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危险人物

第六章 危险人物

春天来了,我的心活跃起来。三月里我过生日,妈妈寄来一美元,叠得四四方方的一张钞票。我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钱。

新月夜的第二天,农民种下了紫花苜蓿。燕麦和四叶草也来了。到四月,他们又在奶奶家旁边的田野里种下了玉米。在植物的蓬勃生长中,四季仿佛车轮般旋转着。

整个冬天,我难得看见布茜。它再也不到后门廊来让我喂了。

它自己能找食物。偶尔我会看见它从雪地上一闪而过。它已经是一只野猫,要忙自己的事儿。

当春天降临,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布茜又出现了。它想办法爬上了屋顶,我猜是攀着门廊外的葡萄架子上去的。夜里,它会沿着倾斜的排水管,走钢丝似的一直来到我窗外。虽然它那双眼睛天再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我还  是猜不透它是怎么做到的。

我当然放它进来,奶奶也一定知道。

布茜会从窗台上跳下来,高兴的话,还  会跳到我床上。我把被子做成帐篷的形状,有时候它会大着胆子钻进来,亮闪闪的眼睛好像收音机的指示灯。它会用爪子堆出一个窝,或者舒舒服服地蜷缩在我的臂弯里,就跟以前一样。现在它长得比我胳膊还  要长,身上有股土房子的气味。

但布茜从来不会留下来不走。有时候,它听见阁楼上传来砰砰的声音,就会挣扎着从被子底下钻出去,瞪一眼天花板,然后就溜走了。

我不相信会有什么鬼,所以早就习惯了阁楼上的那种声音。有时候会一连几个星期都安安静静的,接着突然某一天夜里,我会被楼上那声音惊醒。有一次还  听到半夜里一只鸟喳喳叫着,又忽然不做声了。

四月里,布茜常会忙里偷闲,跑来送礼物给我。一天下午,我发现床上有一枚知更鸟蛋。难道是知更鸟从打开的窗子飞进屋来下了个蛋?不是,一定是布茜嘴里衔着这枚蛋一路爬进我屋里来的。想到这儿,我就非常感动。

第二件礼物是一只晒干的蚱蜢。然后又来了一只硬邦邦的田鼠,再是一截臭烘烘的青蛙。

一天,当我走进房间,发现床上的礼物在动。咪呜。竟然是一只初生的小猫,一只小布茜,像小鸟一样娇嫩,挥舞着四只雪白的小爪子。我索性给它起名叫“四月”。它是那么小,那么弱,我连碰都不敢去碰它一下。但是我想把它留下来,让它来代替布茜。我要找个箱子给它做窝,还  要给它偷点吃的,就从——

这时,布茜出现在窗台上。它跳下来的时候,迅速瞥了一眼天花板,然后跳上床。还  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叼起小猫的后颈,从窗口消失了。

布茜只是把它的宝宝带来给我看看,现在又把孩子带回它住的土房子里了。就是这么回事儿。午后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忍不住滴下几颗眼泪,但很快就想开了。毕竟我已经十六岁了。

那个星期六热得就跟夏天一样。“把你的床单拿下来。”天刚蒙蒙亮,奶奶就在楼梯上喊开了。

她喜欢在院子里点一堆火,火上架一口大锅,把被单扔进锅里煮。她没有拧干机,所以我们用手拧。后来她干脆把脚后跟都用上了,我们就好像是在拔河。最后,当我们把被单全挂到晾衣绳上的时候,它们都已经半干,而我们却湿了个透。

中午,天气非常热,我们决定洗头发,然后在太阳下面晒干。我们用的是积雨桶里的水和奶奶自己做的碱性皂。直到现在,我仿佛还  感觉到她的手指在我头皮上抓,而碱性皂的泡泡怎么也冲洗不干净。我那头又细又密的卷发,去年夏天就没有了,全让奶奶给剪了。

