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午夜12点的灰姑娘

丁小寒双手插在风衣兜里,走在晚间秋风四起的街道上。

她寻寻觅觅地找着,终于看到了一个灯箱,那上面写着两个粗大的红色美术字——网吧。

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热烘烘的气息,里面挤满了玩联机游戏的男男女女。她站着,犹豫片刻,然后小声问柜台后面的人:“有空位吗?”

“没有了,得等!”柜台后的小伙子染着黄色的头发,盯着她看。

丁小寒低下头,很不自在。

“呵呵~~,你是中学生吧?好清纯的美眉!”染黄发的小伙子油嘴滑舌地说。

她想转身推门,这时小伙子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很正经地告诉她:“小妹妹,这里不适合你。我告诉你,对面不是建设局的院子吗?里面有个新开的网吧,那里很安静。你可以去看看。”

丁小寒疑虑地看着他,他诚恳地点点头,微笑着:“请相信我,那是我朋友新开的网吧,环境真的不错。”

走出去的时候,她果然看到对面是一家单位的大院,铁门边还挂着一张不显眼的牌子,上面写有“月亮网吧——活动中心四楼”的字样。

走上楼,果然看到一处很宽敞也很安静的网吧,几乎有一半的座位是空着的,她挑了里面一个靠窗的座位。

想到那个染黄发的小伙子,她告诉自己:今天,我碰到了一个好人。

她直接进入论坛的地址,在输入“动感恐龙”的网名和密码后,便急切地敲起字来——

下午发生的可怕情景

下午,家里忽然闯进来一帮很凶的人,他们还带着搜查证,所有的东西都被粗暴地翻动了,最后,他们给很多东西贴上了“证物、没收”的字样——包括家里的两台座式电脑、以及那台手提电脑。

我和爸爸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爸爸哀求他们把我的电脑留下,“那是女儿的。”

他们说:“这是赃物!”

啊!自己心爱的电脑,居然拥有了这样一个肮脏的名字——赃物。

他们走后,看着一片狼籍的家,爸爸打破沉默,对我说:“小寒(这是我的小名),姑姑明天来接你,你走吧。你妈……她也快要受审了,你最好不要看到这些!”

“爸爸,妈妈真的犯罪了吗?”我哭着问爸爸。

“是!妈妈弄了很多钱,大部分是为了你。”爸爸沉默了片刻,对我说。

“为了我?”我一点也不明白。

“唉!你妈……她还是很爱你的。她怕你考不上名牌大学,所以就早早在国外银行给你存了一笔款,让你高中毕业就能出去留学……”

爸爸的话,让我惭愧万分!

早知道有今天,我就是拼命,也要用功读书,不要让妈妈对我失望,那她也不会犯罪了;不贪污,那,“他”的妈妈也不会受到伤害。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我!

我就是元凶!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我还是请求他原谅我。因为,我们曾经共同拥有过一段最纯最美好的时光——我们是幼儿园的同学,那时,他叫“李响”,我叫“甜甜”。我把珍藏的一张恐龙画献给爱心俱乐部,只是想“物归原主”而已。

祝福他,还有他的母亲!

这是我在网上的最后一夜,我像个幽灵在这里徘徊,在这里倾诉。感谢网络,给我带来真诚的关心、真诚的朋友,还有,就是我曾经极其缺乏的自信(这是BM给予我的)。

真的不舍得离开你们,可是我明天一早就走了,我已是一个失去家的人,姑姑的家就要变成我的家,在姑姑家的小镇上,也许有网吧,但我无法迈进去,那会使我有很深的犯罪感。

离开网络世界,对我也许是件好事。我沉溺于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已太久,今后的日子里,我会努力去寻找一个真实的自己。

请相信我,有了这段在网络的经历,我将有足够的勇气面向未来的日子。

打完这些字,她早已泪流满面,有几滴还滴答有声地滴落在键盘上。

顾不上擦拭一下泪水,她点击了“发出”。

这时,从背后递过来一张白色的纸巾,她仰起满是泪花的脸蛋,见是这家新网吧的老板,一个身着浅灰色羊绒衣、戴着眼睛的男人。

她接着纸巾,擦拭着眼泪。

想说声谢,却没好意思说出口。

片刻,她刷新了一下,看到有两张跟贴。一张是泡芙巧克力的——

亲爱的恐龙,我看过你的《秋风里露出脚趾的小鞋子》,我喜欢你!希望你不要离开BM,我们需要你!

