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的墙

一个村子的人,能来的都来了,他们是来看大伟的。

大伟背靠墙壁,坐在床上,目光一动不动地停泊在窗外,迷茫得叫人心碎。那些安慰他的话,大伟早听腻了,听麻木了。一个麻木的人,和一段木头没什么两样。对一段木头说话,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看他的人,大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屋子里,突然静了,大伟麻木的神经反而像春天的花草一样,充满了勃勃生机。大伟知道,他的心底潜伏着一种渴望,渴望见到小雅。小雅是他的女朋友,在广州打工。那天,母亲说,给小雅打电话了,她说马上回来。等待中,大伟唯一做的事,就是面对窗口,看那一面墙,一面土墙。

土墙是庞二家留下的。村口有条公路,一直通往镇上。公路刚通车,村里人就像着魔似的赶着修新房,不到一年,两排高高低低的砖瓦房就把一段公路给挤瘪了。庞二是去年搬走的,自然的风雨,像一头吃泥的怪兽,一口一口,把土墙啃矮了,啃瘦了。墙身,布满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大伟觉得自己还不如一面废墙,墙可以直直地立着,而自己,连床都不能下。

大伟多想站成一面墙啊!但大伟站不起来,他的双已经没了。

没有,也能站起来。母亲怀里抱着两根拐杖,对大伟说。母亲守在大伟身边,目光尾随着跟到了窗外。

一面墙有什么好看的,等开春了,二面坡的花才好看哩。母亲又说。

二面坡在村东,离村子有两里地。一到春天,二面坡就开始绿了,绿得又快又彻底。没过几天,一坡的绿里便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煞是好看。一个春天,各野花,成片成片的,开得有序而热烈。每到这个时候,全村人就像疯了一样,他们躺在斜斜的坡上,再大呼小叫地滚下来,闹得天昏地暗。闹够了,采一把野花,插在头上带回家,让它们继续开放在家里,开放在枕边。有一次,母亲对大伟说,我喜欢这儿,喜欢这些花,才答应嫁给你爸的。以后,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会扶我来吗?大伟说,我背你来,给你头上插好多好多的花。当时,大伟十岁。

现在,大伟二十二了,小时候的话,他还记得,可自己没了,走不去了。母亲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大伟,你是男子汉,给母亲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用这两根拐杖,下床,走路。

,你别成天守着我,该做啥做啥,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的。大伟双手抱头,哽咽着说。

好吧,我相信你。母亲说完,起身静静地看了大伟一会儿,然后就做家务活儿去了。

大伟又想起了小雅,都十多天过去了,她还没回来。看来,她是不会回来了。

去年春的一个傍晚,大伟和小雅在二面坡疯够了,大伟突然说,小雅,你嫁给我吧。小雅敛了笑,指着村口那两排新房,板着脸说,好啊,你哪天像他们一样把新房修到公路边去了,我就哪天嫁你。大伟失望到了极点,低声说,我也想,但是,钱呢?出去打工,挣啊。小雅的声音高了,还有一丝火气。我家的情况你知道,爸就我一个,他们也上了年纪,我得照顾他们。那你照顾他们哪,结婚这话就别再说了。小雅一把将头上的野花扯下来,扔在地上,气冲冲地回了家。小雅家在邻村,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

大伟无路可走,只得去打工了。大伟在一个建筑工地做体力活,才做三个月,他就不慎从修了一半的高楼上摔了下来,失去了双。大伟是和父亲一起回家的,一路火车、汽车,他寻死觅活地闹了好几次。回到镇上,父亲为了节约,不愿租车,就背着大伟回家。该过河了,伏在父亲背上的大伟,突然挣脱父亲的双手,向后一仰栽进了河里。父亲连忙抱住大伟,把他拖上了岸。父子俩水淋地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回到家,父亲怕大伟再出意外,就让母亲成天守着他。

小雅是大伟的唯一希望,现在这唯一的希望没有了,大伟还有什么心思学走路呢?看了一眼床边母亲搁下的双拐,大伟的目光又走出了窗口,艰难地爬上了那面土墙。

在床上,大伟过了一个秋,一个冬;母亲抱着双拐,陪了他一个秋,一个冬。

这天,母亲说,春天来了,大伟,你就不想去二面坡,给我采一把野花吗?

,二面坡太远,我一辈子怕是去了了。大伟说。

去不了二面坡,就去土墙边吧。母亲指着那面土墙说,你看,那墙上开始绿了,说不定也会开花的。

是吗?大伟眼里的亮光一闪,又暗淡了。

养你二十多年,就求过你这一次。母亲说。

大伟不吭声,母亲又说,你好好想想吧。

第二天,大伟就拄着双拐开始学走路了。摔了跤,他也不让母亲扶,自个儿就着拐杖,身子一寸一寸上升,再上升……

有一天,大伟发现,那面墙绿了,没过几天,墙上竟然还钻出了三五几点野花。墙上开了花,但大伟只能走一丈多远。大伟急了。母亲说,大伟,别急,春天才开个头,还早。

十多天过去了,野花已经开满了一面墙。

大伟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走到了那面墙边。这时,他发现,墙上的绿草、野花全是人工固定上去的。墙的底部,挂着一个纸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大伟的春天,请别采摘。

大伟身后的母亲,上前扶了大伟,直笑。笑容里,她的泪水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