她取下发卡和发梳,让头发披散下来。这称得上工程浩大。她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间。她在院子里的松木桌上放一只搪瓷盆,弯腰就着盆子,让我把肥皂泡抹在她头上。

“快!”奶奶说,“把那些虱子都从老窝里捉出来。”她的头发实在太多了。我用冷水给她冲洗,她隔一会儿就要直起身子喘口气。

她在太阳底下把头发拧干。那头发比天上的云还  白。啊,那个明媚的午后,飘荡着肥皂和绿树的香气。奶奶头上落下的白发都够给一群鸟搭窝了。

风呼呼地吹着,被单都干了。我把它们从绳子上一条一条取下来,忽然看见旁边院子里走过一个男人。一个陌生人。“奶奶。”我提醒她道。

“喂!”奶奶冲那个人喊道,“你在这儿干吗?”

那人空着一双手,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样子。我猜他可能是一个流浪汉,从瓦巴西铁路那儿晃悠过来的。

“我想租个房间。”他说话的口音很奇怪。看他的个头,比这一带的人都要矮。

“谁叫你上我这儿来的?”

你能想象奶奶在他眼中的形象。他抬头仰望着,只见她满头蓬松的白发仿佛狮子的鬃毛,为了不让煮被单的火烧到,她把裙子高高卷起,那两条腿比他的腰还  粗。

“邮局里那位女士。”他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了闪。

奶奶怀疑地问:“是玛克辛·帕奇叫你来我这儿的?”

我认识玛克辛·帕奇。我写《本地趣闻》给县报投稿的时候,就得和她打交道。后来我停止投稿了,免得被大家发现。我正向奶奶学习怎样保护自己的秘密。

“她只是叫我挨家挨户地问,看会不会有人愿意租间房给我。”陌生人还  是把眼睛瞪得老大,看来奶奶的形象实在太有震撼力,他一时没法儿缓过劲来。“你家是这镇上最后一家了。你们这儿难道就没有个旅馆?”

“以前有的,不过在1812年战争的时候烧掉了。”奶奶想看看他是不是够蠢,会相信1812年战争曾经打到过这里来。

他信了。

“你哪儿人?”她问。

“纽约人。”

他垂头丧气地站在院子里,还  是不敢走近奶奶一步。“是工作改进组织派我来的。”

“政府派来的?”奶奶眯起眼睛问。

他点点头。“我到邮局工作,替他们涂墙。”

“涂它两层,”奶奶说,“幸好还  有墙可以涂,不然邮局早倒了。”镇上的邮局就在咖啡馆后面,是座破房子,只有一个房间,以前是一家理发店。

“不是你说的那样涂墙,”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个画家,专画大规模作品,以壁画为主。”

这下轮到奶奶瞪眼睛了。不过我知道他说得一点不假。芝加哥就有从工作改进组织来的画家,是联邦政府派去给公共建筑画壁画的。所有那些建筑的大厅墙上都画满了粗壮的女人和肌肉发达的男人,穿着工作服,挥舞着铁锤和镰刀,个头都要比一般人高出许多。

高得就跟奶奶一样,那陌生人肯定这样觉得。“我说,我们那个邮局没法儿画壁画,”奶奶说,“小得跟破盒子似的,连挂张照片的地方都没有。”

这一点他很清楚。“是华盛顿决定的。”

奶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们交的税就派这种用场了,”她问,“他们付你多少工钱?”

