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节选)-8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块膏药贴上。”

一个说:

“到了汉口,你应该买瓶虎骨酒喝了。”

大概这船,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可以靠岸的。

但是人们都不怎么高兴,人们的嘴里都在嘟嘟着。

有的说:

“这样的船,就不该载客。”

有的说:

“这是在咱们中国,如果在外国,这样的船早就禁止航行了。”

有的说:

“不但禁止航行,且早就拆了呢。这样的船是随时可以发生危险的。”

有的说:

“这样的破船,还不如老水牛,还要船票钱……”

另一个接着说:“不但要船票钱,好嘛!船底一朝天还带要命的。”

在舱里的船老板,听到他们嚷嚷好些时候了,最后,他听到他们越嚷嚷越不像话了,且有牵涉到这船要出乱子的话。船老板就把头从舱底的小扶梯间探了出来。开初他静静听了一会,而后他发表了一篇演说:

“你们说话不合乎国情,在美国,美国是工业国家,像咱们这样的破船自然是要不得的了。你也没看看,咱们是什么国家?咱们是用木船的国家呀!咱们只配用木船。现在有了汽船了,虽然不好,但总算是汽船呀!虽然说是太慢,但总比木船快呀!诸位不要凭感情用事,要拍一拍良心,人总是有良心的。吹毛求疵,那是奸徒之辈。在我全国上下一心抗敌的时候,不怕任何艰苦,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才是我伟大中华民族的精神,才配做黄帝的子孙。”

船老板的演说,演完了,把头缩回去了,刚刚下到了舱底,是马伯乐睡醒的时候。他睡得昏头昏脑的,就听得甲板上有人在大说大讲的,他想要起来去看一看吧,心里明白,身子不由主;因为自淞江桥摔昏了那一回以后,他就特别愿意睡觉,而且越睡越醒不过来,浑身酸痛。

正这时,船老板从扶梯下来了。

马伯乐瞪着通红的眼睛问着:

“什么事?”

船老板把两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子尖上,笑得端着肩膀缩着脖,说:

“我两千块钱兑过来的这小破船,我保了八千块钱的险呢。这船翻了,我去领保险费。这船不翻,跑一趟就对付二三百……老弟,你说够本不够本……”

船老板还在马伯乐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马伯乐本来要骂一声“真他妈的中国人”,但经过一拍,他觉得老板是非常看得起他,于是他觉得船老板这人是多么坦白呀!是一个非常正大光明的敢做敢为的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一个天真的人。于是马伯乐就问:

“是哪一家保险公司呢?像这样船,保险公司肯保吗?”

因为马伯乐的父亲曾经开过保险公司,马伯乐常跟着在保险公司里转,总算关于保险有一点知识。船老板瞅了他一眼,回说:

“通融吧啦!中国的事,一通融还有不行的吗?”船老板说得高兴了,于是又拍着马伯乐的肩膀,甜蜜蜜地自信他说:“中国无论什么事,一通融是没有不行的哪!老弟。”

正说得热闹之间,马伯乐太太来了,她抱着小雅格,牵着约瑟,从小扶梯上扑扑腾腾地走下来了。走下来一听,他们正谈着这船的问题。老板把头回过来,又向太太说了一遍,大意是:这船的本钱两千块,假若船翻了就去领保险费,若是不翻,跑一趟就是二三百……

太太是很胆小的,坐火车就怕车出轨,乘船最忌讳船翻。但船老板说完之后,却很冷静的,似乎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她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看看人家,人家有两千块钱,一转眼就能够赚两万……你就不会也买这样一条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险。不翻,一趟就是二三百,翻了就去领保险费。”

马伯乐说:

“保险,不是容易的呢,船太糟了,保不上。今天保了,明天就翻了,谁给你保呢?”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通融呀!”

马伯乐太太没有听懂,她说:

“怎么?”

船老板说:“通融去嘛!”

马伯乐太太一想就想起来了,向着马伯乐啦:

“那大陆保险公司,马神父不是股东吗?让马神父从中说一句话,什么事办不了。”

太太越想马伯乐这人越不中用,就说:

“那马神父和父亲多么要好,让他做什么他不做?”

