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老大

豁老大嘴角下唇缺了一个口子,平时说话露风,且嘴一咧,那下唇越发地东拉西扯,整得他一张脸都变了形。

痛吗?旁边的人就问。一本正经,绝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豁老大知道别人在取笑他,也不答,自顾自闭上嘴,待一切风平静之后,朝问的人白白眼,不声不响地走向一边。接着,他身后的笑声,就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

豁老大平时很注意自己的嘴,不咧就尽量不咧。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最多只是一小咧,那动作轻微得像夏天正午的风,有时根本感觉不到。

这几天,豁老大的嘴好像不是自己的,管不住,老咧,动作幅度还蛮大。

豁老大心里窝火哩。

李树湾有豁老大一亩三分地,最上面东边那块一分为二,这边是他的,那边是三娃家的,中间就一条五指宽的小沟。先前,种麦子,三娃越界挖一锄,填了沟,新沟就向豁老大这边移了一锄。种油菜,三娃又如法炮制。豁老大的地被三娃一点一点蚕食了。

开初,豁老大不觉。前两天一个下午,他去看麦苗,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地越来越少了。他悄悄一量,不得了,竟少了整整两分。看着界那边三娃家地上的杂草,豁老大一直站到天黑。

三娃,我地少了!豁老大顶一头暮,找到了三娃。

三娃人高马大,是那种可以卖爹卖的狠角。他大伯是村长,年前他沾光在村上谋了个差事。其实,说穿了,那也算不上什么事儿。催粮催款什么的,他不过是跟了村长屁股,耍耍威风,扯起破嗓子吼两句,吓吓人而已。跟了村长屁股,他就把自己看成了个人物,不再侍候庄稼了。最多,也只是一早一黑到田边地角瞧瞧。瞧他女人侍弄得如何,女人的力气有限,所以,他只挑好的种,瘦地就跑荒了。这会儿,他跟了村长收村公路款回来,走到村口,就让豁老大叫住了。

关我什么事?三娃两眼一翻,像一条缺氧的鱼。

李树湾和你挨界那块,少了,两分!豁老大尽量压低了声音。你又不种,多可惜!还我吧!

不种是我的,你敢碰一锄头,我给你再整个豁口!三娃甩下话,撵前面村干部去了。

豁老大回家,一晚没睡着。他老伴去年得病死了,儿子分了家,和女人双双外出打工去了。两个女儿嫁了,离得远。豁老大一个人靠田地过活,粮食吃不完,变卖些,倒也过得下去。

第二天,豁老大起了个早,他找到了村长。

村长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说,五十几的人了,还争啥哩你!自己田地种出的都吃不完,留点口水养牙吧!

村长,那本来就是我的,荒着可惜哩村长!豁老大一急,嘴就咧开了。

村长侧过脸,不看豁老大。看他外屋墙壁上吊着的那串串红得艳艳的辣椒。

别争了,回去吧你!多了也做不过来!村长看着红辣椒说。

村长话没完,就向后摆了摆了手,进了屋。

豁老大咬了咬牙,他转过身,走上了回家的路。他的脚步落在地上,震得小路沉闷地响。

豁老大扛了锄头,提了麦种,边走边想,迟了?不,还来得及,总比荒着好哩!

豁老大到了地头,划出自己那两分地。拔草、挖地、碎土、打窝……两支烟功夫,两分地就种上麦了。豁老大横了锄头,坐在锄把上,卷一筒叶子烟,吧哒吧哒的吸,愉快的烟雾直往他鼻孔里钻。他捻着黝黑的新土,吧哒得更响亮了。

村长领一拨人正从豁老大的头上经过,他们是去收款的。

耶,豁老大,种什么了?村长在豁老大头上喊。

麦子!豁老大仰起脸,面向天空,回答。

麦子?你是老糊涂了,不晓得季节哟!另一个人说。

豁老大不再说话,吧哒吧哒吸自己的烟。头上,罩一笼白。

三娃在自个儿冷冷地笑。

一晃,该割麦了。

那两分地的麦,豁老大心侍候着,一天不看,心里就堵得慌。因为种得迟,才穗,一小块的青绿,在金黄的麦地里格外打眼。

慢慢地,青绿变成了金黄。

可是,当豁老大去收割的时候,只剩下密密的麦桩。

豁老大知道,三娃早他一步了。昨天,三娃还说,那是他的地哩!

豁老大站在麦桩里,咬着牙,眼睛的火苗渐渐地烧了起来。后来,豁老大又种上了豆子。

豆子成熟了,三娃又收了。三娃背着豆子往家走,快乐地喘着粗气。

豁老大猫着身子从三娃屁股后的树丛里拱出来,他眼睛里的火苗再一闪烧了起来。他紧赶几步,笨拙的身子蹲在了三娃脚后跟。只见寒光一闪,三娃大叫、倒地、捂,打滚,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老子不发威,你把老虎当成了病猫。”豁老大粗声粗气地说。

突然,豁老大扔下刀,摩挲着散了一地的豆子,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