“每天四块钱。”他说。

“小伙子,你就住我这儿吧,”奶奶说,“就算邮局的墙你一笔不涂,也至少得一个月。我收你两块五毛一天。你的三餐就包给咖啡馆。”

我都快昏倒了。就算是芝加哥的希尔顿棕榈大酒店,一间房也要不了两块五。但奶奶认为这个价再合理不过,这是一个好机会,能把政府从她手里收去的税金拿回来,虽然我很怀疑她究竟有没有交税。

“这价钱太离谱了。”陌生人壮起胆子说。

“别忘了这儿是镇上最后一家。”奶奶答道。

就这样,纽约画家阿诺德·格林成了我们的房客。奶奶先逼他付了十块钱定金。奶奶叫我进屋找出一身爷爷的旧衣服,然后让画家到土房子里把他身上穿的都换下来,又点起火,把那些衣服都丢进锅去煮。袜子被她扔了,衬衫放在洗衣板上使劲搓洗,奶奶一边干,满头白发在风中飞舞。

“房租里包含洗衣服务。”她慷慨地说。

奶奶让阿诺德·格林住那间正对瓦巴西铁路的屋子。屋子的天花板上有扇活动门通向阁楼。奶奶给他搬了一架梯子,那样他就能把阁楼当做画室了。奶奶未免大方过了头。画家去火车站把他的画架取来,就支在阁楼的斜顶下面。

隔壁住进一个陌生人,我不能一个人睡楼上了,就搬到楼下奶奶屋里,睡在一张小床上。虽然她打起呼噜来,梅·格瑞斯 沃姨婆都比不过,但看在租金的份上,我还  能说什么呢?

这消息不胫而走,说是奶奶抓住一个拿政府津贴的画家作房客,至于租金多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版本——三块钱、四块钱,甚至五块钱。

阿诺德·格林很安静。他每天来来去去,要不就躲在阁楼里。他那么瘦小,一点儿都不引人注意。

奶奶也并非一点好奇心没有。一天晚上,他去咖啡馆,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被奶奶叫住。虽然她从来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但这次还  是开口问道:“你结婚了么?”

他说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结婚,然后在这儿住下来?”

他从门口退回几步,转过脸来。“这儿?”他好像受惊了似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这儿有什么不好?气候就比纽约舒服,”奶奶说,虽然她从来没去过纽约,“这儿是伊利诺伊州人寿命最长的地方。要想让坟地开张,我们非要吊死个人才行。”

没等奶奶说完,阿诺德·格林早已一溜烟逃进了夜色中。

我们坐在餐桌边,桌上还  摆着吃剩的饭菜。“奶奶,你在跟他开玩笑吧?”

“我是在提醒他注意。”她说,“他来这儿的第一天,就被玛克辛·帕奇盯上了。这会儿她肯定在咖啡馆等着他呢。她都三十六了,胃口大得跟个男人似的。”奶奶抿着嘴唇,好像已经洞察一切,牙签一颤,仿佛挑明了真相。“这附近已经找不到单身男人了,自从上一批劳役犯离开之后。”

我搞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玛克辛·帕奇的身材挺吸引人眼球的,却偏偏长了一张完全不相干的脸蛋儿。况且她都三十六岁了,这一把年纪,我实在想不出还  能有什么浪漫邂逅。

我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我个人的事儿。马上就要期末考了,而我总是提不起精神来上赫基莫尔先生的数学课。第一个学期,我得了个C,已经很庆幸了。现在我都拿不准还  能不能考得这么好。这学期教的是商用数学,全是些百分比、体积以及利润和损失的计算。对于这些玩意儿,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罗伊斯 ·麦克纳布却是个数学奇才。据说他在自学三角函数什么的。当然他也是这镇上最帅的男孩。所以我暗暗制订了一个计划。这计划我从情人节那会儿就已经在考虑了,而现在必须向奶奶摊牌了。于是我找到一个机会,对奶奶说:“我的数学有点跟不上。”

奶奶眯起眼睛听着。

“我想让那个新来的男生来帮我一下。他好像是叫罗伊斯 ·麦克纳布吧。我们可以一起学习。”

“明白了,”奶奶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他的数学比老师还  好?”

