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

“我要去上坟!”五公整理着桌上的香、纸,对儿子说。

“这么大岁数了,我代你去吧!”儿子接过竹篮,走出了门。

五公看着儿子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一拐一拐,几乎是扶着地来到了地坝边,浑浊的双眼,透过朦胧的天空,眺望着三里地以外的那一个小山包,失魂落魄。

往事,像一条蛇,缠着五公。一缠,就是三十年。

那年头,队上玉米种、麦种,稻种什么的,全集中在保管室。两扇木门,一把铁锁,掌握着全队百十号人的命根。为了保险,队长古红根把全村男人编成十三个小组,每组两人夜夜轮流守护。每天清早,队长亲自验收,直到丝毫不差,方能过关。

一天晚上,轮到五公和风叔。天擦黑,五公就夹了床被子,扛了铺凉床,来到保管室。他选好地方,搁好凉床,理伸被子,点了一卷自家栽种的土烟。浓浓的、刺鼻的烟味,呛得他长一声短一声的咳。凉床由小指粗的水竹编成,一头杵地,一头枕在石条上。五公坐在床上,一咳,整个身子一沉,凉床就陷下去一个坑,身子也就随着一摇一晃起来。吸完烟,五公看风叔还没来,就到地坝边扯开嗓子喊。喊了好一阵,才见他儿子长娃蹶着屁股露了面。原来,风叔不在家,他儿子说让他顶替。长娃,只有七岁,但村里就是这规矩,只要有人到场,就作数。长娃坐了不到十分钟,听村里小伙伴喊他玩儿。本来,五公不答应,可经不住长娃软磨硬泡,只好让他去了。哪想,长娃一去不回,两个人的任务五公只好独自承担了。

第二天早晨,队长开门一看,百多斤稻种不翼而飞了。

不得了,全村立时一片哗然。一些软心肠女人抱成一,哭爹叫嚎起来,闹得全村鸡飞狗跳。五公说不清了,男男女女撕扯着他,难听的话像一盆水,全泼在了他身上。“我没偷!”五公反反复复,就咬定这句话,别人哪信?

在队长的带领下,一行十几个人开始家家户户挨着搜查。最终,一无所获。

“他手脚不干净!肯定是他!他叫长娃回家,是方便他下手啊!”虽然没有证据,村里人早在心里给他五公下定论了。

年前,保管室旁边的晒坝上,铺了厚厚一层玉米棒子。大家都想省事,头天晒的玉米、谷子什么的,一天晒不干,又看天气还好,就原封不动地让它铺着,第二天接着晒。为了防小偷,干脆一家一个,不管大娃细崽,全睡在了晒坝上,你防我我防你,没出过一次事。偏偏那晚守玉米棒子五公出了事。五公全家老小八口人,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时,一连几天“吊起罐子做钟打”。家里整天揭不开锅了。五公一急,就暗暗用草绳系了脚,半夜时分往裆里塞了十来个。天亮时,队长看五公在最后磨磨蹭蹭,不对劲,就走到五公身后,趁五公不注意,猛地一把拉下了五公鼓鼓囊囊的子,玉米棒子哗哗地滚了一地。那时,人们穿的子就一个直桶,皮带、扣、拉链啥也没。腰上,就一根布条系着。五公系的是一根草绳,一拉轻轻松松地就来了个全爆光。五公一把从脚踝处提上子,满脸窘得绯红。

稻种被偷,五公只能背黑锅了。谁叫他有把被人捏着呢?

那一年,全队没了稻种,队长到公社,到邻队求爹爹,告,费了不少的事,还是有一半的田没插上秧苗。那一年,全队饿死五个老人、三个中年人、八个小娃。五公三个儿子也只剩下一个。十六座土坟,排成一溜,葬在了保管室后的山包上。

从此,五公像被什么带走了魂,一年四季不说一句话,嘴里,成天嘀咕着什么,谁也听不懂,疯了一般。后来,田地下户,五公才慢慢好了些。直到十年前,五公才完全恢复正常。

十余年来,五公常常去到保管室后的小山包,面对十六座长满荒草的土坟,一坐就是老半天。过年过节,也许坟的亲人早忘了坟的存在。但五公没有,他亲自买瓶酒、一把香、一叠纸,再选一碗煮好的鸡肉或猪头,用一个竹篮装着,来到坟前,一一磕头,烧纸钱。十六座坟没拜完,五公早已老泪纵横。

可是,今年年自己竟第一次让儿子代劳。五公心里好不安宁。

晚上,五公怎么也睡不着,十六座坟,十六个人的脸老是在眼前鲜活地晃来晃去。他慢慢地穿了衣服,在黑暗中了把锄头。五公以锄头为拐杖,连滚带爬撞进了夜的怀里。

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五公死了。

五公死在了十六座坟前。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锄头。

坟上,没了荒草,全都垒上了新土。

坟前,燃着的十六柱香,烟雾袅袅,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