马伯乐说:

“人家未必肯呢!”

太太说:

“马神父是信耶稣的人,信耶稣的人是最喜欢帮人家忙的人。”

马伯乐说:

“这是良心问题。”

太太说:

“什么良心问题?”

马伯乐说:

“船翻了不淹死人吗?”

太太说: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逃起难来还怕死吗?”

“船老板在一边溜着缝说:

“说得对呀,买一只船做做好事,多救几条命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在甲板上又有些人在骂着,在说着疙疸话。

船老板越听越不入耳,又从扶梯上去,又要发表谈话。

这时候有几位伤兵弟兄,就首先招呼着说:

“听老板发表演说啦!”

于是果然展开了一个很肃静的场面。老板第一句就说:

“我为的什么?”而后很沉静他说了第二句,“诸位是为的逃难,是想要从危险的地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而我呢,南京一趟。汉口一趟,我是为的什么?我是为的诸位呀!换句话说,我就是为的我们的国家民族,若不然,我们何必非干这行子不可呢?就说我这只船吧,载点别的什么货物不行吗?难道不载客人就烂到家里了吗?不过就是这样,在国难的时候,有一分力量就要尽一分力量,有枪的上前线,没枪的在后方工作。大家在逃难的时候,忍耐着一点,也就过去了,说三道四,于事无补,白起摩擦,那是汉奸行为。”

船老板前边说了一大段,似乎不像演说,到了最末尾的两句,才算抓到了一点演说的精华。因为从前他在家乡的时候,作梦也没有想到他要当众发表演说的。他在家乡当一名小跑街。现在他想要练习也就来不及,也不过每天读读报纸上的社论,多少的在那里边学习一点。国家民族的印象给他很深。尤其是“汉奸”那好像更深,吃饭,睡觉,也忘记不了,随时提防着总怕自己当了汉奸。

一开口讲话也总是“汉奸”‘汉奸”的,若是言语之间没有“汉奸”这两个字,就好像一句话里没有主题。“汉奸”这两字不知不觉地已经成为船老板的灵魂了。若没有了“汉奸”他也就没有灵魂了。

他说他船上的水手不好好干活的时候:

“你这不是汉奸吗?吃人家的饭,不给人家干活。”

他跟老婆起誓的时候,他说:

“我要有那娶小老婆的心肠,我就是汉奸。”

而最好玩的,而最说得活灵活现的就是从老子推到了儿子,从上一代推到下一代的那种又体贴又怜惜的口吻。当他回到家里,抚摸着他的孩子玩的时候,他说:

“你妈不做好事,养了你们这一群小汉奸哩!”因为他的孩子们把他的自来水笔拉下去在玩着。

船老板刚刚演了那篇说,下到舱底还没有多久,就又上到甲板上来,据说,又作了一篇星期论文。因为这船上有几个青年学生,这学生之中,其中有一个是曾经住过报馆的。

当船老板又在小扶梯上露头,仅仅是露头,还完全没有开口呢,他就给加以预测。他说:

“船老板来作星期论文了,大家静一静。”

这“星期论文”四个字,大家都不大懂。正在愣头愣眼的时候,船老板那醒目惊心的洋洋大文就开了头了。

刚一开头,就“汉奸”“汉奸”的。讲到后来,所涉之广,主题仍是“汉奸”。一时船上那些灰心丧气的乘客,都不大能够领教。只是嗡嗡嗡的,没大有人听。老板一看,“汉奸”不大怎么中用,于是就在煞尾处大论了一翻天地良心。他说:

“人要有良心,不然我为的什么?我这只小船,若装了一船快当货,也走起私来,不比现在款式得多嘛!但是不能那么做就是啦,这就叫做人要有良心。什么叫做有良心,有良心就是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所谓天、地、鬼、神者是也。”

船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胸脯,凛然一股正气,把船上所有的人都说服了,说得个个目瞪口呆,有的感动得悲从中来,含着两泡眼泪,说:

“中国亡不了……”

船老板紧接着更加深刻地表明了一番关于他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主因;陈述了关于他至今还没有当“汉奸”的那种决心。

他说:

“我没有走私,我为的什么呢?乃就是于良心的吗?”