还有一张是一个叫“玫瑰色的纸小兔”的——

我很同情你,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很不幸。你要坚强一点,不要这样自责,所有的坏事都与你没有关系!请不要离开网络,这里有温暖、同情和友爱。

下面的跟贴又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丁小寒想在发帖的名字中寻找着自己熟悉的人。

她打开了QQ,等待着。

无奈的是,今夜的QQ,却分外寂寞。

她刷新着屏幕,前一段时间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就像过电影一样,在她的脑海中盘桓不去。

自从她成功地主持了BM的网上竞拍后,她在BM得到了升职——成为爱心俱乐部的负责人,原来的负责人是由公关负责人兼任的。

接着,又传来好消息——她发在BM上的帖子《秋风里露出脚趾的小鞋子》被省青年报转载,结果那家民工小学得到了团省委的关心,全部学生都被安排进了附近的小学接受义务教育,学校还为他们中的很多人减免了学费。

可是,自从李逊白忽然神秘地在学校和网上“消失”,她的命运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是李逊白“消失”后的第三天,她听罗独独神秘地告诉她,李逊白的妈妈被坏人砍伤了,外面都在传说凶手是他妈单位的领导。

她听了吓了一大跳——李逊白妈妈单位的领导,那不就是自己的妈妈么!

妈妈曾经向她打听过李逊白,还说过他妈妈是公司里的财务主任。

她回到家,立即问妈妈:“妈妈,李逊白的妈妈被人砍伤了,你知道么?”

“知道,我今天还亲自去医院看望了她,真不幸!”妈妈说。

她看着妈妈坦然的神情,心想,妈妈怎么会干这样的事情呢?那都是谣言!

吃饭的时候,爸爸问妈妈:“你真的去看她了?”

“去了!她虽然下岗了,可还是我们公司员工么。”妈妈振振有辞地说。

“什么,李逊白妈妈下岗了?”丁小寒急切地问。

“就是下岗才搞打击报复,到处递材料告你妈妈,这下可好,呵呵~~”爸爸竟然幸灾乐祸起来。

丁小寒瞪大眼睛,看着爸爸。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妈妈也骂爸爸。

“呵呵~~你敢说这事真的与你无关?”爸爸喝了一点酒,居然敢拿着筷子指着妈妈的鼻子。

“啪!”妈妈把筷子使劲拍在桌子上,指着爸爸严厉地说,“丁大伟,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爸爸立刻软了下来,“好好,我胡乱开个玩笑而已么!”

妈妈还不依不饶:“祸从口出,你知道不知道?”

“好好,我错了,以后决不乱讲话,好不好?”爸爸再次告饶。

妈妈不满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看到妈妈发火,丁小寒大气也不敢喘,只是乖乖地吃饭。

第二天下午,她偷偷向妈妈的司机打听了李逊白妈妈住的医院和病房,就独自去了那里。

李逊白正坐在妈妈的床头削着苹果,他看见丁小寒走进来,眼神里写满了不解。

“李逊白,我……是来给你送画的。”她看着那双带着敌意的目光,身体几乎要打抖。

看来,他竟也和罗独独一样,相信了那个谣言!

想到这里,丁小寒更加坚定了要在李逊白面前澄清事实的决心。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勇气。

幸好她事前找好了借口——替BM的爱心俱乐部给李逊白送来了儿童画〈〈恐龙〉〉。

当她把画递给李逊白的时候,补充道;“是雨荷买下的,她指定要我们爱心俱乐部送到你手上!”

