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铁匠

苟铁匠他爹也是铁匠。苟铁匠穿开裆时就跟他爹的屁股,走乡串户。那时,他爹挑一根担担儿,前面是小炉子小风箱,后面是各式各样的铁锤铁钳,山路弯弯,高低不平,走起路来闪悠悠的。苟铁匠忽前忽后,上窜下跳,高兴得很。

现在,苟铁匠也有了个儿子,叫小旦。小旦就像小时候的苟铁匠一样。

苟铁匠一家三代,是桠村人眼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天一大早,花二伯站在屋前田坎上,对着村东苟铁匠家的方向,右手卷成一个喇叭,敞开咙嗓苟铁匠苟铁匠地喊。花二伯的喊声把苟铁匠从屋里扯了出来,花二伯看见了苟铁匠的人影。许是给煤烟呛得久了,苟铁匠的嗓子眼像是给烟尘堵了一样,尽管他腹收得厉害,肚皮贴到了脊梁,但回答的声音挤出来还是那么的微弱。花二伯没听到,也不再听,他知道苟铁匠会来。

果然,没过好一会儿,苟铁匠就晃悠着担担儿,进了花二伯的院子。担担儿后面,照例跟着蹦蹦跳跳的小旦。

花二伯搬出煮猪食的铁锅,提出一个铁盆,拿出五把铁锄几把镰刀,说,铁锅有沙眼,漏水;铁盆烂了个洞;锄头镰刀钝了,淬淬火。苟铁匠一边摆放家什,一边说,怕要大半天哩,快撮煤炭出来。刚才路上碰到马三哥,他说有活儿等着我哩。苟铁匠说完话,有意无意地瞅了一眼身后的田野,田野里是一片麦,黄澄澄的。花二伯也跟着看了一眼,连忙进屋提了一箢兜煤出来。接着,一股子浓烟就像一根灰白的柱子,一节一节往上长,直没入了早晨明澈的天空。

小旦,拉风箱!苟铁匠对一边疯玩的小旦吼。

小旦七岁了,还没进学。苟铁匠做点活儿,只够糊口,哪有余钱?

小旦听到他爹喊,连忙跑到炉边,擦了把鼻涕,坐在地上,双后握了风箱把,一拉一送间,风箱就噗噗地响起来。炉子里的火,一蹿老高。

苟铁匠夹出两个鸡蛋大的粗糙不堪的小玩意儿,敲碎几块铁片,放进去,再夹进了明晃晃的炉里。苟铁匠要来半桶水,倒进铁锅,爬在地上瞅锅底寻沙眼。铁片熔化了,成了一窝红水。苟铁匠还没找到沙眼,就叫小旦停了手。小旦又一溜烟跑到一边玩去了。

小旦,叫我一声爹,给你糖吃。住在院东的二狗说。二狗手心,摊一颗剥开一半的软糖。小旦站在二狗面前,舌头着嘴皮。

小旦犹豫了,不时转头看一眼他爬着寻找沙眼的爹。

他不叫,我叫,糖给我!旁边的石头勾引着小旦,还伸出了一只手,作势抢糖的样子。

小旦急了,一声爹脱口而出。

二狗反而收回五指,把糖握在手心,又口袋里又掏出一颗,再伸开,说,叫声爷爷,两颗糖全是你的了。

小旦的眼睛亮了。他又叫了声爷爷。

乖孙子,给!二狗一伙叽叽嘎嘎地笑起来。

只听啪地一声大响,小旦捂着头慢慢睡在了地上。苟铁匠扬着巴掌,扭曲着脸,右脚使劲地踩着地上的糖。二狗一伙呼地作了鸟兽散。

小旦在地上蜷曲着,苟铁匠呆呆地看了好一阵,才两手提了小旦胳膊,往背上一丢,径直回了家。

树活张皮,人活张脸,懂么?苟铁匠对小旦说。

小旦躺在床上,茫然地点头。

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死的么?苟铁匠又说。

小旦还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其实,小旦一点也不知道。

苟铁匠15岁时,别人也让他叫爹,叫爷爷,苟铁匠就叫了,得到了两个烧红薯。苟铁匠只吃了一个,给爹留了一个。爹问他是哪儿来的,苟铁匠就说了。爹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红薯,从菜板上抓起菜刀,在水缸上霍霍地磨着,说他活得没了骨气,要划开他的肚子,取出红薯来。苟铁匠吓得直打抖,哀求了半天,爹不听,霍霍的声音更大了,菜刀闪出一片片的寒光。

衣服扯起来!爹提着刀,对苟铁匠吼。

是这只手拿的,跺手吧,爹!苟铁伸出了左手。

好,是你说的!苟铁匠被拖到了木凳边,爹按住了他左手小指,一刀砍了下去。

从此,苟铁匠爹一病不起,不久竟郁郁而死。死时,才45岁。

苟铁匠又露出了他的断指。以前,小旦问他是怎么断的,他没说,他想小旦还小,等小旦大些了,他自然会说。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小旦像木头一样,只知道茫然地点头。

小旦聋了。

没过多久,苟铁匠卖了唯一的一头小猪,凑了180块钱,背着小旦到了村里的小学。小旦进学了,但小旦却失去了原先的活泼,成天呆愣着,傻乎乎的。

这个样子了,还送他上学,苟铁匠是不是疯了?村里人议论说。

苟铁匠也不分辩,照样挑一根担担儿,晃悠悠地走在弯弯的山路上。

只是,苟铁匠走得更勤了,后面也少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小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