继续着,他又说,又拍了一下胸脯,那胸脯是向前挺着的,使人一望上去,就不敢起邪念,影影绰绰的,好像“正大光明”那四个大字就题在那挺着的胸脯上。

看起来不像一位船老板了呢,像一位什么人物呢?人们一时却也归纳不清楚,只觉眼前能够站着这样伟大的人物,中国是亡不了的。

那刚强的字眼在那边响着: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而后那坚决的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我为什么没有走私?为着天地良心。”

问题越谈越远了,这一层人们没有注意到。本来问题是在这船的“慢”上,是在这船的“破”上。到了后来,这“破”与“慢”一字不提,倒好像这全船的乘客,大家伙都没有良心似的,就好像不一会工夫大家就成串地跑过去当“汉奸”去了。

船老板又说了一遍:

“我为什么不去偕同日本人走私?我是为着天地良心哪!”

听了船老板这样反复的坚强的宣言,人们都非常感动。至于这船的“破”,这船的“慢”,那些小节目,人们早抛开了,只是向着中国整个的远大的前程迈进着。

乘客们在感动之余,不分工、商、农、学、兵,就一齐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这时候,大江上的波浪一个跟着一个滚来,翻着白花,冒着白沫,撞击着船头。

回头望去,那辽阔的江水,淡淡漠漠的,看不见波浪了,只是远近都充满了寂寞。那种白白的烟雾,不但充满了大江,而且充满了大江的两岸,它像是在等待着,等待着假若来了“难船”,它们就要吞没了它。

从正面望去,这江也望不到尽头,那遥远的地方也是一样起着白烟,那白色的烟雾,也是沉默不语的。它已经拟定了,假若来了“难船”,它非吞没了它不可。

这只渐渐丢了螺丝钉的小船,它将怎样逃出这危险呢?它怎么能够挣脱了它的命运?

那全船的乘客却不想到这些,因为汉口就在眼前了。他们都在欢欣鼓舞地张罗着下船,这船给人们的痛苦越大,人们就越容易快活,对于那痛苦也越容易忘记。

当全船的人,一看到了江汉关前那大钟楼,几乎是人人心里想着:

“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

他们可没有想想,这得以到了汉口的,是他们自己争取的呢?还是让船老板把他们乌七八糟地运到的?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他们是喜出望外的,他们都是些幸运儿,他们都是些天之骄子。一个一个地摸着下巴,张着嘴,好像张着嘴在等着吞点什么东西似的,或者他们都眼巴巴地要把那江汉关站着的大钟楼吃下去似的。

有的人连“到了,汉口到底是到了”这句感慨的话都没有,只是心里想着:

“上岸之后,要好好洗一个澡,要好好地吃一顿。”

一会工夫,船就停在了那大钟楼前边的江心上。这并不是到了码头,而是在等候着检疫处的人员上来验病的。

检疫处的人来了,坐着小白汽艇,干净得好像条大银鱼似的。那船上的检疫官也全身穿着自衣裳,戴着白帽子,嘴上还挂着白色的口罩。

那小汽船开得非常之快,哇啦哇啦的,把江水搅起来一溜白浪。这小汽船跑到离江心三丈多远的地方,就停下来。那检疫官向着江心大喊着:

“船上有病人没有?”

船老板在甲板上喊着:

“没有。”

于是那检疫官一摆手!

“开吧!”

于是载着马伯乐的这汽船,同时还载着两三个患赤痢的,一个患虎列拉的,就开到码头上去了。

船到了码头,不一会工夫,船就抢着下空了。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他们活灵活现的,他们快活得不能自制,好像在一小时之前,他们刚刚买了彩票中了头彩的样子,快活到发狂的程度,连喊带叫的。人们跑到了岸上,人们就都散开了。

没有一个人在岸上住一住脚,或者是回过头来望一望,这小船以后将出什么危险!

