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风暴眼》内容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在澳大利亚悉尼市郊一座豪华别墅里,躺着年迈、垂死的伊丽莎白·亨特。她是当地最富有的牧场主亨特先生的遗孀,年轻时以美貌和才干成了他的妻子,一生享尽了荣华富贵。而今,耄耋之年的亨特太太双目失明,身体孱弱,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日夜僵卧病榻,在孤独和失落中慢慢了此残生。这个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的女人,一生都处于渴望被却又不肯付出的矛盾之中。儿子巴兹尔是个演员,早年在英国舞台上享有盛名,最后家庭破裂,事业失败,沉溺于酗酒和纵欲中不能自拔。女儿多萝茜年轻时远嫁法国成为公爵夫人,不久即被丈夫遗弃。巴兹尔和多萝茜对母亲怨恨已深,获悉母亲奄奄一息,赶回澳大利亚展开了对遗产的激烈争夺。为早日获得遗产,两人千方百计对母亲进行神和肉体上的折磨,甚至想要谋杀母亲,并分别与女护士和男律师鬼混调情。儿女们觊觎财产的情景亨特太太一目了然,临终前饱尝了世态炎凉的滋味,这既使她痛苦不堪,也使她重新思考过去的人生。最终,亨特太太去世,儿女们在瓜分了大笔遗产后,立刻各奔东西,前来参加葬礼的只有律师、护士和佣人。

【作品选录】

亨特太太被独自一人留在屋里,这正是她所希望的。怀着对可怜、抑郁而忠实的德桑蒂护士的尊重,她眼睛半闭,躺着倾听她的房屋、她的思想和她的生活。四周钟声嘀嗒,当然还有低沉的节拍器的响声,那也许是她的心脏在搏动。在某些方面,人们所说“半瞎”未尝不是有利之处。似乎她的眼光向来过于敏锐: 一些愚钝的朋友曾经因此惊恐不安,丈夫和几个情人也曾为此而怨恨嫌恶。更糟的是,她的子女——他们简直会谋杀她。她不到被护士收藏起来的手帕,只得不用手帕就哭泣起来了。我从来没见你哭过,伊丽莎白,除非你想要什么。艾尔弗雷德经常低着下颚,仿佛准备向全副甲胄的敌人骑马冲击;而她则仰起下颚接受挑战。我可没想到要哭,但既然叫你看到了,那一定没错。她以脸的侧面为武器抵抗丈夫: 人们告诉她,说她的鼻梁极其优美,她自己也在镜子中端详过,只有艾尔弗雷德没有向她说过。是她的鼻梁不够娇美吗?她的朋友都叫他“比尔”。他大半辈子都把自己乔扮成那些吝啬的、拄着笨重的拐杖的男子中的一员;他们上门来谈论羊和肉食,步履迟缓,行动笨拙,活像领着母羊穿过一丛紫花苜蓿的公羊。一些自作多情的妇女,不了解“比尔”多么洁身自,也凑上去向他调情。

亨特太太不禁笑了。

你知道,贝蒂,只有你从来不叫我的昵称。“比尔”,不行,还没开口,她就觉得双颚像猎犬似地颤抖起来。我怎么能呢?“艾尔弗雷德”是给你取下的名字啊。我是说,那是你的名字——如同我叫“伊丽莎白”一样。她提高嗓门,嘴巴朝下一抿,亮出她准备不时之需的笑窝;然而在这种场合,笑窝是不能使他臣服的。

虽然他没有指责她冷漠,但影射者却不乏其人: 那些幻想延长学生时代的痴情迷梦,让人围着转的老处女啦;那些需要找个对象倾泻满腹冤屈的妻子啦;阿索尔·施里夫一类的男子啦(她仅仅因为想尝试一下纵情声才与他接触过;那一身的就够她嫌恶的了);还有那个年轻的挪威人——不,他这样影射过吗?(他的话题可是鱼类?)——在沃明家的海岛上。

并非人人都是冷峻的海岛。他们挚“比尔”,也仰慕伊丽莎白·亨特。最冷峻最不友好的海岛莫过于自己的儿女——虽然只要你懂得如何积攒足够的金钱,也能点燃起他们火一般的热情。