这个,当然不是——哦,原来她在开我玩笑。我还  是直截了当的好,虽然对于十六岁的姑娘来说,有点难。“奶奶,卡琳·乐芙乔已经盯上他了。我必须在她下手之前采取行动。”

这么说才对她的胃口。她答道:“我们挤个柠檬榨一罐柠檬汁。”

但问题还  是没有解决。我想请罗伊斯 星期天下午来我家,因为这时候奶奶在午睡,全镇的人都在午睡。

“我们可以在前厅学习,那儿比较安静。”我小心翼翼地对她说。

她凝视着我,好像我就是那个爱出谜语的怪物斯 芬克司。

“奶奶,我希望你别打扰我们。你知道大家都是怎么说你的。说你爱动枪什么的。我可不想看到罗伊斯 被你吓坏。”

“被谁?我?”奶奶满脸惊讶地说。

接下来,我得鼓起勇气邀请罗伊斯 。平常我跟他说话没超过两个字。我也不能贸然去找他,卡琳就像老鹰似的整天盯着他,我可不愿意就这样出手。最后,我写了张字条。我的作文可比数学强多了。我悄悄递给他,他又悄悄递回来。他那方方正正的手写字是:

行。

罗伊斯

直到现在,我还  留着这张字条。

奶奶会说,星期天下午好像怎么也到不了,一点没错。我一小时一小时地数着时间。我把两条夏天的裙子穿了脱,脱了穿,拿不定主意到时候该穿哪条,几乎要把它们扯坏了。最后是怎么决定的,现在都记不得了。

星期天下午终于到了,整个镇子都在一顿大餐之后沉沉入睡,我一步一步走进前厅。奶奶没有现身,但能听见她的动静。隔着两个房间,我都能听见她的声音。有时候她会嘘嘘地打呼噜,就像梅姨婆一样;而有时候她的鼾声很低沉,就像猪吃饲料似的。

桌子的大理石台面上放着一罐柠檬汁,罐子上布满水珠,而我脑门上的汗珠比那罐子上的水珠还  多。我想,等罗伊斯 来了,我还  是戴一条花边手帕比较好。

我听到他的自行车撑脚嗒地落在前院的小路上。我早把百叶门上的插销松开了,这样他不用敲门就能推门进来。我好像一切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

看见罗伊斯 出现在门口,我立刻想到乔伊。罗伊斯 和他一样高,肩膀一样阔。我握住门把手,手心里的手帕已经全湿了,被我揉成一团。我突然想起来应该喷点香水,只要沾一点在耳朵后面就好,兴许会讨男孩喜欢。

忘了我是怎样把罗伊斯 让进屋的。总之,我们总算是单独在一起了。我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肥皂气味,看着他金灿灿的头发因为刚才一路骑车过来而乱蓬蓬的。我离他那么近,必须抬起头才能看他。

他低头看着我,说:“你看,百分比实际上就是小数,不如我们先复习百分数。”他的声音已经和成年人一样。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谈话。

我眨眨眼睛。他有没有注意到我的睫毛?卡琳经常用在睫毛上的玩意儿,现在我也用上了,可惜他没有注意。我们才不会马上说小数呢,那样的话,接下来我们就只能说分数。我拉着罗伊斯 走到桌边,先喝杯柠檬汁。

我们手捧杯子坐下来,听着奶奶的鼾声。

“是我奶奶。”我耸耸肩,脸上堆出一个羞怯的微笑。我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表情。

“就是道戴尔太太?”他谨慎地问。

我点点头,把脸转开,装出一副天真的神态。

罗伊斯 叉开两条腿,把胳膊支在膝盖上。这姿势就跟奶奶一模一样。他又说道:“其实我们,我和你,有一点是相同的。”

“是么?”我咯咯地笑了两声。天啊,再这样下去,我就跟卡琳没什么两样了。

“我是个外乡人,”罗伊斯 说,“老家在马图恩,而你从芝加哥来。在这儿,我们都是局外人。”

罗伊斯 ·麦克纳布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我们的共同点。看来我们将一起度过这个宁静而甜蜜的星期天下午,我仿佛听见小提琴声从心底袅袅升起。我想找到一个得体的回答。可我未免找得太久了。