这个,人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不一会工夫,那抢着登到岸上去的人,连个影儿都本见了。

第五章

马伯乐到了汉口,没有住在汉口,只在旅馆里边住了两天,就带着太太和孩子搬到武昌来住了。因为那边有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原先在青岛住的时候,也是信教的,可不知现在信不信了,只见那客厅里边摆着一尊铜佛。

马伯乐一到了汉口,当天就跑到了王家的宅上去拜会了一趟。

那王老先生说:

“你们搬到武昌来住吧!武昌多清静。俺在武昌住了将近十年……离开了青岛,到了汉口就住武昌了。一住住到今天,俺……”

那山东的口音,十年居然未改。马伯乐听了觉得很是亲热。

不一会工夫,又上来了两盘点心。马伯乐一盘,王老先生一盘。那是家做的春卷,里边卷的冬笋、粉条、绿豆芽,其味鲜而爽口。马伯乐一看那点心,就觉得人生是幸福的。

本来他是很客气的,不好意思开口就吃,但这哪能不吃呢?那是黄洋洋的用鸡蛋皮卷着的,真干净得可爱呢,真黄得诱眼呢!

马伯乐开初只在那蛋卷的一头,用刀子割了一小点,送到嘴里去,似乎是在尝尝。他自己心里想,可别吃得大多,吃得大多让人家笑话。

当他跟王老先生谈着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就又割了一小点送到了嘴里。

谈话谈到后来是接二连三地谈着。王老先生问他父亲那保险公司里还有点股子吗?

马伯乐说:

“没有了,抽出来了。”

马伯乐一张嘴就把一块切得很大的蛋卷送到嘴里去了。还没有来得及咽下,玉老先生就又问他:

“听说你父亲又捐了一块地皮,建了一座福音堂?”

马伯乐说:

“还没有,还没有。”

他一张嘴就又把一块切得很大的蛋卷塞到嘴里去了。

这回这嘴可嫌太小了点,蛋卷在那里边翻不过身来,挤挤擦擦的,好像那逃难的火车或是那载着逃难的人的小船似的。马伯乐的嘴里边塞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马伯乐想,这回可糟糕,这回可糟糕!因为那东西一时咽不下去,人又不是鱼或是蛇,吃东西可以整吞的。可是马怕乐的舌头,不容它翻过身来。

这一下子马伯乐可上了个当,虽然那东西好歹总算咽下去了,但是把马伯乐的眼圈都急红了。

过半点钟的样子,马伯乐没有再吃。

谈来谈去,总是谈得很连贯的,马伯乐偶尔把眼情扫了那蛋卷一下,就又想要动手,就又想要张口。恰好那女工又送上来一盘热的,是刚从锅底上煎出来的。

马伯乐一看,心里就想:

“这回可不能吃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那蛋卷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回避说:

“够了,够了。”

可是女工仍旧把那碟子放在他的旁边。

马伯乐想:

“可别吃,可别吃。”

连眼睛往那边也不敢望,只是王老先生问他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不过一个人的眼光若没有地方放,却总是危险的。于是写伯乐就把眼光放在王老先生说话时那一动一跳的胡子上。

王老先生那胡子不很黑,是个黄胡子,是个一字胡,很直很厚,一跳一跳的,看了好半天,怪有趣儿的。一个人的身上,若专选那一部分去细看,好比专门看眼睛或者专门去看一个人的耳朵,那都会越看越奇怪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别大,好像观音菩萨似的;或者是那耳垂特别尖,好像烙铁嘴似的,会觉得很有趣儿的。

马伯乐正看得王老先生那黄胡子看得有趣的时候,那王老先生一张嘴把个蛋卷从胡子下边放进嘴里去了。

马伯乐受了一惊:

“怎么的,吃起来了!”

马伯乐也立刻被传染了,同时也就吃了起来。

一个跟着一个的,这回并没有塞住,而是随吃随咽的。因为王老先生也在吃着,没得空问他什么,自然他也就用不着回答,所以让他安安详详地把一盘蛋卷吃光了。

这一盘蛋卷吃得马伯乐的嘴唇以外还闪着个油圈。

吃完了。王老先生问他:

“搬到武昌来不呢?…

马伯乐说:

“搬的,搬的。”

好像说:

“有这么好吃的蛋卷,哪有不搬的道理。”

回到旅馆里,太太问他:

“武昌那房子怎么样?”

