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0 突如其来的悲伤

时间,吹一口气就过去了。保保一天天长大,不爱说话,也不搭理人。

“是个酷哥哦。”在爸爸眼里,宝贝儿子放个屁都是香的。

我觉得保保将来会是个特别特别认真的男孩子,因为他坐的时候就是坐着,从来不左晃右晃;躺着的时候就是躺着,从来不主动翻一个身;吃东西的时候就是吃东西,喂就吃,喂多少都吃,不喂就不吃;大人小孩去逗他,他理都不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专心不二的小孩子,专心地坐,专心地躺,专心地吃,专心地睡。

他会成为那种高智商的科学家吧?不苟言笑,精确地做好每一件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多余的废话。

“天才从小都是与众不同的,你们知道吗?”爸爸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把保保抱在怀里,点着他的小鼻子。保保一动不动,连眼睛也没转。

保保变得越来越让我们刮目相看了。刚刚会站起来的时候,他就直接开始跑了。摔得越疼他跑得越快。等他跑稳当了,就开始学着放慢速度,学着走路了。

不学会走路怎么能跑呢?保保的顺序好像不符合逻辑。

“我家保保肯定是个天才!”在爸爸眼里,保保的任何举动都是完美的。

“点点你知道吗?爱因斯坦小时候也怪怪的。”妈妈说。

她给我讲爱因斯坦的故事,说他把怀表和鸡蛋放在一起煮。天才的想法都很古怪,没有人能了解。

我热烈地点头,然后和爸爸妈妈一起开心地笑啊笑。

爸爸妈妈给保保买了许许多多的智力玩具,提前为小天才的横空出世做准备。

保保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爸爸妈妈就是地球和月亮,围着他转啊转。我呢,大概就是小星星。上中学了,我学会了一个新句子,叫“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于是,我直接把自己降级成萤火虫了。

有时候,爸爸妈妈和保保的三人世界,我觉得自己有点插不进去。但既然我对自己保证过,最多做一个牙酸姐姐,那么我一定要忍耐加忍耐,克制加克制。

随着我的最后一颗乳尖牙在某个清晨悄悄掉下来,我的牙齿终于也不太会酸了。

不知不觉间,我长得越来越瘦。同学说,我的脸上总漾着一阵轻愁,像个忧郁的公主。她们天天看那些浪漫至极幼稚至极的青春小说,动不动就把公主和王子的头衔戴在别人头上。

其实我更像一个灰姑娘吧,或者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暖和的栖息之地,终于不用再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在家里的话也越来越少。一方面,因为学业太紧张,每天有做不完的作业;另一方面,我渐渐地把所有想向爸妈伸出的手都收回来,因为我怕伸出的手会落空。

有时候,我会觉得妈妈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就像保保被带回家的第一天清晨,她落在我额上的轻吻,宽慰的轻吻。

我想,妈妈应该是敏感地觉察到什么了,觉察到了我心里那微妙的变化。但妈妈什么不多说,只是一早一晚雷打不动给我两个抱抱,柔柔的,轻轻的。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不动声色地过下去,虽然偶尔有一点点失落,但很快在妈妈的抱抱里温柔地打着转过去了。

而且现在的保保真的很不错,每天都安安静静的,不像别家小男孩,皮得像小破坏王,让大人整天跟在后面收拾都来不及。有时候,因为过分安静,甚至还会让我忽视他的存在。

渐渐的,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五岁时,保保还是老样子。我们和他说话,他老看着另外的地方。

他特别喜欢盯着转动的电风扇看,一两个小时都不动窝。

听人说小孩开口说话,最先叫的音节肯定是爸爸。可是爸爸痴痴地等啊等啊,保保始终没有开口。

爸妈慌了手脚,决定带他到儿童心理卫生中心检查。

我永远忘记不了这一天。爸爸妈妈轮流抱着我弟弟保保,手颤抖着,始终无法在那些测试题目上落笔。那张卷子上印着这样几行字:

 

给爸爸妈妈的几个问题

 

1.您的孩子曾经玩过“假装”游戏吗?例如用玩具茶杯假装喝茶。

2.您的孩子曾经用食指去指他需要、喜欢或感兴趣的东西吗?

3.您的孩子对别的小朋友感兴趣吗?

4.您的孩子喜欢玩“躲猫猫”游戏吗?

5.您的孩子曾经拿过东西给你或向您显示什么东西吗?

(如果以上问题的答案有两个或更多是“不”,怀疑为儿童自闭症。)

 

爸爸妈妈多么渴望所有的回答都是“是”,然而他们再也不能自己骗自己了。我也很清楚,根据保保平时的表现,所有的答案都是“不”。

一个多小时的诊断里,保保的眼睛像是被诊所里两面飘拂的窗帘“粘”住了,任凭我们千呼万唤,他始终不看任何人一眼,哪怕是和他形影不离的妈妈……

反复观察以后,医生特别确定地扔给我们全家五个陌生的字眼:“儿童自闭症。”口气郑重,不容置疑。

“儿童自闭症,什么意思?”爸爸妈妈失声叫起来。

 

回家路上 保保坐在爸爸膝盖上,那是只属于他的“宝座”。TAXI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一颠一颠。突然一个急刹车,保保的脑袋重重撞在车子挡风玻璃上。爸爸妈妈连忙察看,那里鼓起了好大一个包。

“你哭啊,哭啊,你叫疼啊,疼啊……”爸爸猛烈地摇着毫无表情的保保,不知是哀求,还是绝望。

在司机惶恐的道歉声里,妈妈一声不响抱过保保,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爸爸用力解开衣领,好像透不过气来了。他把车窗摇到最低。呼啦啦的大风顿时猛冲进来。

我紧紧攥着妈妈的裙摆,好怕自己被大风卷走。

我转过脸去看保保。一声疼都不会喊的弟弟,在妈妈颤抖的怀里,像块木头一样摇过来晃过去。他那种就算用针扎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麻木,像活死人一样。

晴天霹雳的感觉是什么?流泪是什么?爱是什么?包容是什么?疼痛是什么?拥抱是什么?亲人是什么?在封闭的世界里,保保的心僵化了,麻木了,就像星星的孩子,被封锁在另一个星球上。

在保保身上,将永远透着一丝凉意,冰冷而无法接近。医生说得了自闭症,只能减轻,可能无法彻底治愈。

保保这一辈子都需要别人的照料。

一家人的心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悲伤给击碎了!

“牙齿,牙齿!”我喃喃着,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清晨,枕头上掉落的那颗牙齿。

那是不是一个悲伤的凶兆?

我掉了一颗真牙齿,我失去了一个弟弟,因为保保永远不会认得我这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