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美好的时光·耶利内克》内容简介+原文+赏析

【作品提要】

三个高中生和一个青年工人一起袭击了一个路人,目的是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

赖纳和安娜是一对孪生兄妹,出身于卑微的小市民家庭。他们感到自卑,想通过知识和不同凡响的言论突出自己。于是,赖纳总是将大段的哲学名言挂在嘴边,有时还朗诵自己的诗作;安娜则想通过钢琴演奏,同别的女生区别开来。但这些孩子气的努力无法帮助他们摆脱自己的处境,这让他们感到十分痛苦。毕业聚会后,出现在同学面前的父母形象使赖纳以前的谎言露了馅,一气之下,赖纳杀死了全家人。

索菲的家庭非常富有,但正是富有导致了她的堕落。她犯罪的动机是想感受特殊经验。

青工汉斯的父亲死于工人运动,母亲也是工人运动的坚定拥护者。汉斯对此没有兴趣。他的理想是迎娶富家女索菲。这同样是一个想超越小市民的梦想。

【作品选录】

安娜鄙视两种人,第一种是有房、有车、有家的人,第二种是所有其他的人。她总是处于一种快要爆炸的状态,是因为愤怒得快要爆炸。她如同一个赤红的池塘,充满了无语的沉默。但恰恰是这种沉默在不停地向她诉说。一般的少女要么在头上烫个长发波什么的,要么扎个晃悠悠的马尾巴辫,在唱片商店聚会神地欣赏流行音乐,这类少女的特点她一概没有,她的两只脚会随着音乐不安地动来动去,热辣的音乐节奏还是会把她淹没。她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像是站在一块巨大的冰面上,冰面无边无际,她有时把这个人从身边踢开,有时把那个人从身边撞走,她要把所有的人从这个无边无际的边缘踢出去,这个边缘虽然肉眼看不见,但是希望它是存在的,因为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人踢到边缘以外的、冰冷得足以冻死人的水里。她和她哥哥说的,都是哲学的或文学的东西,但是她独自说的,却是钢琴才能发出来的音的语言。

一次学校组织郊游,班上的姑们一起照了一张相。照片上,姑们对着《喝彩》上彼得·克劳斯的双幅照片撅着嘴做热吻状。一八张笑脸,都在撅着嘴喊布西布西,朝着照相机微笑。唯有安娜没有撅嘴,结果被讥笑了一番。不过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嘲讽,一个女同学对安娜说: 快来呀,安娜,沃利策唱片店有巴赫的唱片,不正是你需要的吗?可怜的安娜,被太晒晕了头,被学音乐搞得昏头昏脑,再加上神经兮兮的把她弄得不知怎么和别人交往,一个冲刺就往音像店奔去,想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没有人能听懂的、只有她一个人能听懂的音乐,这样她就可以说给别人听了。但是听听看,音箱里在放谁的歌!是猫王的热门唱片,突提福鲁提!但凡有教养的人都应当将这种歌拒之门外。那边,姑们在饭馆的地上乐得直打滚,这边,傻乎乎的安娜还以为沃利策唱片店只会放巴赫的音乐,不会放年轻人喜的歌曲。

这就是安娜,一个被扭曲了的女学生,课余时间都扑在学钢琴上了。

在安娜看来,这好比是清扫道路,就像是一部扫路机。在赖纳看来,这更像是由活生生的人组成的阶梯,站在最上一层台阶的是年轻的作家,他站在聚光灯的中央,朗诵自己的原创诗。诗包容了整个人生,因此必须有些神秘感。

文学是凡是会说话的人都能掌握的东西,而且不能说哪个人掌握得多一些,哪个人掌握得少一些,但是有一些人,他们做不到用更好的方法超越自己的环境,于是便把文学占为己有。除了文学,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让赖纳折服,毕竟文学能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他实现他想实现的愿望。

如果有人出乎意料地邀请他们参加一个帅哥靓妹的聚会,他们会当即回绝,我们从来不和这些人凑在一起,这种娱乐毫无意义,无聊透顶。其实他们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会跳舞,他们忍受不了一样事情别人比自己做得好,而自己又超过不了别人。让年轻人选择放弃是很难的,上了年纪的人要容易一些,因为在他们的一生中,他们已经历过许多放弃了。