他说:

“武昌那蛋卷才好吃呢!”

太太在搬家的一路上就生着气,把嘴撅着。当上了轮渡过江的时候,江风来了,把她的头发吹蓬得像个小蘑菇似的,她也不用手来压一压,气得和一个气球似的,小脸鼓溜溜的,所以在那过江的轮渡上,她一句话不讲。

小雅格喊着:

“妈妈,看哪!那白鸽子落到水上啦,落到水上啦。”小雅格喊完了之后,看看妈妈冷冷落落地站着,于是雅格就牵着妈妈的衣襟,又说:

“妈妈,这是不是咱家那白鸽子飞到这儿来啦?”

大卫在一边听了就笑了。说:

“这是水鸟啊,这不是白鸽子。”

约瑟说:

“那还用你说,我也认识这是水鸟。”

大卫说:

“你怎么认识的?”

约瑟说:

“你怎么认识的?”

大卫说:

“我在书上看图认识的。”

约瑟说:

“我也从书上看图认识的。”

大卫瞧不起约瑟的学问。约瑟瞧不起大卫的武力。

大卫正要盘问约瑟:

“你在哪本书上看过?”

还没来得及开口,约瑟就把小拳头握紧了,胸脯向前挺着,叫着号:

“儿子,你过来。”

马伯乐看着这两孩子就要打起来了,走过去就把他们两个给分开了。同时跟太太说:

“也不看着点,也不怕人家笑话。”

太太一声不响,把眼睛向着江水望着。马伯乐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子事,还在一边谈着风雅:

“武汉有龟、蛇两山,隔江相望,长江汉水汇合于此,旁有大冶铁矿、汉阳兵工厂,此吾国之大兵工厂也……”

太大还没有等他把这一段书背完,就说:

“我不知道。”

马伯乐还不知大太是在赌气,他说:

“地理课本上不是有吗?”

太太说:

“没有。”

马伯乐说:

“你忘记啦,你让孩子给闹昏啦。那不是一年级的本国地理上就有?”

马伯乐和太太嚷完了,一回头,看见大卫和约瑟也在那里盘道呢!

大卫问约瑟说:

“你说这江是什么江。”

约瑟说:

“黄河。”

大卫说:

“不对了,这是扬子江。地理上讲的,你还没有念过呢。”

约瑟吃了亏了,正待动手要打,忽然想起一首抗战歌来:

“……黄河……长江……”

原来约瑟把黄河和长江弄混了,并非不知道,而是没弄清楚。现在想起来了。

约瑟说:

“长江……”

大卫说:

“不对,这是扬子江。”

小雅格在旁边站着,小眼睛溜圆的,因为她刚刚把水鸟认错了,到现在她还不好意思,她自言自语地:

“什么水鸟!鸽子鸟。”

这时江上的水鸟,展着翅子从水面上飞去了。飞到远处绕了一个弯子,有的飞得不见了,有的仍旧落在水上,看那样子,像是在坐着似的,那水鸟胖胖的,真好像是白鸽子。

这过江的小轮船,向前冲着,向前挣扎着,突突地响着。看样子是很勇敢的,其实它也不过摆出那么一副架儿来,吓唬吓唬江上的水鸟。

遇到了水鸟,它就冲过去,把水鸟冲散了。遇到了波浪,它就打了横,老老实实的,服服帖帖地装起孙子来。

这渡江的小轮,和那马伯乐从南京来到汉口的那只小船是差不多的,几乎就是一样的了,船身吱吱咯咯地响着。

所差的就是不知道这船是否像载来马伯乐的那船似的已经保了险。若没有保险,那可真要上当了,船翻了淹死几个人倒不要紧,可惜了这一只小船了。

但从声音笑貌上看来,这小船和载来马伯乐的那只小船完全是一母所生。没有第二句话,非兄弟,即姊妹,固为它们的模样儿是一模一样的,那声音是突突地,那姿态歪歪着,也是完全相同。

