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为什么叫王八

王大爷姓王,他的名字不叫王八。可是,王大爷走在村里,专往人多的地方去,然后,王大爷就说,你们知道吗?我叫王八。不等人们说话,王大爷又说,我想,你们是知道的,因为,几年前,我就叫王八了。这次,王大爷的声音小了很多,还带着哭腔。

这人哪,一老,病就多了。王大爷老了。王大爷最大的病是流口水。那些口水,像一根似有若无的银线,从嘴里牵出来,经过嘴角,一直滴到了衣襟上。他的衣襟,经常是湿漉漉的,发出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家里,王大爷不受待见。村里,人们见了王大爷,就远远地捂了鼻子,远远地躲开,像躲瘟神一样。

那天,儿子和媳妇突然决定,要出去打工了。孙子站在一边,一会儿看几眼他父母,一会儿看几眼王大爷,皱着鼻,直嚷,你们走了,我也要走。

你到哪儿去?留下吧,跟爷爷做个伴,饭我做,衣服我洗,一点活路也不让你做。王大爷拉着孙子的手,说。

孙子十二岁,读初一。

不,我要走,走外婆家去,外婆家离学校近些。孙子挣脱王大爷的手,哭着说。儿子和媳妇互相看了看,不说话。王大爷讪讪地上前,硬着头皮牵了孙子的衣角,给孙子做工作,絮絮叨叨,低三下四。

别说了,还是让他到去吧,你呀,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媳妇说话了。

第二天,儿子走了,媳妇走了,孙子也走了。整个家,三间大瓦房,空荡荡的只剩下了王大爷。王大爷哪儿也不去,成天就呆在家里。王大爷知道,即使他出去,村里也没人理他,反而遭人厌。与其这样,不如不出去。

但是,王大爷还是出去了。

王大爷一出去,竟然还说,自己叫王八。

村里,没有谁叫王八,连绰号也没有。王八,是村里最恶毒的诅骂。谁要是叫了王八,别说自己那一代,就是他的子孙三代也别想在村里抬起头来。

有一年,儿子赶集去了,王大爷和媳妇去地里锄草。媳妇在家是独生女,活儿做得少,娇得很,连锄草都不会。王大爷就手把手地教她。王大爷迈着弓步,斜站在媳妇前面,握着锄把的前端,媳妇弯着腰,握着锄把的后端。王大爷不停地说着话,不停地带着锄头在麦苗间像鱼一样游走。媳妇跟着他的动作,亦步亦趋。突然,锄头咬住了一根粗实的葛藤,王大爷用力一拉,不想用力过大,他和媳妇就一下子双双倒在了麦地里。这一幕,刚好被过路的村里人见了。等王大爷和媳妇回到村子,他们的风言风语早就像风一样吹遍了村子的各个角落。后来,那风越刮越厉害,有人开始叫他王八了。

王大爷急了,见人就解释,可是,王大爷一急,连说话也结巴了。听的人,很为王大爷着想,说,别说了,别说了,你的话,我相信能不信吗?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笑一笑,接着转身走了。王大爷看着离开的背影,分明听见了骂他王八的声音。

那一段时间,儿子和媳妇吵得很凶。特别是儿子,见了他,像见了仇人。

王大爷扛不住了,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有一天,村里召开村民大会,王大爷起一把菜刀,闯进会场,像疯牛一样蹦上主席台,惊天动地吼了几声,然后高举菜刀,把左手食指一刀剁了下来。

从此,村里没人再叫他王八了。

现在,王大爷都说了,自己叫王八,村里人信了,同时村里人又疑惑了。大家议论纷纷。平静的村子,王大爷投下了一颗石子,不再平静了。

王大爷后悔了。

王大爷更不敢出门了,但不敢出门,还得出门。他不可能把自己和村里人隔绝开来,生活在一个地球上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要是这样,他也用不着背一个“王八”的骂名,让村里人唾弃了。

王大爷在家呆了十来天,实在再也呆不下去了。

这是个黄昏,王大爷朝村口那棵柳树走去。远远地,王大爷看见,一人聚在那儿,或坐或站,神情悠闲地谈论着什么。

王大爷还没走拢,那些人就呼啦一声围了上来。

好你个王八,你用一根手指头,骗了我们几年,你真行。一个人说。

是啊,现在我们总算明白了,你和你媳妇肯定干那事了。又一个人说。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没——王大爷的口水流得更急了,像一个坏了的水笼头。

你不会又是说,没那回事吧?有人打断了王大爷的话,指着他那片湿湿的衣襟,恶声恶气地说,这,就是报应。

真的没——没——那回事。王大爷结巴了。

你媳妇的味道好吧?和你死去的老婆比,如何?

里,爆出了一阵哄笑声。

人们七嘴八舌地戏谑着王大爷,到底说的什么,王大爷一句也没听清。一高过一的笑声,引来了其他人。柳树下,人渐渐多了,沸沸扬扬的,煞是热闹。

王大爷和着人们的笑声,有一搭没一搭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王大爷的双眼里,泪花迅速聚集成了一颗一颗的泪珠,滚滚而下,流得很是欢实。他的脸上、腮上、衣襟上,已经湿透了,不知是泪水还是口水。

天黑透了,人们疯够了,慢慢散了。

柳树下,只有王大爷孤独的黑影了。突然,王大爷一屁股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了起来。

黑夜,颤颤的。

柳树,颤颤的。

整个村子,颤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