去读第七章,它讲一个年轻人被一个“外女”引诱。

我低下眼睛看我可怜的妈妈,她正忙着把几个面包从烤箱里拉出来。把苏姗·布雷德肖看作一个下流女人?这是一句笑话,懂了吗?我开始把锅子和平底锅弄得嘭嘭响,与其说是帮忙做饭,不如说是好盖住我的格格笑声。

我抬头看到爸爸在前门口。他好像在那里等着,看着这情景,以便决定该怎么办。

奶奶没有看见他。她在继续读:“‘少年人立刻跟随她,好像牛往宰杀之地……”’

我爸爸连靴子也不换,径直穿过起居室走到厨房,装作不管谁在看着,低头亲我妈妈的脖子,那儿一绺头发正从发髻上松落下来。我脸都红了,可是他似乎没注意我。他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了两句话,她咧开嘴笑起来。

“‘直到一杆标枪刺穿他的心肝……’”

“心肝?”我爸爸装出恐怖的样子重复这个字眼儿。然后他转向奶奶,一点逗弄的口气也没有了,“妈,我想你的饭已经在桌上摆好了。”

奶奶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吓了一跳,但她走向桌子,决定把这可怕的一段话读完,却又不想错过她这顿饭。“‘她的房子就是通向地狱之路……’”我爸爸轻轻地把《圣经》从她手中拿走,放到她头顶上的书架上。

她像个给吓坏了的孩子那样挣脱他,可他抓住她的手臂,领她到桌子旁边,端给她椅子。这举动似乎使她很满意。她得意地看看我妈妈,接着精力充沛地大吃她的饭。

我爸爸对桌子另一头的我妈妈微笑。她拨开脸上的湿头发,微笑着回答他。我转过脸不去看他们。不要那样对看。奶奶会看见你们的。可难道是怕奶奶愚蠢的妒忌心会使我想哭吗?

简直是讽刺,广岛的消息反倒使我们日子好过些。我奶奶听到了原子弹会带来的极端恐怖,于是从通奸转到了哈米吉多顿①。我们全都受到告诫要同巴比伦的娼妓作战,在奶奶的心中,又把她和罗马天主教会的主教混在一起,一再警告说要准备好去见我们的上帝。她曾很快地翻阅她那本翻破了的《圣经》,找到好几段话来震撼我们的脑袋——她告诉我们太阳要变成黑暗,月亮要变成血。她又怎么知道上帝震怒的日子对她咒骂的淫欲差不多是一种值得欢迎的摆脱呢?拉斯 岛上从来没有天主教徒,万物的末日几乎是不可想像的,因此它震撼人心的力量就要少得多。

(①哈米吉多顿是《圣经》里世界末日善恶大决战的战场。)

宣布和平的时候我们也没有一个休假日,依然是螃蟹在海湾活动,在浮笼里蜕壳。不过我们这顿饭吃得特别快活。快吃完时,我爸爸向我转过脸来,好像和平对我们困难的命运已经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说:“好了,路易丝,现在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他是想摆脱我吗?

“是的,”他说,“你现在是一个大姑娘了,我再不能把你留着当帮手啦。”

“我不在乎,”我说,“我喜欢海。”

“我在乎。”他安静地说,“不过有你和我在一起,我谢谢你。”

“等考尔回来,”我妈妈说,她的话让我的心怦怦跳,“等考尔回来,他可以帮忙,你可以去旅行一次。你喜欢去旅行吗?”

旅行?我最远只到过索尔兹伯里。

“你可以去纽约看卡罗琳。”她为我感到兴奋。

“也许。”我说。我没有说我没兴趣去看纽约或者我妹妹,免得伤她的心。群山的那个旧梦又回来了,我也许该去可以看到山的地方。

在捉螃蟹季节结束的时候,考尔回家来了。我还 在蟹棚里,正为了没有螃蟹可以看守可以装运的时候,门口的亮光忽然给挡住了。一个穿军服的大个子堵住了门。一个低沉的笑声听上去有点耳熟,还 有说话声音也是。“我看,还 是螃蟹老脾气,”那声音接着说,“听懂了吗?”

“考尔!”我跳起来,差点把一摞箱子弄翻。他伸出双臂要我拥抱,可我一下子害起羞来。“噢,该死的,考尔。你真长大了。”我说这话来掩盖我的窘态。

“这是海军给予的。”他说。

我注意到他清爽的男人气味,同时注意到咸水和螃蟹的气味,这是我仅有的香味。我在我的裤子上擦手。“我们到外面去吧。”我说。

他朝四周看。“你能离开吗?”