这船上的人们,都好像马匹一样,是立着的,是茫然不知去向的,心中并没有期待,好像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甚或他们自己也真变成一匹马了,随他的便吧,船到哪里去就跟着到哪里去吧。

因为是短途,不一会工夫也就到了。从汉口到武昌,也就是半点钟的样子。

黄鹤楼就在眼前了。

马伯乐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房子也有得住了,逃难也逃完了,也逃到地方了,太太也带来了。

太太一带来,经济就不成问题。马伯乐觉得一切都“OK”,一高兴,就吟了一首黄鹤楼的诗,“诗曰”,刚一开头,马怕乐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后两句:

黄鹤一去不复返,

此地空余黄鹤楼。

太太站在这里一声不响,她的心境,非常凝炼,她不为一切所惑,静静地站着,什么水鸟,黄鹤楼之类,她连看也未看在眼里。她心里想着武昌那房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越想越想不出来。想来想去,窗子向哪面开着,门向哪面开着,到底因为她没有看过,连个影子也想不出来。

“到底是几间房子,是一间,还是两间?”

她刚要说出口,心里一生气就又不问了。哪有这样的人呢!连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几间。她越想越生气,她转着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用白眼珠瞪着马伯乐。

马伯乐一点也不自觉,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他一高兴,就又把那黄鹤楼的两句诗,大诵了一遍:

黄鹤一去不复返,

此地空余黄鹤楼。

因为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一点,全船的眼睛,都往他这边闪光。

马伯乐心里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不懂得鉴赏艺术……

不一会,船到了码头,就都心急如火起来,跳板还没有落下来,有的人竟从栏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们就一拥而出,年富力强的往前冲着,老的弱的被挤得连骂带叫。

马伯乐抱着小雅格,他的脑子里一晃忽,觉得又像是来到了淞江桥。

走到了岸上,他想:这可奇怪,怎么中国尽是淞江桥呢!

马伯乐流了一头汗,鼻子上跌坏的那一块蒙着药布还没有好呢。

但这仅仅是吓了马伯乐一下,实际上是并没有什么的,不一会工夫也就忘记了。何况逃难也逃到了终点,房子也有了,经济也不成问题了。

所以不一会工夫,马伯乐就又活灵活现了起来,他叫洋车的时候,他就打了那车夫,因为从汉阳门码头到磨盘街本来是八分钱,现在要一毛二,这东西真可恶,不打他留着他嘛!

“他发国难财呀,还有不打的嘛!”到了王公馆,马伯乐还这么嚷着。

王老先生点头称是,并且说:

“警告警告他们也是对的。”

王老先生又说:

“我前天囤了点煤碳,三天就赚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钱的利……俺早晨起来,去打听打听市价,你说怎么样?俺叫了一个洋车,一开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现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子,打完了再说……”

马伯乐在旁边叫着:

“打的对,他发国难财呀。”

马伯乐太太一进屋就看见客厅里摆着那尊铜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经不信耶稣教了吗?所以教友见了教友那一套应酬的话,太太一个字没敢提,只是心里想着,赶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们都坐在沙发上,只是约瑟是站着的,是在沙发上跳着的,把那蓝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脚印。太太用眼睛瞪着约瑟,约瑟哪里肯听;太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里说:孩子大人都这么会气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么。她用眼睛瞪了马伯乐好几下。马伯乐还不明白,以为是茶洒在衣服上了,或是什么的,直是往自己西装的领上看着,看看到底也没有什么差错,于是还和王老先生谈着。

一直谈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来了。于是马伯乐略微地吃了两个。

吃完了,才告辞了王家,带着东西,往那现在还不知房子在什么地方的方向走去,只是王家的那男工在前边带领着。

太太气得眉不抬,眼不睁。

在那磨盘街的拐角上,那小院门前连着两块大石头,门里长着一棵批耙树,这就是马伯乐他们新祖的房子。

在那二楼上,老鼠成群。马伯乐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楼就在楼口把头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脚下踩着一个死老鼠。

这房子空空如也,空气倒也新鲜。只是老鼠太多了一点,但也不要紧,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马伯乐一站在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样地跑了,就都缩着脖子在门口上转着滴溜溜的闪亮的眼睛,有五个都藏起身子来了。

