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的天空泪雨滂沱

叶兴建

我以为,这辈子甭想看见母亲流泪了,她是那么坚强,每天挺起坚韧的臂膀,扛起一个大家庭的沉重负担,从未对生活叹过气。然而我错了,我不但目睹过母亲的一次流泪,而

且是一次泪雨滂沱的滔天啼哭,哭声像阵阵蓄势而来的晴天霹雳敲击着我的心,随之烙印般刻于脑海,铭于骨髓,终生难以挥却。

那年8月,我把一纸西部某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带给正在田间刨土植薯的母亲。母亲自是格外高兴,镐撅一扔,顾不得擦汗,拿着通知书看了又看、了又,眉头一下舒展开来,神忽地明亮抖擞了许多。

但通知书上注明的高额学费无疑把这个因我读书日趋贫困的家推向了深渊。母亲拉着我的手,转了一个星期,走了二十多家亲戚朋友,任凭母亲磨破两片干翕的唇儿,就还差那么一截。眼看着报到的日期临近,母亲的脸开始变得像天边的云一样沉郁,嘴角还急出了许多小泡。

那个晚上,从邻居家串门回来,路过父母房间,一阵叮叮当当竹升筒刮米缸的声音夹杂着母亲和父亲的对话声传来了。

“要不,把大黑卖了,留下二黑”。母亲说。“不中,大黑明年开春还得用呢。二黑顽皮,子也野,不好调教,就卖它吧!”这是父亲的声音。“二黑嫩,值不了几个铜板儿,你说我去村办筷子厂忙活两月怎样?”“你这一大把年纪的,人家能要你不?再说,那活又脏又累怕是吃不消……”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却发现母亲已经出门。难道真去村办筷子厂上班了?“和你邻家大婶一大早赶集卖鸡蛋了”。父亲对我说。

下午,我早早把晚饭准备好,在饭桌前静静等候母亲的归来。天黑了一圈又一圈,还是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有点坐不住了。

“不等了,咱先吃了,吃完后把剩菜剩饭放在灶上的锅里焐焐。”父亲说。“再等等吧,按说也该回来了。”我惯了和母亲一块儿吃饭。父亲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我不提筷,父亲是绝不会先动筷的。

时针指向21时,风尘仆仆的母亲终于回来了。头发乱乱的,眼睛也有些红肿。“今儿赶集风大,沙眼病又犯了,看我把眼睛的。”面对我疑惑的目光,母亲慌忙解释。“,你的嗓子怎么了。”我还是感觉不大对劲。“还不是卖鸡蛋叫唤的。不过,老天有眼,今个儿行情不错,两篮子鸡蛋全卖完了。”说着,母亲掏出一大把钱神地数着,边数边喃喃地说“等明儿再卖两篮,咱儿子的学费就不愁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后,发现母亲又不在家。“爸,又去卖鸡蛋了吗?”今天并不是赶集的日子,况且家里就那么几只老母鸡,大部分鸡蛋在高考前被我以“健脑”、“滋补”的名义拿走了。

“邻村王大伯办酒席,捎话要你送两筐地瓜吧。”父亲支吾道。“怎么不叫我送呀,那东西沉。”我有点埋怨父亲了。“不沉,用大板车拉。你留话要你哪儿也别去,呆在家好好歇着,把身子骨休整利索了,坐火车不累。”

上午,我百无聊赖地在家整理临行前的行李,一同窗急急地赶来了,“海子,咱去看看张老师吧,昨晚他参加罗子的升学宴席,喝醉了,从车上摔了下来!”好友小三火燎燎地说。

“海儿,明儿再去吧,也不迟那一天。”父亲迟疑了一下,还是拉住了即将踏出门槛的我。“爸,你怎么能这样?”我对父亲咆哮起来。张老师是我的恩师,我能不去吗?更何况还有这么多的同学,我还要脸面不!“那,我带你们抄小路,小路近!”父亲局促地征询。

张老师住在隔我家四个村子远的地方,走大路怎么也有十几里,但抄小路只需翻两个没有人烟的山岭。我也就同意了。

在翻第二个山岭时,我们隐约听到一阵敲锣打鼓伴随着喇叭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紧接着,高声喊叫的号啕大哭声也传来了,声音由弱变强,既熟悉又陌生。

“我们往那条山路走吧!”父亲突然拉着我向一条相反方向的山路走,表情有点怪,像是很紧张的样子。“爸,那条山路远。”我首先反对父亲的提议,况且我们还要赶时间呢!正和父亲争执着,一队头扎白巾身披白衣的人马穿过山岭下的那片松林出现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原来是一抬着死者出殡的奔丧人员。虽然有点晦气,可父亲也不必如此紧张呀,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我有点埋怨父亲的多此一举了!

哭丧的声音传近了,是个女人的声音,我听得是那么的真切。沙哑的哭声时而奋力上扬时而顿抑悲戚,声声凄凉惨楚、悲恸苍天,催人泪下、痛人心窝。更令我惊奇的是那哭声虽从未听过,可似曾相识。

“海子,你看,那不是伯母吗?”小三的惊叫打断了我记忆中的努力搜索。我顺势一看,一个头披白布额扎巾的妇女捶顿足,散发飘悠。哭肿的眼睛像水蜜桃,充满泪水的眼眶,就像一口暴雨过后的水井,那水满得咕咚咕咚直往外溢。再仔细一瞧:她怎么那么眼熟,她,她不就是我的母亲吗!

惊呆了的我连忙用力挣脱了父亲的拉力朝她奔了过去。哭声顿时戛然而止,那位像极了我母亲的人立即转过身去,紧接着用披在后肩的白布遮住了那张因竭力痛哭而变形了的脸。

“怎么停止了,哭,给我哭,真是不中用,白给你那么多银子!”一个穷凶极恶的男子跑过来,狠狠地斥责。从嘴巴弹出的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了她的脸上。

“小三,你认错人了,她不是我的母亲!”一股涌动的热流猛得从脚底往上冲直至喉舌,我呜咽着说。我的母亲是个打落了牙齿都要和着血往下吞的人,要强而自尊敏感的她怎会轻易在我和同学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啼哭呢。

我没有勇气再看她一眼,就在我转身与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分明看到同时转过身来的她眼角真实地流下了一抹泪水,那抹泪水从她那张苍老、枯叶般的脸上淌了下来,滴在我的心坎……

当我们消失在山岭的那个弯道时,凄切的哭声又传来了,很真切、很真切,声声刺痛我的心。

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语。来到张老师家后,同学向张老师说起了这件事,张老师沉默良久,之后缓缓地说:现在你们该体会到了什么是父母了吧。一句话说得我泪眼婆娑。

后来,我又从母亲埋怨父亲不该领我们抄小路的对话中得知,母亲根本就没去赶集卖鸡蛋,也没给王大伯捎地瓜。为了筹集我的学费,从未流过泪的她竟然主动请缨给那户富甲一方的人家哭灵。为了不让我意外发现,特意要父亲在家看住我,要我别到处乱跑。

面对如此深沉的母,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那年,我考上了大学,母亲却把眼睛哭成了水蜜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