着枕套角,回忆着她的子女。他们叫什么名字?多——萝——茜?皮斯尔?巴兹——尔!当初热乎的名字,到最后都成了丑恶和虚伪。

亨特太太一边迷糊入睡,一边竭力想记起她已经发觉的某种别的东西: 不是与茸茸的男子搂抱,不是受其他女人湿漉漉的亲吻的威胁,也不是子女们更迭交替的轻薄与指责。她渐渐堕入小小的梦乡,希望体味到一种她知道确乎存在,但除非上帝大发慈悲,否则无法进入的微妙的心境。

无论睡着也罢,醒着也罢——其实亨特太太的生活已经变成漫长的睡不着的睡眠了——她又重新滑进刚刚离开的梦境。她发现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继续做清醒的迷梦——这些梦组成了她的生活,有时,甚至可以纵那些她不承认是睡眠中出现的深沉可怕的噩梦。

现在,她那忠于职守但未免情过于抑郁的护士给她送来的凉水帮助她回到了另一种比较浮浅的经历或者说梦境之中。她们俩——她和凯蒂·纽特利——各人抱着一大捧洋娃娃,在大河边走着。不,不是大河,是一条很浅的经常干涸的小溪,它弯弯曲曲地流过索尔克尔德家,流过纽特利家,流过亨特家,流过每个人的房屋门前,宛如一条在柳荫下、石上摆动的棕丝带。水大时,这条河流波翻涌,喧逐欢腾,虽说回水流动不大,却也常有翻动的泡沫,偶尔还有一只飘浮在水面上的泡胀的绵羊。总是要伊丽莎白去戳泡胀的绵羊,凯蒂是决不动手的。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和凯蒂·纽特利走到河流的一个转弯处站住了,那里河水比较深,打着旋涡。伊丽莎白开始向旋涡中扔洋娃娃。它们有的在水面上漂着,有的四肢浸湿了,沉下水底。凯蒂哭了起来。伊丽莎白一开始就发现她是个既认真又单纯的女孩。你有那么多洋娃娃,哭什么啊?看,它们扔进水里的情景不是很有趣吗?凯蒂有哭鼻子的惯: 我不是哭洋娃娃,是哭我姐姐的遭遇,你知道她的遭遇吗?伊丽莎白哼了一声,以便掩饰她的羞愧。索尔克尔德夫妇说话低声细气的,比当地大多数孩子的父母亲都轻,所以她至今还不知道凯蒂的姐姐莉莲发生了什么事情。凯蒂准备解释,莉莲跟一个俄国人什么的逃走了。啊,你知道这件事!她现在被杀死了。他们怎么知道的?你认识的人是不会被杀死的啊。但凯蒂似乎突然长大成人了: 她比过去更严肃了。他们在某条大河的堤岸上发现了莉莲的体——在中国或者西伯利亚。这样说来,别处也有这么大的大河啰!当时她头颈上的血快要流干了。凯蒂说不下去,她又哭了。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不能因为凯蒂的姐姐莉莲没命地飞奔到那条亚洲大河的堤岸上去寻死。相比之下,她们自己浮浅的生活和一潭死水般的日子倒变得难以忍受了。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几乎要为看不到莉莲策马飞驰的飒爽英姿,和听不到莉莲驰骋时的得得蹄声而掴她朋友的耳光。然而,她只是用一根柳树枝狠狠地打着河水。

“我那时真是个令人可怕的小女孩!”亨特太太喃喃自语道,“其实大多数孩子都是可怕的,尽管从理论上说并非如此。”

她知道,无论她的生活变得多么死气沉沉,她都不会去寻死。她只希望能够再次享受时常允许她进入的那种纯洁、真实的极乐世界。如何进入呢?她不知道,也许有赖于德桑蒂护士;她需要玛丽握着她的手。

她睁开眼睛,开始索手铃,想责备护士居然抛开她不管了。门口站着一个比护士更高瘦的身形,模模糊糊的,她无法猜测是谁,只觉得能够嗅出那是个男人。

“是你吗,亲的?”她喊道,“我等了好久了啊。”

对方冷淡的沉默使她明白自己泄露了秘密。

然后一个声音说,“是我——我是威勃德。”他刚才迟疑了一会,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外孙,有时甚至女儿都拿他一本正经的语法和措辞当笑话。

“啊,是你!很高兴见到你,阿诺德。我知道你要来的,当然,我很高兴!”她的声音比一般人对律师说话时的声音更有感情,因为阿诺德·威勃德不光是她的律师;但尽管如此,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可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了。