“天啊!是的,”我说,“每两个钟头我才有一箱不到。”

我们沿跳板走到划艇拴着的地方。他用手搀我到下面船头,好像我是一位小姐似的。接着他跳到船尾,拿起了篙。他站在那里穿着下级军官制服,高大,肩膀宽得惊人,窄臀,帽子微微推向后,太阳照亮他露出的一撮红头发,他的眼睛湛蓝,低下来对我微笑,他的脸大了,鼻子也奇怪地小了。我知道我是在盯住他看,他很高兴我看他。我不好意思地移开眼光。

他哈哈地笑。“你知道,你没有变。”如果他这是恭维,他不可能再失败了。过去这两年他变得那么厉害,我自然应该变化。我把双臂交叉在胸前,紧紧地压住双手,把它们藏起来。它们像干沙砾一样粗糙。

“你要问问我的事吗?”我有一种感觉,他有什么事打算逗弄我。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么,”我说,试图不使声音让人觉得我不高兴,“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看到了什么吧。”

“我想我看到了世界上每一个岛。”他说。

“你回家到其中最美丽的一个来。”我回答说。

“对,”他说,但他的眼光一时游移不定,“海水要把它吞没了,小吸吸。”

“只吞掉了一点,南边。”我辩护说。

“小吸吸,睁开你的眼睛,”他说,“我走了两年,它小了至少一英亩。再来一场大暴风雨的话……”

这话不对。他应该更加忠实。你两年不回家,忽然告诉你的妈妈说她要死了。我不知道他在我脸上看到什么,不过我这样说:“我猜想你已经去看过船长了。”

“没有。正为这个我来找你。这样我们可以像我们过去那样,一块儿去看他。”他举起篙插到左边,“我猜想他老多了,对吗?”

“你想还 能怎样呢?”

“还 是螃蟹脾气,对不对?”他又说了一遍,想让它听起来像句笑话,逗引得我把忧郁的情绪都丢掉了。

“他差不多八十了,”我说,又补充道,“现在我把划艇停在码头那儿了。它比狭水道更方便。”

他点点头,把划艇撑向大码头。

“特鲁迪小姐去世使他少了很多乐趣,对吗?”

他开始像他还 是个矮胖小子时那样让我心烦。“我不那么想。”

他低头眯起眼睛看我。“是这样的,你知道。卡罗琳和我两个都这么说。在那以后,他再也不像原先那样了。”

“卡罗琳,”我说,我太急于改变话题,我甚至愿意谈我妹妹的好运,“卡罗琳如今在纽约一个音乐学校里。”

“朱利亚德音乐学院,”他说,“对,我知道。”

现在我们到了码头上。我想问他怎么知道,可是我害怕问。因此我跳上岸,拴好了划艇,就拴在我爸爸拴“鲍茜娅·苏”船的旁边。他放好篙,跟着我上了岸。

我们一声不响地沿着狭窄的街道走。来到我们家院子门前面时,我停下了。“我想换身衣服再去串门。”

“当然。”他说。

我拿一水罐水到楼上脸盆那里,站在脸盆前尽量洗干净。我能听到楼下考尔那低沉声音嗡嗡响着回答我妈妈温柔的女低音。不时插进我奶奶不连贯的声音。我拼命要听出他们说的话,可是隔着房门听不清。我穿上几乎有两年没穿过的星期日穿的连衣裙,它绷紧了我的胸部和肩部。我简直不敢照镜子,先看我晒黑的脸,再看我晒焦的头发。我用水把头发弄湿,再耐心地在前额上弄出一点波浪。我在两只手上涂满护手霜,再涂在脸上和腿上,甚至涂了手臂和手肘。它有一种廉价香水味道,我想欺骗自己,认为它会掩盖住螃蟹的气味。

我在楼梯上差点绊一跤。他们三个人都抬起了头望上来。我妈妈微笑着要说话——她的嘴唇噘起来要说句鼓励的话——可是我示意她不要开口。

考尔站起来。“好,”他说,“这样好多了。”这不是这时候需要的鼓励话。

我奶奶从摇椅上坐起点身子:“你和这男人上哪儿去,路易丝?啊?你上哪儿去?”我抓住考尔的胳臂肘,把他朝门口推。

当声音跟着我们到外面门廊时,他无声地在笑。他对我摇摇头,好像我们在分享一个笑话。“我看出来她也没有变。”他在院子门口说。

“她更糟了。她乱说妈妈……”

