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弹

神弹只是个弹匠,但神弹更是个人物。

神弹爹李石会拉二胡,跟着一个颇有名的戏班子走南闯北,一拉就是十年。据说,李石把一首《二泉映月》拉得如火纯青,迷倒了不少观众。由此,也就成了戏班子的顶梁柱。本来,李石是不打算回桠村的,他想多挣些钱,回来买几亩田地,给神弹娶个老婆,一家人安安稳稳过点好日子。哪想,日本鬼子打进了桠村,他听说后急得不行,连夜就动了身。回到家,他才知道,鬼子离桠村远着哩。当时,神弹已经23岁了。

第二天,李石把神弹叫到跟前,说,跪下!神弹不跪,疑惑地看爹。李石的表情很严肃。神弹就跪了。李石坐在木凳上,从身后拿起二胡,双手托着,说,儿子啊,爹也是近50岁的人了,跑了十年,也攒了几个钱,过些天给你说门亲,再把手艺传给你,你就可以成家立业了。以后,我和你就全靠你了。二胡,送到了神弹面前,神弹不接。神弹说,我不喜欢,我喜欢这个!神弹掀开衣服,从带上取出一把尺多长的小弹弓,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锤,说,这个,绷绷绷,声音好听哩。神弹边说,边用木锤在用麻绳做成的弦上弹奏。天,那竟是弹花匠用的东西!李石气得说不出话来。

前几天,古老爹要嫁闺女,不知他从哪儿弄了几大砣烂棉花,请来了弹匠,说是好歹要给闺女弹床被子做嫁妆,不然不安心哪。弹匠二话没说,摆开架式就忙起来。绷——绷——绷——清脆而低沉的颤动声,顿时弥漫了桠村的上空。神弹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弹匠的一举一动。他觉得,弹匠的动作是那么舒展,那么优雅;木锤在弦上撞击的声音,是那么悦耳,那么令人迷醉,简直比他爹拉二胡中听多了。还有,随着颤动的弦,那一砣砣原本黑不溜秋的棉花竟丝丝缕缕地飘逸起来,泛起一白白的棉雾。太神奇了,神弹在心里啧啧啧地啧出一连串的赞叹。神弹天天守着弹匠,弹匠不停工,他不回家。那天晚上,神弹就着月光,比着弹匠的家什,做了一副。一有空,他就拿出来比划,神情比他爹拉二胡还投入。

李石哪知道这些,即使知道了,他不会依神弹的,一个二胡拉得叮当响的人让儿子学弹匠,还不笑掉桠村人的大牙?李石一把抢过弹弓,扔进了烧得旺旺的火炉。

爹,你别生气,弹匠和你差不多呀,你看,弦、弓都有,不同的是我用锤。说不定,我也会弹出名堂的。神弹看了眼烧成灰烬的弹弓,嘻皮笑脸地说,这样吧,我两样都学,行了吧?李石不开腔,拿一双牛眼瞪神弹,神弹收住笑,也拿一双牛眼瞪他爹。这样对峙了好一阵,李石只好默认了。

弹弓、木锤……该买的都买齐了。接着,李石给神弹物师傅,神弹不要。神弹从屋里床上抱出他那床硬如钢板的被子,从打满补丁的套子里扯出黑不溜秋的棉花,铺在了木板上。然后,他在腰间扎了条布带,背后插上一根二指宽的竹条,竹条从头上弯下来,弹弓吊在了竹条上,在他前直晃悠。神弹调好弦,左手稳住弓,右手握了木锤,轻轻一弹,绷——第一个音节就低低地清脆地蹦了出来。神弹循着上次观摩时的记忆,有板有眼地弹起来。绷——绷——神弹听着那时高时低,时柔时刚的美妙音乐,他整个人全陶醉了。旁边的李石,也迫不及待地起了二胡……

久了,桠村人就发现,神弹弹出的声音和别人不同。究竟哪儿不同,大家都说不明白,反正,有时像细雨那样柔和,有时像晒着春天的太让人慵懒;有时更像千军万马奔腾,让人好似卷进了一萧杀之气……

渐渐地,神弹的名声比他爹还响亮。

三年后,神弹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女人叫翠翠,神弹当宝贝一样。后来,神弹干脆叫她小铃铛了。翠翠,脆脆也,不是小铃铛是什么!只要一有人问神弹为啥这样改,神弹就这样答。

翠翠过门不到半年,日本鬼子真个进村了。

翠翠被掳进日本营房的第二天,神弹才从山外一大户人家弹棉被回来。听说翠翠给掳走了,神弹连门也没进,他想进也不行了,他家的房连同桠村人所有的房,全给鬼子一把火烧没了。神弹扛了弹弓,来到鬼子营房不远处,看了看荷实弹的日本兵,坐在一块大石上。木锤,在弹弓上跳跃,令人迷醉的乐声,飘进了营房。

不一会,一个挎的汉带个日本兵来到了神弹面前。神弹看清了,汉他认识,是乡场上泼皮猴三。猴三老爹有钱,听说他还留过洋。

你娃跟我走,太君要当面听!猴三挥舞着手,恶狠狠地说。日本兵也跟着叽里呱啦地叫,神弹一个字也听不懂。

神弹从容地收拾了家伙,理了理衣服,昂首地走了进去。

我要先见我的女人。神弹说。

猴三就向神弹面前一个叫什么君的叽里呱啦地叫。

没过好一会,猴三就领来了翠翠。翠翠披头散发,全身衣服成了布条,雪白的肌肤大块大块地露着。翠翠看见神弹,一把抱住他,号淘大哭。

神弹扶了翠翠,一起坐在了地上。然后,神弹不慌不忙系布带、插竹条……随着,乐声就像溪水一样流淌,轻快而曼妙。

日本兵越聚越多,一个个如痴如醉,手舞足蹈。

突然,随着神弹的一声长啸,乐音骤变。变得尖利而猛烈,一个个音符飞扬在空气中,像是漫天的钢针在飞舞,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双耳。

日本兵全倒下了。他们的耳廓上着一丝一丝的鲜血。

嘣地一声,弦断了。

神弹拥着翠翠,静静地歪在了地上,像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