赖纳说,人也是可以把某个人占为己有的。首先,知道的东西要比他多,这样的话他会把你奉为某一领域的权威。汉斯就是一个例子,汉斯是个小青工,赖纳和他是在爵士酒吧认识的。要等到汉斯变成一个丧失了个人意志的工具,赖纳还要费不少口舌。这个过程比改编一篇文学体裁的文章要困难得多,人还是有能力做出惊人的抵抗的。这是一个累人的过程,但同时也是挑战的过程。

艺术是可塑的,而且也是非常宽容的,人有的时候非常固执,非常直拗,但是如果解释,还是能听进去的。他们以为自己知道得很多,但赖纳的确比他们知道的还要多。

他的男同学们是一的小羊羔,无知、不成熟,就知道讲给别人听,他们周末在爸爸家专门为聚会修砌的地下室里、在希琴格大街舒适的住房里、在森林中采蘑菇的时候、在游泳池的更衣室里和姑们都干了些什么。女同学们则讲给旁人听,她们都让别人和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是怎么拒绝干这种事的,而别人又是怎么死乞白赖的,但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处女之身,她们是如何始终没有松口的。大家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赖纳,你就从来没有过女朋友吗?大家平常喊赖纳都叫“教授先生”,但是谈论这类个人隐私的事时,就不这么叫了。赖纳立刻接上说道: 所谓肉欲就是一种迷醉状态,告诉你们,在这种状态下,人的意识仅是肉体的意识,因此只是对肉体的反射感知。和身体感知疼痛一样,的满足会产生一种反射,使得人会非常强烈地关注自己得到的满足。(什……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安娜说: 之所以说满足是欲的终结,是因为它不仅是欲的实现,而且也是欲的目的和终点。人一直在追求的满足,但是它始终没有任何意义。

班上的同学扭头不再看他们的表演,说,我们的教授先生和教授女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甚至都没有碰过男人或女人下面的那个东西。

索菲·帕赫霍芬一摇一摆地穿过房间,房间里弥漫着石灰粉的气味。她在钱包里钱,想买一个可乐和名声一向不大好的课间小面包。安娜羡慕地把自己的面包藏了起来,她的面包切得很厚,在上面不仅抹了厚厚的黄油,而且还用了很多的心,因为两个孩子中她最喜欢安娜(安娜是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赖纳属于像他爸爸那样的男孩子。对赖纳来讲,他对索菲的如同一击砍在他脖子上。赖纳对自己暗恋的姑说: 意识渐渐地意识不到别人的肉身,而是把自己的肉身全部吸纳了进去,因为自己的肉身才是最终的目标。索菲,你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了。那就该有所行动了。

赖纳把一根指头抠进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他太想得到索菲了,同样,索菲也有相同的愿望,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赖纳对索菲说,他是一匹狼,而她则是狼的猎物。索菲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想和我去打一次网球吗?赖纳说,我只在自己的场子上打球。索菲的目光滑过赖纳掠向别处。赖纳说: 她必须牢记,想亲热的欲望会转变成被亲热的欲望。人想感受自己的身体旺盛起来,一直旺盛到令人厌恶的地步。索菲以前是不是有过这种感受?如果还没有,他愿意给她示范一次。

索菲走出房间。

我对一切都感到非常厌恶,特别是今天,安娜说。

一会儿等索菲从食品店买了拉米香肠面包回来,赖纳会命令她把面包交出来。这事关个人意志。索菲回来了,赖纳试探地一边嘴里说着粗鲁的话,一边用几个手指压在索菲的颈动脉上。哎呀,你疯了!脖子上神经最丰富,稍不留意就把神经给弄死了。不会不留意的,赖纳说,我在一部法国电影里看过。

就因为你在电影里看过,所以你也就不会杀人。

谁知道我有什么特长,赖纳说。我只知道,我有能力做残酷得无法想象的事,我也知道我有能力控制自己不做这种事。

安娜躲在背后,眼睛瞄上了另一半面包。我给你也买了一块,索菲主动说,里面夹的是鱼和洋葱,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太好了!