基米斯要带他的小伙计阿诺德·威勃德送文件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保证不让别人抢走你看中的宅基了。说起来,那还是伊丽莎白和艾尔弗雷德·亨特(“比尔”)彼此打量并最后作出许诺的那年的事儿。艾尔弗雷德凝望她的时间比她凝望他的时间长,因为他比她诚实。她当时就承认这一点: 她不是不诚实,而是缺乏他那种纯洁的心地。问题在于,艾尔弗雷德,你必须允许我把我们应该给孩子的东西交给他们;这里谈不上什么生活,还有,他们的教育怎么办?一提起教育,艾尔弗雷德总是立即付诸行动。于是他们就准备买下悉尼市森蒂尼尔公园中的宅基地,而那个小伙计就要送契约来签字了。伊丽莎白·亨特发现阿诺德·威勃德是个讨人喜欢而无论如何不会加害于人的年轻人。在他离开后的那个晚上,他们在走廊上来回徜徉。艾尔弗雷德盯着她前露出的地方: 她穿着一条朴素而非常漂亮的白花连衣裙,在山风的吹拂下,十分凉爽。她知道今夜只得答应他了: 从他的呼吸中听得出他在期望;他那么体贴,而“库杰里”的夜又那么漫长。

现在,年老的阿诺德·威勃德走到她的床前——唔,不老,不如她老,任何人都不如她老,只能说是年纪大了点。但他样子老了,声音也干涩了。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碰上他那薄薄的柔软的细胞组织。要是还能再被情欲撩拨,她也许会把那只手抚弄一番的。

“诸事顺利吗?”律师大声地问,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为什么不顺利呢?”

一句男人常有的问话,但阿诺德问时的腔调却活像老太婆。

也许拉尔倒成了丈夫;不过他们毕竟生了两个女儿。

“拉尔好吗?”

“很遗憾,在受风湿痛的折磨。”

“倒不知道她患风湿病。”

“好几年了,只是时好时坏罢了。”

“那就该感恩戴德了,‘时好时坏’算什么,我一直吃关节炎的苦,无休无止的,好几年了。”

“是吗?”

记住,让他捎件礼物给拉尔: 这个最平常的女人,一脸雀斑。(亨特太太用手面孔。)拉尔甚至在当姑时眼睛下就有袋状的垂肉了。

律师清了清嗓子。“我得告诉你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失望。”

“别——告诉我。”

她张着眼睛,阿诺德·威勃德决心避开它们。

“巴兹尔在曼谷耽搁了,他要今天晚上才到。”

“什么——什么?曼谷!”亨特太太的嘴巴从痛苦转向辱骂。“巴兹尔比谁都清楚地知道怎么——叫人失望,”她喘着粗气,“我不知道他这个演员是否已使我失望了。”

“他有一大批崇拜者。你记得,那次拉尔带马乔里和希瑟到伦敦去时见到过他。我想是在《麦克白》一剧中。马乔里在什么地方读到,说只有最杰出的演员才能演好麦克白这个角,说别人都没有那种声音。似乎是个很吃重的角哩。”

若不是当时她感到有如泼了瓢冷水似地心灰意懒,那么阿诺德的这段介绍,无论多么枯燥乏味,她也会引以为荣的。当时,她心里懊恼极了,巴不得阿诺德·威勃德快走。

他有所察觉,但还没完全领会她的意思,这会儿她早已走到一扇俯视公园的窗前。夏季的公园中,草皮焦黄,湖水退落,只有一根根圆柱依然高高耸立,在昙花和之花的簇拥之上,继续炫耀着欧洲的雕塑艺术。

为什么在与亨特太太的相互关系中,他的自卑感至今未除呢?他固然不喜欢自卑,但不能不仰慕这位先为委托人的妻子而后为其寡妇的女人;当然,还有拉尔来愈合他自尊心上的创伤: 亨特太太是个很出的女人,即使她不让我们忘却她的缺点,我们也要原谅她。

