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土爷

天上的太,明晃晃的,偶尔,照在车子的反光镜上,有些刺眼。人行道上,种着密密的梧桐,光,从浓浓的枝叶间透下来,地面就布满了白白的花斑,像铺了一地斑马皮。

土爷走累了。土爷已经68了。土爷站在树下,手扶树干,歇着。这会儿,巴掌大的花斑浮在土爷身上,一闪一闪的,晃个不停。等气喘匀了,土爷又走。走几步,土爷的鼻子就耸几下,像是猎犬在寻找猎物。浅浅的笑意,盛满了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土爷的笑,从昨晚开始就这样一直挂着。

昨晚,土爷和儿子李稻一家三口各坐一方,围在桌上吃晚饭。突然,他把碗重重磕在桌上,说,我闻到稻香了。其他人蒙了,不知道老爷子发了哪股水,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媳妇嘴里刚扒拉进一口饭,呆呆地看着土爷,忘了嚼。孙子只有十岁,愣了愣,马上接过话茬,当然嘛,我们这是吃的米饭呀!这话,只有李稻懂。李稻说,你们别紧张兮兮的,老爸说的是成熟的稻子香味。田野里的,知道吗?爷爷,郊区离我们这儿好远哩,我们去郊游坐车要走个把小时,你鼻子这么灵吗?不可能哟!孙子的头摇起来,稍不注意就像要摇掉似的。别摇了,我也不信,我钻进稻田都闻不到,别说这么远的地方了。土爷吭声了,我来了怕有大半年吧,现在是什么季节?秋天哪,我们才开学,你忘了?孙子抢先回答。你不知道,你爷爷种田种起瘾了,几十里外都能闻到稻香!媳妇着儿子的头说,你爷爷怕有特异功能哩。说完,一家三口就叽叽嘎嘎地笑。我是说嘛,这稻香怎么这么浓呢?李大爷无心再吃,自个儿在他们的笑声中,在他们扒拉饭菜的呼哧声中鼻翼耸动起来,嘶嘶有声。丝丝缕缕的香味,带着泥土气息,从鼻孔一直洗涤到他的肺腑。

土爷陶醉了。土爷躺在床上。床,像一口滚烫地锅,煎得土爷翻来覆去睡不着。昏黄的路灯光,攀上窗外的防护栏,跌进屋里,像水一样四下里忽明忽暗地荡漾。

捱到天亮,土爷起床为儿子一家准备好早点。吃过后,儿子媳妇上班去了,孙子上学去了,他也急不可待地出了门。

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从土爷眼前飞了出去,一辆货车横在离土爷一丈开外的马路中央。司机惨白着脸,怒气冲天地伸出头来,朝土爷骂:“活忙了想找死啊你!”陆陆续续地,后面的车停了十多辆,大家纷纷责骂土爷。土爷定睛一看,原来自己已经来到了马路上。再看那些车,就像自己哄孙子买来的一串冰糖葫芦,土爷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不知不觉,过中午了,土爷却一点也感觉不到饿。

终于,可以看见田野了。土爷踮起脚尖,他的眼光擦过稀疏的高楼,越过公路上飞跑的大车小车……

到了城郊,空气都好像和城里各是个味。稻香也忽地浓起来,土爷翕动的鼻翼嘶嘶得更响亮了。稻香,沐浴着土爷的整个身子,钻进了他的每一个孔,让他从头到脚,从外到里,没有一处不舒畅。土爷感觉到腰杆伸得直些了,人也神多了。

于是,土爷加快了脚步。

土爷从公路上小跑过去拐进了窄窄的田坎,挤入了稻子拥簇的空隙。土爷忍不住停下脚步,他俯下身,用不再粗糙的手,摊起一束稻穗,轻轻用手指摩挲着。渐渐地,土爷的身子颤抖起来。忽然,土爷脚下一滑,摔进了田里。田里,虽然没有明水,但只干了个皮儿,土爷爬起来,两只脚就没入了稀泥。稀泥,凉凉的,漫入骨头。李大爷觉得好亲切,还像小孩子一样咧嘴笑。他环视一周,稻子都向他点头。土爷细心地慢慢地,扶起被压倒的稻梗,有的压断了,其它稻子就成了它们的拐杖。倒下的随即又站立起来或是勉强站立起来,土爷手,小心翼翼地出双脚。脚出来了,但鞋子却被咬在了泥里。土爷哂然一笑,赤了脚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

公路边,三五个玩耍的小孩吆喝着回家了。

土爷身上的余晖渐进褪去了。夜幕,笼罩了田野。

土爷起身,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走上了来路。过公路了,三五几辆车不时开过,灯柱在公路上铺展。借着灯光,土爷发现了地上的稻穗。稻穗从他脚下,断断续续地散落到了公路中央。肯定是刚才那些小孩干的好事。土爷想。随即,土爷的心,像给针剌了一下。他弯下腰,一路拾了过去。就在这时,一辆卡车飞驰而来。土爷像一只鸟,飞了起来。飞进了田野,没入了稻田之中。

可是,等李稻找到出事地点,看到的只有一些血迹,一大片倒下的稻子,却找不到体了。土爷,神奇地失踪了。

后来,人们说,倒下的稻子一夜之间全站起来了,而且长得特别壮,特别饱满。风一吹,发出呵呵的声音,听起来像老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