安娜一吃完那半块面包,立即跑到卫生间,把手指伸进喉咙。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又出来了,不过是以相反的顺序,有成肉糜状的鱼肉,还有洋葱。安娜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的呕吐物,然后拉下放水阀。她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整个人都是由肮脏组成的,难怪像一块磁铁,每次离开家,都吸满了肮脏。

有一次,那时她还是一个孩子,她观察过在浴缸里洗澡。一反平常洗澡的惯,洗澡的时候还穿着一件白的旧,在水里一鼓胀,像一个船帆。上面有红的斑点,看上去挺恶心的。这样的身体只是人的一个容易堕落变质的附属物,不再是主体。尽管现在能买到很多东西弄到身体里面,或者挂在身体上面,但仍然没有用。结果弄得安娜每次看见白颜的东西,就想在上面整点斑块出来。

安娜总是会强迫地想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这些事情会进入她的大脑的一侧。如同铁路道口的栏杆总是从一个方向上升,不愉快的事情进入了她的大脑,就再也不出来,于是所有不愉快的事情便在大脑里堆积起来,而紧急出口被钉死了。不愉快的事情中有一段难堪的回忆,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几个同学的向班主任抱怨,说安娜老是讲下流黄笑话,而且讲的都是她自己的事(赖纳也老是只从嘴里冒自己的事),说什么她把同学幼小的心灵都毒化了。就是在那个时候,安娜第一次出现了语言障碍,嘴巴说不字越来越频繁。今天我不工作。

这会儿安娜又要在什么地方弄斑点了,此刻她最想在索菲的外表上弄些斑点之类的脏东西,但是索菲的外表用的是不沾脏的材料,这种材料可以自动除脏。

还有一个小例子。安娜那会儿十四岁。她全身一丝不挂,叉开双,坐在地上,拿着一面刮胡子用的破镜子和一把刮胡子刀,想给自己破处,听说下面的那个地方长有一层膜,她想摆脱掉这层膜。但是她不懂解剖学,刀子划错了地方,割破了会,结果出了不少血。

安娜从学校臭烘烘的厕所里走出来,索菲立即第一个一片雪白地扑在她的身上,把她压在身下。索菲等于雪崩。你下午到我那儿去,好吗?OK!

安娜大口大口地喘气,但是这次没有血出来(不像上一次),没有墨水出来,没有草莓汁出来,也没有呕吐物出来。

索菲轻轻地从她的身边走过,朝外面走去,朝明亮的地方走去。外面太亮了,亮得都衬托不出索菲的身影。她消失在明亮中。

当人,特别是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年轻人感受到秋天的时候,秋天在良心上总是会感到有些说不过去。上了年纪的人会不分季节地想到死亡,而年轻人只是在秋天想到死亡,因为在秋天,自然界普遍在衰落,树叶是这样,动物也是这样。赖纳说,在秋夜,他魔幻的翅膀会展翅翱翔。拴着链子的猫在流血——谷仓里的叫声——在自己淌血的皮。这是一首诗。每当想到秋天的凋零,赖纳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女人,比如他的,现在正在全力全速地凋零。女人总是希望能有什么东西进入自己的身体,或者她们生一个孩子,让这个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出来。这就是赖纳对女人的感认识。空气中洋溢着光线的臭味。这是赖纳对秋天写下的诗句。还没有完全终结,但是已经差不多了,就像他的。爸爸依旧潇洒,却不再如花。他和妹妹,更喜欢妹妹。说妹妹更需要她的,因为妹妹的心灵受到伤害的程度比他大。爸爸则更喜欢他,因为他能传宗接代,能把族姓延续下去。

他用写诗所不需要的感官留神着电话,索菲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她的声音通过电话送到他家里来。如果有人问他,你在等什么,他会说,我什么也不等,我干吗要等,其实他在等那个可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很少来。为了自身的尊严,第一步绝对不能由自己迈出。为什么她的声音不能通过无线电波传到他这儿来,为什么无线电波通过收音机传来的总是那些荒唐的点歌节目,一些荒唐的人为了什么生日呀或者起名字呀发出更为荒唐的问候。这些人根本就不应当生出来,这个世界上有他们还是没有他们,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索菲很少考虑情,她想的更多的是体育。运动少女考虑的东西自然不一样。