突然,阁楼上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随后乒乒乓乓的声音一直撞到你脑袋里。罗伊斯 猛地蹲下身子。

然后,我们听见奶奶通的一声跳下床,眨眼工夫已经飞奔到前厅。只见她身上穿着一件旧睡袍,脚上拖着爷爷的家居鞋,一只耳朵上挂着眼镜腿。她穿过厨房的时候,顺手从木箱子后面拿出那把来复枪。

“哪儿来的声音?”她喝道。

奶奶突然举枪出现,把罗伊斯 吓了一大跳。我们一起指指天花板。天花板正簌簌地往下掉泥灰呢。那碰撞声显然是从楼上阿诺德·格林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好小子。”奶奶说。

罗伊斯 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眼睛从身穿睡袍、荷枪实弹的奶奶身上移开,猛灌了一大口柠檬汁。楼上巨大的声音并没有停止,天花板随时都会坍塌似的。罗伊斯 仿佛平静了一些,紧张地等待着接下来发生什么的事。

楼梯上咚咚咚一阵脚步声。冲下来的竟然是玛克辛·帕奇,而她身上竟然缠着一条大蟒蛇。

是玛克辛在喊救命。这么大的蛇,我只在布鲁克菲动物园里见过,而此时此刻,它正牢牢缠在玛克辛身上,绕住她的肩膀,缠住她的屁股,还  垂下来好长一段。

而更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我相信罗伊斯 也有同感,除了这条蛇,玛克辛身上什么都没有穿。

她脚上没鞋子,身上没衣服,只有鬓边插着一朵玫瑰。她全身上下不是惨白,就是漆黑——蛇的颜色。她身子乱扭,仿佛在跳舞,可再怎么扭,都没法儿把那条蛇扭下去。

奶奶从她身边闪过去,打开大门,玛克辛就那么一路尖叫着,带着身上那条嘶嘶作响的蛇,蹦了出去。她仿佛跳夏威夷草裙舞似的,穿过门廊,绕过绣球花丛,往镇子的方向跑去。

“这么精彩的表演,只有我们看见可有点可惜啊。”奶奶说。

既然如此,她跟着跑进院子,站稳了身子,托起来复枪,对准天空,砰砰就是两枪。大地仿佛晃了一晃。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起来,整个小镇都被惊醒了。

我和罗伊斯 站在屋里往外看。我都快窘死了。罗伊斯 茫然地摸摸后脑勺。玛克辛从我们眼前跑过去的时候,他看她都看呆了。我们瞧着她跑出院子,蛇终于从她身上掉了下来。

但玛克辛继续往邮局的方向跑。她和伊凡·帕奇一家住在一起,她怎么能一丝不挂,就戴一朵玫瑰跑回家呢?莫非她以为自己能够这样跑回邮局,而不被人发现?如果她仔细想想,就应该原路返回来拿自己的衣服,只要她有勇气面对奶奶。但是她并没有回来。大家听到枪声,都冲到窗前,看外面究 竟 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们看见玛克辛·帕奇穿着她出生时候的衣服,从他们眼皮底下飞奔过去,身后留下一个永远洗不去的名声。

奶奶拖着枪,靠在门廊柱子上。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几乎要哭出来了,但那是因为兴奋。然后,她慢慢回到屋里,从罗伊斯 面前走过去。罗伊斯 吓呆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来,不过他向来不喜欢说话的。

“奶奶!家里怎么会有那么大一条蛇!”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叫起来,“这儿怎么会有蛇!”

奶奶把枪靠在桌边,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睛,把眼镜挂正,慢悠悠地说:“本来就有蛇,在阁楼上。”

难怪我老是听见楼上有砰砰的声音。原来一条可怕的大蟒蛇就在我头顶上窜来窜去。布茜一定早就发现了。

“为什么!”