一共两间房。

马伯乐对于这房子倒很喜欢,喜欢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为这正和他逃难的哲学相符,逃起难来是省钱第一。

这时太太也上楼来了。太太的意见如何,怕是跟马怕乐要不一样的。

第六章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静静地向着窗口观望着那批粑树,很久很久地观望。久了,不单是观望,而是对那批粑树起了一种感情了。下雨天,那树叶滴滴嗒嗒地往下滴着水,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从树上滴下来的水滴似乎个个都有小碟那么大,打

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是静静地观望那批粑树,有时手里拿了一本书,对着那窗口坐着。

马伯乐觉得人生是幸福的。人生是多么幸福,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窗外还有批粑树。

马伯乐在这房子里已经是五六天过去了。太太虽然闹了几场,是因为这房子太坏。马伯乐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他想:已经来到汉口了,你可就跑不回去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过起生活来。何况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一个“未必居”包子铺,他又可常常去买包子吃了。

他每一次和太太怄气,就去买包子吃,吃了三五个回来,果然气就没有了。屡试屡验,非常之灵。

“未必居”包子铺,转了两个小弯就可以到了,门口挂着一牌匾,白匾黑字,那块匾已经是古香古色的了,好像一张古雅的字画,误挂到大街上来了。

“未必居”包子铺一向不登广告,门口也并没有什么幌子,只凭着”未必居”三个子,也看不出这三个字就有包子含在其中。但是它的名声远近皆知。住在汉口的,过到武昌来,若是风雅的君子,就要到“未必居”买上几个包子带回去,或是也不管肚子饿不饿,就站在那里吃上两个热的去,连吃连声说好。吃完了,把油手指往嘴唇上一抹,油亮亮地就走出来了。

因为这包子铺是不设座位的,愿意吃不吃,愿意买不买,做的是古板正传的生意,全凭悠久历史的自然昭彰。所以要想吃热的就得站着吃。绝没有假仁假意招待了一番后讨小账的事情。

这生意做得实在古板,来了顾客不但不加以招呼,反而非常冷淡,好像你买不买也不缺你这个买主。

你走进去说:

“买包子。”

那在面案上正弄着两手面粉的老板娘只把眼睛微微地抬了抬:

“等一下”

她说完了,手就从面案上拾起一张擀好的包子皮来,而后用手打着那馅子盆上的姣绿姣绿的苍蝇,因为苍蝇把馅子盆占满了,若不打走几个,恐怕就要杀生的,就要混到馅子里,包成了包子把那苍蝇闷死了。

买包子的站在一边等着,等到老板娘包了三五个包子之后,而后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路赶着落在她鼻子上的苍蝇,一路走过来。百般地打,苍蝇百般地不走。等老板娘站稳的时候,苍蝇到底又落在她的鼻子尖上了。

老板娘说:

“要几个?”

这时候,那锅上的蒸笼还是盖着的。

买包子的人说,要三个,或是要五个。说完了老板娘就把手伸出去,把那包子钱先拿过来,而后才打开蒸笼。包子是三分钱一个。若没有零钱,就交上了“毫票”。这时候蒸笼的盖还是不开的,,老板娘又到钱篓子里找零钱去了。

等一切手续都办理清楚了,才能打开蒸笼。打开蒸笼一看,包子只剩了孤单单的一个了。

于是又退钱,又打着落在她鼻子上的那一个苍蝇。实在费工夫,这一个包子出了蒸笼。”

但是买主不但不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这包子更好吃,于是非常珍贵地用荷叶托着。临出门口的时候,还回头问着:

“等一下有吧?”

只听那里边回说:

“下半天来吧,现在不卖了。”

买包子的人,也不想一想,包子铺是为着卖包子的,为什么一会卖一会就不卖了呢?只是人人都说:

“‘未必居’那包子铺的架子才大呢,一去晚了就没有。”

不但晚了没有,来早了也是没有的,一天就是上半天有那么一阵,下半天有那么一阵,其余的时间就是有他也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