赖纳的身上有很多不好的东西,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到了青少年时期,想抖掉就没那么容易了。小的时候,他不知看过多少次,就像一匹老马的骨架,被爸爸打弯了腰。爸爸打经常用的是家里的破打火棒,用完了就可以扔掉。据说爸爸打就是在战争失败那一天开始的,在这之前,爸爸是以不同的形式殴打不同形象的不认识的人,但是从战争结束那一天起,在爸爸面前就只有老婆和孩子的形象了。爸爸曾经把人赶进过沼泽地,结果那些人很快都死了,这些都是经过公证的。爸爸要比那些干过同样勾当的人倒霉得多,那些人现在都发了,唯独他没有。这就是命,人各有命。在原先的体中,也有像他爸爸这样没有成大器的人,一生一世都是令人讨厌的小人物。英的质消失了,没有了质的体却残留了下来。只要老老实实把工作干好就可以了,没有必要感到耻辱。这是爸爸的话。他试过很多工作,但是都没有成功。他去过一次法国,工作是用气球为法国的一个产品做宣传,但是他们却把活儿给了另外一个人,说是那人比他聪明。就这样,又少了一个工作的机会。而爸爸呢,由于自然的老化进程,慢慢萎缩了。

对爸爸说,孩子的教育是头等大事,是父母的义务,应当让孩子上中学,这是他们必须履行的义务。爸爸却说,他们应当出去挣钱。两个受过教育的孩子听爸爸这么说,非常吃惊。不能这样过分要求他们,他们心想。

杀伤力十足的贫穷从堆满杂物的屋角友好地露出嘴脸,挤眉弄眼,它在那儿已经很长时间了。兄妹俩穿着配有护带的缝边牛仔,就像专在地板上爬行的两栖动物,把地面拉出了沟壑。必须在别人家做清洁工,自己的家反而顾不上了。别人家里还有别人家的男人,正因为这个原因,爸爸经常大声咆哮,活像被活生生下了油锅的公牛。而母亲呢,既没有人护她,也没有护带保护她,只能任人践踏。还有一样东西她没有在家里营造出来,而由家庭妇女主家的家庭一般都有这样东西,这就是一种舒适和温馨。这种事情要做只能由她来做,因为她的丈夫,昔日的军官,是绝对不会营造温馨的,只要发现家里有舒适和温馨,他就一定要把它破坏掉。

在原本就很小的熟人圈子里,爸爸是一个怪僻的人,经常做一些古怪的事情,不愿意让别人接济,口口声声说不愿意揩别人的油。

爸爸经常想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和他们留下的幽暗的骷髅,当时杀得波兰的雪地不再洁白,而是遍地血迹,不再大雪无痕,而是遍地痕迹。然而雪天每年会再来,大雪每年会重新落下,现在的雪地上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痕迹。

母亲则想方设法教导孩子们什么是人,这是母亲的工作。但是没多久,母亲不得不放弃这项工作,因为孩子们宁愿自己非人,而且不惜采取一切措施让自己看上去是非人的。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恶心的。所有的一切如果不把它们清除掉,都会让人感到恶心,在她孩子身上却相反,窝得皱巴巴的纸头,地上的烟头,酪皮,香肠皮,咖啡的斑迹,还有苹果核,橘子核,虽然让人恶心,虽然很糟糕,但是却不把它们清除掉,是因为当胃翻上来的时候,那种感觉实在是好极了。房间所有的角落,过道,到处都堆满了东西,都是成堆成堆的垃圾,小市民总是有东西要藏起来,于是房间的角落便派上了用场。凡是小市民家庭需要藏起来的东西,在维特科夫斯基家统统都能看到,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扔掉。小市民们站在这些角落面前,随时准备好闪电般地在里面躲藏起来,做龌龊的事情,而又不会被别人看见。