“得了,”他说,“你绝不要把这事往心里去。”他挥挥手驱走陈年的烦恼。

船长客气地接待我们,但他看到考尔真是喜出望外。他拥抱考尔,简直把考尔当成一个女人。在拉斯 岛男人之间是从不拥抱的,可是考尔回过来拥抱他,一点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自然的样子。当与老人最后分开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里闪着泪花。

“好,”他说,“唉,很好。”

“能回来真好。”考尔安慰老人说。

“我省下了一听牛奶,”船长说,“省下来今天用的。”他往厨房走,“让我这就去墩上水壶。”

“要我帮忙吗?”我已经站起来,问道。

“噢,不要,不要。你就坐在那里陪我们的英雄征服者吧。”考尔大笑。“你听说卡罗琳的消息吗?”

“是的,她永远感谢你。”

“那是特鲁迪的钱。对特鲁迪来说,没有比知道帮助了卡罗琳继续学音乐更能让她快活了。”停了一下。接着他把头伸到门里来。“最近你们一直继续联系吗?”

“我见过她,”考尔说,“我回家的时候在纽约停了一下。”

我的肉体明白这话的意思比我的心早得多。它先发冷,然后发烧,我的心随后才吓得怦怦跳。

他们在对纽约的大小和可怕的样子交换些没什么道理的意见,可我的肉体知道这谈话是关于一件可怕得多的事情。船长端来红茶和一听牛奶,他已经用碎冰锥把罐头整齐地戳开了——一边两个洞,另一边一个洞。

“我想现在你能够喝茶了,”他说着递给我们带碟子的茶杯,先递给我,再递给考尔,“不只喝牛奶了。”

“挺不错,”考尔咧开嘴笑,“他们让我成了大人。”

“好。”船长小心地坐下来,为了不让手颤抖,他慢慢地举起自己的茶杯,放到嘴边,长长地呷了一口。“好。卡罗琳小姐这些日子说了些什么话呢?”

考尔的脸高兴得绯红。这是他急于要回答的问题。“她……她说:‘好的。”’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没有必要逼着他解释。可我不由自主地要听到我自己的命运被说出来。“对什么事‘好的’?”我问道。

“就说,”他狡猾地看看船长,“就说她回答她的考尔吧。”

船长哈哈大笑,他的茶溅到了他的膝盖上。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拍拍膝盖,仍旧在哈哈大笑。

“听懂了吗?”考尔向我转过脸来,“她回答说……”

“我想你从纽约一路坐火车回来都在动脑筋想出这句话。”考尔停了笑,我想是由于我声音中痛苦的口气,“她只有十七岁。”我说,试图说明我是对的。

“到一月就是十八岁了。”好像我还 要他告诉似的,“我妈妈十五岁就结婚。”

“我奶奶也是的,”我挖苦说,“给早婚做广告,你说是吗?”

“萨拉·路易丝。”船长几乎是耳语般说。

我站起来那么快,房间都好像打转了。我抓住椅子扶手,茶杯在碟子上格格响。我踉踉跄跄走到厨房把它放下,然后回到房间。我知道我在出洋相,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逃避。这一切同时扔到我头上,这多么不公平啊。

“那么,”我说,“我想你今年冬天不会给我爸爸挑拣牡蛎了。”

“不了,”他说,“我一退役就在纽约找到了一个兼职。有了这个兼职,再加上我的军队证明,我可以在那里读书。”

“卡罗琳的学校怎么样?你想到过她吗?她要放弃什么和你结婚?”

“噢,该死的,”他说,“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让她放弃她歌唱的机会。她的计划要继续做下去,我不会拉她的后腿。这一点你一定知道的,小吸吸。”他在低声下气地请求我理解。“我能够帮助她。我能够……”

“给她一个安全港。”船长安静地说。

“卡罗琳?”我哼了一声。

“她在那个世界里很孤独,小吸吸。她需要我。”

你?我在想。你,考尔?我没有说,可他还 是听出来了。

“我想,”他轻轻地说,“我想,你很难想到像卡罗琳那样的人会喜欢我。”他笑了一笑,“你从来不认为我爱夸耀,对吗?”

噢,上帝啊。如果我相信上帝的话,我会诅咒他死掉。于是我尽快离开他们走掉,不是回家,只是回到蟹棚,在那里我要吊起浮笼,毁掉我惟一漂亮的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