“因为有鸟。”罗伊斯 明白了。

“没错,”奶奶说,“鸟总喜欢在老房子的屋檐底下做窝。你拿它们没办法。有了蛇,鸟就不会肆无忌惮了。”

罗伊斯 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蹭过去,走到门口。“哦,我想我该走了,”他说,“真是……非常感谢。这个下午太有意思了。我从来没见过——”话没说完,他已经跑出去,跳上自行车,把我的希望也带走了。

我转过身来看奶奶。这时候,我们俩都看见阿诺德·格林哆哆嗦嗦地站在楼梯口。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镜片后面那双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我们。他身上罩着工作衣,一只僵硬的手里攥着画笔。他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

奶奶严厉地瞪着他。

阿诺德·格林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她……”

“她走了,”奶奶接口道,“蛇从她身上掉下来了,可玛克辛还  在一个劲儿地跑。”

“是在阁……阁……阁……”

“在阁楼里掉到她身上的。蛇就躲在梁上,”奶奶又接口道,“我忘了提这事儿了。”

阿诺德·格林说:“那它一……一……一……”

“一直就在那儿的,”奶奶继续接口道,“所以我不让女人上楼。”

“她在做模……模……模……”

“模特儿?”奶奶诧异道,“那好,你最好记住,我不允许你在我阁楼里画裸体女人。”

“不是裸……裸……裸体。是人体。”阿诺德·格林辩解道,“我在巴黎学的。”

奶奶并没有把他扫地出门,看在每天两块五的份上。阿诺德·格林当天下午就把他的画架从阁楼上搬下来,以后就在自己房间里画画了。听了奶奶的话,他以为蛇已经离开这房子,再也不会出现了。不过他还  是把天花板上的活动门钉死了。

我觉得自己完了。星期一上学,我都不敢朝罗伊斯 ·麦克纳布的方向看。我觉得他一定从此不敢再靠近我了,他一定以为我是和一个爱动枪的奶奶一起住在疯人院里,阁楼上还  有一窝毒蛇和一个裸体女人——哦,不对,一个人体模特。

但教室里乱作一团,我有点不知所措了。就连昨天没看见玛克辛·帕奇的人,都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当时怎样跟伊甸园里的夏娃似的在大街上跑。奥吉·弗鲁克说她一口气跳过了三个木桩。英娜丽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好像也不需要问我就全知道了。而当我们起立念效忠誓词的时候,罗伊斯 突然回过头来,朝我眨眨眼睛。当然,这其中的意思很丰富,但我还  是努力堆出一个羞怯的微笑,希望能尽量挽回一点。

这个星期快要过去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么一个沉寂的小镇,你犯一丁点小事都会让大家激动好一阵。大家本来已经对阿诺德·格林熟视无睹了,可现在他一下子又重新引起了众人的关注。有人提出要把他赶走,好几个教友团都召集会议,讨论这件事。

虽然玛克辛抬不起头了,但她还  是得去邮局上班。她卖邮票的时候,从来不忘记告诉顾客是阿诺德·格林欺骗了她,如今害得她名誉扫地,他应该娶她才对。

我猜这话一定传到了奶奶耳朵里。

一天,她冷不丁对我说:“你最好哪天请你们那位女先生来吃晚饭。”

我差点跳起来。“巴特勒小姐?”请她上这儿来?

奶奶点点头。“她很快就要发成绩单了。你得和她搞好关系。”

可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很好了。我只有一门课得了A,就是她教的英文。奶奶肯定知道我的数学有多糟,但她就是没让我请赫基莫尔先生吃晚饭。

“奶奶,非得请她么?”