孪生兄妹俩在不幸之中却感到优越,因为他们摆脱了一切,可以为所欲为。赖纳说,人总是受到这样或那样的制约,但是我不是,因为我胜他们一筹,因为我有我的意志。一个人只要愿意,就可以是自由的。那份公证给他带来了这种自由,他笑纳了这份自由。在他的心中有一种英雄主义,这是一种孤独的英雄主义,之所以说孤独,是因为没有人能觉察到它,因此这种最美妙的英雄主义差不多只有一半多一些的价值。但是每当他独自一人面对镜子,他总是敢于朝着镜子直视自己的面孔。

有的时候只是很普通的一天,爸爸随意拎出去一个孩子,咆哮地痛打一顿,就因为孩子要的和他要的不一样。孩子被拎在半空中,无助地挥舞胳膊,乱蹬双。但是他们身躯却有东西脱离了他们的躯体,飞升到略为高一点的地方,这样可以更清楚地俯瞰整个恐怖的事件。这是安娜和赖纳这两个孩子从小养成的惯。到了现在,他们仍然还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可以俯瞰下面的人。他们的身体发育很艰难,而且很迟缓,但是对高高在上的追求却完好地保留了下来。在他们的头脑里,有一样东西在不断地聚集,它在将来会导致一场发出橙火光的大爆炸。

现在,单纯看知识,兄妹俩已经把爸爸抛在了身后。但是做父亲的仍然坚信自己知道的比孩子多,这都是年纪带来的。这些知识主要都是经验。在新的时代,知识就是自由,劳动不会带来自由,我们不要劳动,特别是不要凭双手干活这样的劳动,不,我们不要这样的劳动。这些成天只知道跳舞听爵士乐的年轻人太不成熟了,还不知道该拿自由怎么办,所以干脆不如剥夺他们的自由。

家是一个挺不错的家庭,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过老师。不知怎么地,这个婚姻的这一半和另外一半相识了。安娜和赖纳恨爸爸,因为他们的青少年过得太仓促,而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对恨之入骨的爸爸,兄妹俩经常弄一些恶作剧,例如跟在爸爸的身后,用厌恶的神情模仿爸爸的每一个动作,拿走他的拐杖,绊他的(他仅剩的那条),往他的饭里吐唾沫,他要什么,偏不给他什么。每回遇到这样的事情,日渐衰老的爸爸就会大骂这是刁难。但是他永远没法证明孩子们这么做是不是故意的。尽管如此,他仍然让他们继续上高级中学,其实不过是为了能对别人吹嘘,自己的孩子在上高级中学。这样做的后果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价值的贬值:权威的价值,父亲强权的价值。

但是他还有一个女人,既是他的女人,又是孩子们的。在她的身上,他可以对这一切进行报复。或者对她说,她的肉体越来越像一块正在腐烂的酪;或者从她通常放钱的瓷夜壶里,把用于家用的钱偷出来,藏起来,然后指责她把钱花在了自己的身上。例如今天就发生了这么一件事,遇到这种事,她只能在孩子身上找安慰。他竟然故意把一件崭新的围裙给撕了,围裙用的是换季的余料,上面有鲜花图案,非常漂亮。这是她用分期付款买的缝纫机亲手一针一线缝起来的,虽然没有什么缝纫的天赋,但确是倾注了不少心血。自己的劳动带来了喜悦。自己亲手做的通常都比较讲究,而且质量要好一些,因为在做的过程中,自己知道什么地方应当怎么做,用什么做,如果是买现成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然,还是可以大体猜出来,质量肯定不好,活儿肯定粗制滥造,例如买来没多久扣子就会掉,还有一个就是太贵了。自己做也可以便宜许多。就这样动动手指头,就节省下来了很多钱。而爸爸却纯粹出于故意,把这围裙剪了,原因竟然是不愿意看见有缝纫机进他的家门。如果给自己做新的行头,那些根本不认识的男人就会产生邪念,对这个体形已经膨胀,但是仍然是女的身体多看上几眼。她会选什么布料?对了,煽情的,图案鲜艳的,或者她认为是图案鲜艳的(小蘑菇,蜜蜂,甲虫,鲜花等等)。她会选择什么式样?对了,房,腰部,屁股,只要那些东西还在,她就要把它们统统突出出来。不能突出出来的地方,那是留给爸爸一个人的,不能为其他的男人而突出。你肯定是想讨谁的欢心,但是告诉你,我即便是一个残废人也比那些有两条却不是男人的男人还要男人。要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吗?请便,是在床前的拼花地毯上,还是在床上,我随便,反正我们的床已经历尽了磨难,看够了经血,现在满床散发的都是这种臭味。人总不能一直不停地洗吧,总要出一点时间看上一本好书,散散心。这就是你的本,不买洗衣机,却买了一台缝纫机。本来我们是可以干干净净做人的,看看我们的样子,龌龊不堪!可你竟然穿了一条新的红围裙。咔嚓咔嚓就把它给剪了。那么多心血,一下子就给你毁了!你真卑鄙!