然后她期待地盯着李逊白,他看了画一眼,眼睛里并没有出现丁小寒所期待的惊喜。

李逊白的妈妈靠在床头,微笑地看着丁小寒。

丁小寒接触到了她的目光,就走上前一步,礼貌地说:“阿姨,您好点了吧?”

“谢谢你来给小白送东西,他明天就可以去学校上课了。”

李逊白妈妈的眼光是多么的柔和啊,丁小寒看得有点呆了——怪不得,菜鸟老白总是对雨荷说,他最喜欢和最依恋的人,是妈妈了!

丁小寒终于把自己已准备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

“阿姨,我今天来,也是看你的。我……我想告诉你,有人造谣说,这事是我妈找人干的,我发誓,不是我妈,真的!”

李逊白妈妈非常诧异:“你在说什么?”

“妈,她就是林总的女儿。”沉默半天的李逊白对母亲说。

丁小寒看到,一听到林总这个称呼,李逊白的妈妈脸色立即大变,变得忧伤而又痛楚。

这时,李逊白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你走吧,不要在这里刺激我妈了!”

丁小寒看着李逊白,她忽然流下了眼泪:“真的,你们要相信我!我妈妈,她是个很正直的人……”

李逊白嘀咕了一声:“请你走开。”

她哭着冲了出去。

……

后来,妈妈受到了调查,接着,她被人带走了,临走前,一直很镇定的妈妈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流下了眼泪。丁小寒是第一次看见妈妈哭,她吓坏了……

那时她才明白,这件丑陋的事,正是妈妈干的!

那段日子,她很痛苦,学校里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远离她,包括罗独独。

李逊白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只有在网上,她还是动感恐龙,还是雨荷。网上的朋友总是源源不断,却第一次给她极不真实的感觉。

菜鸟老白似乎已经不再上网。

灰灰快跑晚上还常在网上。

丁小寒在雨荷的QQ上问过灰灰快跑:“菜鸟老白怎么不来了?”

灰灰快跑说,他家出了点事,这段时间大概不会上网了。

爸爸开始还出去找人,试图替妈妈说情,不久就放弃了,干脆每天都猫在电脑前泡聊,而且还会常接到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

丁小寒知道,那个女人就是“阿果”。

正沉浸在往事中不可自拔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了菜鸟老白的头像在闪,不禁百感交集——到底还是能见到他最后一面了!

菜鸟老白是来找雨荷的:“雨荷,还好吧?”

“不好!”她毫不犹豫地打上这两个字。

“为什么?”

“我爸爸他网恋啦,好烦人的!”

其实,她真正烦恼的并不是这件事情。

“是吗?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反正网恋都是见光死,等我爸和她见面,他们的爱就死定了!”

她奇怪自己居然还能用这么轻松的口吻聊天。

“我也不太好,我妈妈受了伤,不过现在好了。”

“哦,你好长时间不上网了,是为了照顾妈妈吧?”

“是的。”

“送你的画好看吗?”

“巧得很,那是我上幼儿园时的大作呢!”

巧你个头——丁小寒在心里骂着。

“是吗?那怎么流传到了动感恐龙手里呢?”

“很简单,她就是那个甜甜。”

“是吗,恭喜你啦,终于找到了心上的美眉,西西~~”

“瞎说什么呢?我还是把画送给你吧,因为,这是我画的!”
 “不用了!不早了,我们还是拉拉手,算是道别吧。”

雨荷打了两只相握的手到屏幕上来。

然后她关了雨荷的QQ。

她看看电脑上的时间显示,还有10分钟就是午夜12点了。她又注册了雨荷的名字和密码,然后开始敲击第二张帖——

雨荷在午夜12点的告别

现在,我坐在一家清净的网吧里,窗外,是漆黑的夜晚,还有肆虐的秋风。我坐在这里,看着一张又一张跟帖源源不断地朝我涌来,我真的好感动!

