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男人和母亲和儿子,组成了一个家。

这个家,在一个山村里。山村的山,连绵起伏,一些田地,瘦成一片一片没有血的苍白,贴在山上。山村穷,男人也穷。贫瘠的山,养不住心高的女人。男人的女人,就这样走了,丢下男人,丢下五岁的儿子点点,走了,一去不复返。

为了点点,为了点点的眼睛,男人得挣钱。

男人决定出去打工了。

男人说走就走,男人走了很远,男人一步一回头。突然,点点喊,爸爸,等我。男人停下脚步,看着点点撒开小脚丫,小跑而来。这条小路,点点很熟,尽管眼睛看不见,但他跑得很稳。男人怕点点摔跟头,就迎上去,蹲下子,说,点点,听的话,等爸爸挣了钱,就带你去治眼睛,那时,你就可以看见爸爸了,你不是想看爸爸长什么样子吗?点点哭了。点点说,爸爸,让我再你的脸吧。男人就捉了点点的手,在他脸上慢慢游走。过了许久,点点才说,爸爸,你走吧,我记住你了,等你回来。

母亲来了,男人把点点交给母亲,真的走了,没有再回头。转过一个山梁,男人知道再也看不到母亲和点点了,他才停下来,擦了一把眼睛,再把手一甩,甩出一巴掌的泪水。

男人到了镇上,到了县城,到了市里的火车站。男人上车。男人下车。男人被一个工头接到了一个建筑工地。

工头姓王,是男人的远房亲戚,男人叫他表哥。

男人干活,从不惜力气,样样抢着干。表哥很满意,表哥说,给你五十块一天,好好干几年,给点点治好了眼睛,再找一个称心的女人,美死你。停了停,男人又说,在其他工人面前,你得叫我老板,表哥只能背地里叫,记住了?

男人笑了笑,说记住了。男人的笑容里,盛满了希望。

可是,男人干了大半年,一分钱也没领到。其他工人,也一样。有的人不满,就约上工人,一起去找老板。男人也去了,男人跟在他们的后面,碍于情面,没作声,只是默默地听。

老板坐在工棚的床上,看着眼前的一拨工人,等他们说够了,才说,你们的困难,我都理解,等我把钱弄下来了,就发给你们,一分不少。再说,你们说困难,有他困难吗?

于是,老板就讲了男人家的情况,大家一边听,一边看男人。先前,那些恶狠狠的眼光,开始柔和下来。

最后,老板说,我们互相多多理解,好好干吧,工程一结束,钱到了账,少不了你们的。男人带头走出了工棚,其它人,一个一个,跟着男人走了。老板长嘘了一口气,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天,男人发现,狗娃不见了。狗娃和男人同乡,男人和他最合得来。狗娃不在,男人就觉得少了些什么。趁午饭的时候,男人把老板叫到一边,悄悄说,表哥,狗娃上哪儿去了?

表哥说,办事去了。男人问办啥事,表哥就神秘地说,到时你就知道了,现在保密。

男人就等,等狗娃回来。

半个月后,狗娃终于出现在男人面前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就是点点。

点点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每一个人。慢慢地,点点的眼光,移到了男人身上。男人好想点点叫他爸爸,但点点没有。点点的眼光,又慢慢地移到了下一个人身上。

男人说,点点,我是爸爸呀。

点点的眼光,又重新回到了男人身上。点点还是没叫爸爸,点点的眼里,有一丝疑惑。

来,点点,爸爸的脸。男人走到点点面前,蹲下了身子。

点点闭上眼,一双小手在男人的脸上,轻轻地游走。

过了许久,点点叫了一声爸爸,哇地一声,哭了。

点点边哭,边说,爸爸,我想你。

男人把点点抱在怀里,也像点点一样,哇地一声,哭了。

大男人,看着点点和男人,泪眼婆娑。大家都说,老板,好人哪。老板微笑着,扬起手里的一撂发票,说,大家放心,你们的困难,也是我的困难,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这次,为了治好点点的眼睛,一花了一万多,发票全在这儿哩。你们好好干吧,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大家点头,乖得像一只只小绵羊。

男人陪了几天点点,请表哥又派狗娃把点点送回去了。

男人说,他要好好干,不然,对不起老板。

一晃,又是大半年过去了,工程结束了,该发工资了。

可是,大家找遍了工地,也找不着老板了。大家问狗娃,老板上哪儿去了?狗娃说不知道。问男人,男人也说不知道。于是,继续等,继续找。五天过去了,连老板的影子都没找到。

大家愤怒了,都说,老板肯定卷了款,跑了。

狗娃不吭声,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男人不相信,男人说,老板不是那样的人,你们别冤枉了好人。其他人一听,一起冲到男人眼前,指着男人的鼻子,骂他,骂老板,骂他们是一丘之貉。

男人忍无可忍,男人说,你们骂我可以,但不能骂老板。男人捏得嘎巴响的拳头,捣了出去。

男人寡不敌众。男人被打得满地打滚。

男人住进了医院。

男人等着老板,也就是他的表哥。但是,他的表哥,那个老板,却始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