你应当感到高兴,我没有给你的身上弄点伤出来,我曾经学过这一行。人要首先学会克服自我,然后事情就容易顺理成章了。关于我的摄影系列,我现在有了新的灵感,我可以给你的皮肤上弄些口子、裂口和小洞,用孩子们的水彩画颜料就可以。

我给你们烤了一个杏仁蛋糕,做母亲的想在孩子们面前讨好,她希望孩子能理解自己,但是却得不到他们的理解。她以为孩子受过教育,具有了理解的基础,她希望孩子们的心是正常的,但是他们早就已经不正常了。大人在安娜和赖纳身上投入了很多,但是得到的却只是: 没有温暖,没有激情。蛋糕在那儿,玻璃盘在那儿,到处都是书,想放新烤好的蛋糕都没地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了!

不,书不能收拾,书比蛋糕重要。我们正在看一本书,书上讲我们的存在没有任何价值。,你赶快出去吧。兄妹俩把老轰了出去。到处都不受欢迎,可怜的人。这对她的身心是灾难的。

一通大喊大叫,把老赶出去后,他们立即转身大吃蛋糕。对此他们决不做好人。

他们一块也没有留给,尽管她也非常想吃上一块。

(陈民、刘海宁译)

注释:

流行于德、奥的青少年杂志。

彼得·克劳斯(1939—),德国50和60年代流行歌手。

【赏析】

“美好的美好的时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青春的岁月、中学时代或是初恋。如果顺着这条路子,期望在这部小说里读到金光、粉情、纯的校园生活,那你就会失望。小说以犯罪开头,以更大的犯罪结尾。压抑的校园生活和卑琐的小市民家庭环境是故事背景。

赖纳、安娜、索菲和汉斯,这三个中学生和一个青年工人在夜幕降临的公园袭击了一个路人。他们抢走了他的钱包并且痛打了他。在溜进黑暗的小巷分赃之前,赖纳告诉几个同伙,这次抢劫不是为了钱那么简单,他们的目的是以此来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这次犯罪将四个人联合成了一个小体,他们的宗旨就是更大、更刺激的犯罪。

这个青少年犯罪伙的确有些与众不同。赖纳,自命为这个小组的“大脑”,拥有和著名诗人里尔克十分相似的名字,是个十足的文学青年,信奉萨特,熟读所有新潮思想家的学说并能自由地引用来阐发自己的观点,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他的孪生妹妹安娜,从小苦练钢琴,沉浸在肖邦、巴赫的古典旋律里,梦想是当钢琴演奏家;索菲,富豪的女儿,母亲是著名的科学家,好并擅长各类运动,很快会出国去学金融或经济;汉斯,一个头脑简单的工人,仰慕于赖纳的博学而加入组织,有一身的力气,是小组的“拳脚”。两个文艺青年,一个富家小姐和一个年轻工人打起人来都毫不含糊。出主意策划这次行动的是这三个中学生,汉斯只是个执行命令的机器而已。