巴特勒小姐听我邀请她吃晚饭,非常惊讶,虽然不好意思拒绝,却又好奇又怀疑地看了我很久。

傍晚,我在前厅等她。奶奶在厨房忙了一整天,而我则坐立不安。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我开门一看,果然是巴特勒小姐。她穿着一条圆点裙。

“嗯,玛丽·爱丽丝,”她说,“真是太……太好了。”

看见老师站在我们家门口,这种感觉真是怪怪的。巴特勒小姐肯定也不习惯。她一边跟着我走进屋子,一边扫视着屋里的陈设。她看了看靠枕上绣的“饥饿岩留念”,看了看地毯上一块压扁的痕迹,那是冬天放火炉留下的。她听说过一些我们家的事儿,但那些事儿道戴尔家的人都不会愿意对客人提,因此我们都避而不谈。

奶奶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腰里系了一条新围裙。“来吧,”她用低沉的声音对巴特勒小姐说,“让我们给你挂上饲料袋。”

巴特勒小姐不由身子一颤。

而当我走进厨房,看见餐桌,也不由一颤。只见餐桌上摆着四副餐具。

我还  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发现阿诺德·格林已经来到我们身后。他的镜片闪闪发光,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巴特勒小姐是这么一位规规矩矩的淑女,而阿诺德·格林,很多人主张把他赶走,因为他毁了玛克辛·帕奇的名誉。奶奶竟然请他来吃饭。我心里暗想:奶奶呀,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我结结巴巴地给他们介绍。巴特勒小姐对格林先生轻声说:“我听说过您的一些事儿——哦,我是说,见到您很高兴。”

我觉得自己一口都咽不下。可奶奶却忙前忙后,左一道右一道地把菜端上桌——炸鸡块,萝卜泥,玉米炖土豆,青豆炖腌肉,玉米松饼,苜蓿卷。绿莹莹的果冻是买来的,因为院子里的水果还  没成熟。果冻有两种口味,放在雕花玻璃盘里。还  有一道考吉尔牧场出产的黄油。桌上铺得满满当当,都看不见桌布了。

“天啊,”巴特勒小姐轻声说,“真是太……太多了。”

阿诺德·格林却一声不吭地大吃起来。在咖啡馆他可不会得到这样的款待,更何况他是个饿肚子的画家。

奶奶在桌子一头的主位上坐下,手里拆着鸡腿,眼睛盯着鸡胗。她把骨头堆好,等着大家打破沉默。

终于,巴特勒小姐悄悄瞥了一眼桌子对面埋头大嚼的阿诺德·格林。我还  太小,搞不懂为什么好女人会垂青一个危险人物。

阿诺德的镜片被热腾腾的菜肴蒸得雾气蒙蒙,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巴特勒小姐还  是开口说道:“我最仰慕有艺术气质的人。”

奶奶叉起一块萝卜泥,不做声。

巴特勒小姐不吼我们的时候,声音还  是挺悦耳的。她轻声说:“而我唯一擅长的就是欣赏。我最崇拜莎士比亚。”

阿诺德·格林的眼镜片闪了闪。

“请相信我,”巴特勒小姐说,“我的确满怀崇敬地仰望所有具有艺术天赋的人。”虽然她应该和阿诺德·格林差不多高。突然间,他的目光穿过桌子中央的调味瓶,落到她身上。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不知怎么,奶奶看得一清二楚。在这样一个小镇,一个单身男人不是被赶出去就是被打下来。奶奶不赞成玛克辛·帕奇。她支持巴特勒小姐。

从这天起,直到一个月后阿诺德·格林返回纽约,几乎每天傍晚,他都会去诺亚·阿特贝利家。巴特勒小姐就住在那儿。他们坐在门廊外的秋千上看风景。当时我以为他们是在谈论艺术、诗歌,还  有巴黎。他开始用去屑洗发水。奶奶让他每天都有干净衬衫穿。舆论转了方向。玛克辛·帕奇气得要命。

而我也对罗伊斯 无所谓了。他对我很客气,不过,不是他有意对我保持距离,就是我有意对他保持距离。没错,我们都是外乡人,但仅仅这一点就能让我们走得更近么?我想不能,而且我也无所谓了。真的,完全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