他转过身来,也许想为巴兹尔在途中耽搁而进一步安慰她: 根据最后一次同机场联系的结果,多萝茜将按时到达。但她还是躺着,嘴唇微启,发出轻轻的鼾声,吸着空气和生命。

唉!她站立在躯壳的外面——她记得自己使用过许多躯壳——深深地悲叹了一声。她凝视着熟睡的丈夫。他当然没有死,只是不知道当她不在监督、责备家庭女教师和数落女仆时,她在忙着做水果罐头和腌洋葱之类的活儿——如果厨师许可——的同时,她在这间屋里在他身旁还过着别的生活。他喜欢与她一起骑马穿过围场。然而,甚至当他们并肩骑马外出,当他绑着裹的结实小紧紧地挨着她,以致马镫与马镫相碰之刻,他也不知道她从来就不是他所想象的女人。她经常戴一顶破旧的、带子上沾着斑点的丝绒帽,从而更使他看不清她的心世界。当牛擦着从身边经过,当母羊在挤,奔跑,或当羊一边喘气一边慢吞吞地移动的时候,她曾经一手抓着羊角,一手理着他宽阔的肩膀上的饰带和他站在一起照相。那些羊,比任何东西都更严重地加速了他们那本该天长地久的婚姻的破裂。

唉,亲的!她一声声地悲叹;她今后要他了。从他还是个叫亨特的孩子,长到被人称为“比尔”,艾尔弗雷德,一直到成为和顺的丈夫,成为闷热的夜晚里蚊帐中的主宰,她对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按理说,他们应该没有什么不可以而有之的思想感情了吧,然而他们的肉体却阻碍了思想感情的交流,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吧。他抚着她,着她,直至探入她的体去寻查她那些对他保守着的秘密。

上门求教的羊商人和畜牧专家对他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而在她眼里,形容枯槁,大汗淋漓地趴着的他却十分渺小: 他肩膀周围的肌肉十分肥厚,疲惫的双肺仍然击打着她几乎被夷为齑粉的房。动作最熟练时,他的脚趾经常夹住她颀长而清凉的双两侧的床单,仿佛找到了一个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杠杆支点。她记得,有一次她觉得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的不是他的汗水,而是他的眼泪,最后他咳嗽起来,从她身上移开: 他们间的皮肤发出拉开胶布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她很想问问,最后终于问了他心中有什么不快。他的“运气”,在一切事情上,都超过了他应得到的;这个回答虽然含糊不清,但确乎如此。

无论如何,她给他生了他们的孩子。她必须记住这一点,必须再现他们的面目: 在黑暗的屏幕上,跳动着多萝茜的小小的面具,既不十分透明又非完全黯然,颇像那些缎花枯枝上的花瓣;屏幕上也跳动着巴兹尔,一个喜欢为陌生人和拉尔·威勃德一类易受欺骗的笨蛋表演的大演员。他们的孩子除了偶然的血缘关系,简直不像是艾尔弗雷德的后代。

所以她必须有所弥补。对于她的身体,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对此,她并不悭吝。他来不及抢救她父亲的生命,那决不是他的过错。在开初的那些岁月中,人生悲剧和被唤醒的肉欲的适应能力使他们亲密无间。这是他们的一致看法。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还能提供些什么。随后,她就开始故意回避他,希望独自深入了解那个或许自己就是其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的神秘世界。不陪他骑马到围场去的借口很容易找,家务琐事啊,小孩病痛啊,没完没了的简单而有说服力的理由信手可拈。她继续禁锢自己,不是禁锢在可见的山峦和灌木的景之中,而是禁锢在心的景之中。“我又轻浮又浅薄,”她无可奈何地脱口说,“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我会有什么结果,更不必提孩子了。”四周的山,在春晖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辉,而在夏季的炎炎烈日下熔化为一堆堆翠绿的金属: 但在她眼里,无论春夏都是死气沉沉的。她对自己的心境越来越惊骇了。

她的心境,他究竟猜测到——更不必提理解——几分,她固然无从判断,但他不可能是那种轻易不受伤害的坚毅男子。他是痛心的;她不是有一次觉察他在流泪吗?除此之外,他却谨慎地掩藏起自己的感情,这无疑使她的行为愈形乖戾: 不完全是自私。无疑,有人看出了这一点,但没有人胆敢公开抨击,——仅仅因为,尽管她挑逗他们那么做,但他们怕她。女仆们默默地谴责她: 这是她们的眼神流露出来的想法。在偷听电话,或伤风感冒的时候,女仆们较为坦率。朋友们可能会被社会俗,被女仆得困窘不堪。无论如何,你的那些女朋友,只要不是过于愚蠢,都不会把你作为她们未来的契友。而男朋友,则不是过于愚钝,视而不见,就是优雅清高,不屑置评:例如阿诺德·威勃德,他就比大多数人了解情。阿诺德与其妻子相比,前者清高优雅,后者忠厚老实。你几乎见不到拉尔,但偶尔见到时,那平淡的答话以及某种程度的紧张也是蕴含明见识的。