这是最后一次享受网络的善意和友情了——午夜12点之后,公主就变回了灰姑娘。

很多人追问雨荷的真实身份,记得有一首歌唱道:“原来思念会产生生命”,雨荷就是这样产生的一个生命。

只要这里还有回忆、等待和思念,雨荷还会回来……

她盯着手腕上的表,一直看到时针、分针和秒针完全并列的时候,才点击“发出”。

她站起身来,掏出兜里仅有的4块硬币,轻轻搁在前台。她没有注意到,那个戴眼镜的老板正在第一台机子前急切地敲着字。

推开网吧的门,丁小寒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深秋的午夜,已有了冬天般的寒冷。

她深深吸口气,准备走下台阶时,身后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雨荷,你没事吧?”

回头一看,是刚才给她递纸巾的网吧老板。

她诧异的是,他怎么知道雨荷?

她猜是刚才他给她递纸巾的时候,看到了雨荷论坛的地址。

他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也发了张贴,在你的论坛上,想请你回去看看。”

她微笑着说:“可是,我已告别网络了!”

他听了,宽容地笑笑,便不再坚持。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他问道。

“你?”雨荷虽然知道他是个热心人,听了这话,还是难免惊讶。

“忘了说,你我原本就认识,我在网上叫猜猜猜。”

男人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

丁小寒瞪大了眼睛:“哦,原来,你就是猜大哥!”

猜猜猜是乐趣网上的风云人物,他总是以和蔼可亲又很风趣的大哥形象出现在网上,很多女孩子都喜欢找猜大哥聊天,丁小寒和罗独独也常去乐趣网逛的,她们曾联合了6个美眉在聊天室8对1来对付猜猜猜,结果却以8个人的失败而告终。

后来丁小寒有了雨荷的论坛,猜猜猜也常来捧场,和一帮子人一起打擂台对对子,搞得论坛人气大旺,特别是一些女孩子都愿意定期来这里。

听说猜大哥从来不跟网友见面的,所以他的形象在网上就更加神秘,罗独独曾经和丁小寒私下里胡乱猜测,丁小寒说,猜猜猜说不定是个歪瓜裂枣。罗独独更绝,她恶毒地笑着说:“说不定是个侏儒呢!”

但她俩真实的想法却是——猜猜猜一定是个很帅的大哥!

现在,站在丁小寒面前的猜猜猜,既不是歪瓜裂枣,也不算是大帅哥,他的样子很平常。

猜猜猜呵呵地笑了两声,猜中了丁小寒心思般地:“见了猜大哥一定很失望吧——比你想象中的要丑多了!”

丁小寒知道他在开玩笑,就不辩解,只是笑笑而已。

猜猜猜说:“走吧,让我送你回家。”

在出租车上,坐在前排的猜猜猜头也不回地说:“原来动感空恐龙就是雨荷,呵呵~~,你真狡猾。”

丁小寒觉得,猜猜猜的出现,使她几乎忘记了今夜的寂寞和烦恼。她开玩笑地问道:“那你觉得我更像哪个呢?”

“当然像雨荷!你周围的人都没发觉吗?”猜猜猜回过头来。

丁小寒感到意外。

到了家门口,丁小寒说:“猜大哥,谢谢你在这个时候出现。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真的!”

说着,她已感到泪盈于睫。

猜猜猜却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呵呵~~雨荷,你不会离开太久吧?你的论坛我替你维护着,一直到你回来。”

这时,爸爸出现在门口,“小寒——”他叫了一声。

“我爸爸来了,拜拜!”丁小寒匆忙地和猜猜猜道了别,向爸爸走过去。

“这是谁?”爸爸疑惑地问道。

丁小寒回过身去,只看到红色出租车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