青春期的少年在情绪上总是偏激而冲动的,再加之虚无主义和逆反心理的发酵作用,以及家庭卑俗环境的不良影响,这情绪极易发展成暴力和情感上的嫉恨。

小说基本上由两条线索组成,一条从开头的这次抢劫开始,展现了年轻人的暴力如何步步升级;另一条是这四个男女之间的恋关系,展现的正是嫉恨的一面。

在完成了第一次的抢劫之后,四人小组决定锻炼他们在犯罪方面的能力和勇气。于是他们抓了一只猫,打算让勇气最为不足的索菲将它溺死在山溪里。“杀死小动物会带给你犯罪的勇气”,赖纳用各种理论反复论证了这个方法的有效,努力说服心软的索菲,并以小组拒不接纳她相威胁。虽然那只猫侥幸逃脱,但索菲的胆子明显大了不少。

接下来小组又成功地实施了几次计划和计划外的罪行。他们在公交车上扒走意图对安娜不轨的狼的钱包;安娜装作雏将外地人骗进黑暗的门廊,而埋伏在那里的赖纳和汉斯则痛打他,并拿走他的钱包。用这些钱赖纳买了几本想要的书,安娜得到了她心仪的唱片,而汉斯有了身新衣服,但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犯罪本身。如果说这三个人犯罪的动机多少还与“钱”相关的话,那么索菲这个富家女的犯罪则更带有纯过程和纯破坏的意味。她对于赖纳的犯罪计划越来越没有兴趣,汉斯也由赖纳的追随者成了索菲的追慕者,索菲从她那里得到了炸的配方,汉斯配齐了所有的成分。他们炸掉了学校体育馆的更衣室,没有人员伤亡,这明显是场恶作剧。索菲将这场爆炸作为即将毕业的自己送给学弟学妹的礼物——学校的更衣室实在太旧了,早该重建了。

再来看看小组部微妙的情感关系。赖纳一直自封为组织的头目,他试图用他的影响力去追求索菲;他的妹妹安娜喜欢青工汉斯,而汉斯的却是索菲。赖纳一直认为汉斯根本无法与自己相比,他只是自己的一个附庸而已,可是自己钟情的运动女孩索菲越来越对体格强健的汉斯感兴趣,这正是瘦弱的赖纳的劣势所在。最终,索菲对汉斯的亲近造成了赖纳在小组部权力的崩塌——汉斯不再是他的心腹,而成了战胜他的敌手。

安娜对汉斯的没有换来对等的回报,汉斯对安娜只有少得可怜的欲望而已。安娜嫉妒索菲不仅因为她抢了自己的人,因为她有钱,经常穿美丽的衣裙,还因为她拥有唯一一个拿奖学金去美国的机会——那是安娜的梦想,可索菲却毫不珍惜地放弃了,而学校宁可空缺也没有给成绩更好而举止欠佳的安娜。这嫉恨最后使她几乎崩溃了。只不过她的失语症再度发作,说不出话来,人们不知道而已。

与这两条线索相伴相随的是对这四个年轻人家庭背景的叙述。除了索菲外,三个人皆出身于小市民阶层,赖纳和安娜从小便厌恶他们周围环境的鄙俗,所以他们不停地吸收、掌握非常高级的知识,比如文学、哲学、艺术等,试图通过这些从他们出身的环境中脱离出来。但是环境的力量大得超出他们的想象,在他们还没有自觉到要脱离这环境之前,心灵就已经被扭曲了。他们的父亲是一个在战争中致残的前纳粹军官,从战争结束的那天起就以殴打虐待妻儿来彰显他的男子气概。母亲是这个环境中最大的受害者,但她得不到孩子们的丝毫同情。他们认为她没有独立的人格,不懂得反抗,也理解不了那些高级的思想,当然就更理解不了他们自己。这两个雄心勃勃的小家伙一直以脱离这个家为奋斗目标。虚荣促使他们谎称自己的家庭如何如何体面。但这谎言在最后的毕业舞会上暴露无遗。他们的父母如同舞会上的小丑和怪人。

情感上的嫉恨,自尊心的受挫,加上犯罪经验的积累最终促使赖纳做出了最恐怖的罪行。他用父亲的手杀死了全家,并用斧头碎,将物证销毁。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赖纳报了案,察在短暂的迷惑之后,很快看出了破绽,赖纳落网。

(蒋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