自然,拉尔·威勃德一定把人们,不管是谁,企图摆脱束缚,重获当初属于自己,最后也将属于自己的理智而作的挣扎视为一种自私。这种挣扎,经历了相当长的岁月,其间,你一方面疯狂地追逐情、金钱、地位和财产,一方面不断隐约地感觉到,有时甚至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种恬静、一种祛除了——即使十分痛苦地——人类弊病的自我的恬静。

亨特太太一声叹息,站在窗口的律师转身看了看。她在被单下保持了那么久的冰冷傲慢的态度终于消融了。

“这是一件拉尔·威勃德根本不可能理解的事情,她太正经了。”她不无悲叹地说。

律师正在想着妻子,委托人莫名其妙的插话未免使他结结巴巴。“怎——怎么回事?你哪儿疼痛吗?我能做点什么——给你翻——翻个身,还是什么的?”他原本并不结巴,尽管声音沙哑,却喜欢表现出一定的亲切。

至于亨特太太,她似乎觉得并无回答的必要: 嘴唇又紧紧地黏在齿龈上了。

(朱炯强、徐人望等译)

【赏析】

《风暴眼》是澳大利亚作家怀特的重要代表作品,它使怀特荣获1973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认为在这部长达52万字的小说中,怀特用“史诗般的和擅长于刻画人物心理的叙事艺术,介绍一个新的大陆进入文学领域”。因此,这部小说备受评论家的推崇,称它为“怀特25年中全部作品的大规模集中”,“别具一格地把史诗的真实和诗歌的感情熔于一炉”。这部小说虽然以澳大利亚的社会风貌和生活方式为背景,体现了澳大利亚文学的典型特征,但怀特不是浅尝辄止地停留在表现人世间丑态的表层,而是把笔触深入人物心的隐秘角落,用心理分析的手法去再现芸芸众生的灵魂世界,去探索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消除冷漠与仇视、达到和谐与宁静的途径。

正如在选文中亨特太太梦境中所看到的,她一生都在毫无餍足地追求情欲和金钱,用自私和冷漠毒化了与身边一切人的关系: 她不丈夫,可以说是她的冷漠与自私使他痛苦而死;她不人,情人们怕她胜过她;她不儿女,到老了还和女儿争风吃醋。物质上的豪富与神上的赤贫形成鲜明对照,她在自己建立的王国里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亨特太太神上的孤独与痛苦在小说中具有一定的典型,但亨特太太并不是真正的主角,只能算是一个线索人物,以她为主线,串联起小说中的各人物。儿女、律师、护士、管家等等,他们的故事也占据了相当的篇幅,比如第四章描写弗洛拉·曼胡德护士在琐碎、平庸的生活中挣扎的场景,第七章描写巴兹尔爵士和护士的鬼混,第十章描写巴兹尔和多萝茜重访故地的情形,第十二章描写亨特太太死后身边人的去向,其他章节中也用大段的篇幅来描写他人的经历和心理。虽然这些故事中间或有亨特太太的影子,但相当一部分情节与她无关,只是他们自己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和对他们个人生命沉浮的写照。这些人物在小说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作者对他们的描写也是雕细刻,不吝笔墨,如果仅仅把他们看作是对亨特太太描写的陪衬显然是不够的。怀特的最终目的不是要塑造一个尖酸刻薄的亨特太太的形象,也不是要描写某一个个人腐化堕落的生活,而是要探索以亨特太太为中心的芸芸众生的心理世界。他的笔好似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剥落了这些人物身上华美的面具,将他们最见不得天日、充满人类弊病的自我和盘托出,暴露出金钱和情欲拨弄下现代人丑陋的灵魂。这本是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的主题,但怀特的独特贡献在于,他不仅写出了现代人灵魂的丑陋与肮脏,而且通过剖析他们的灵魂,探索着人类祛除自我弊病、通往和谐与平静的道路。

小说人物的外表看似平静,实际上心都在经受着狂风暴雨的涤荡,他们都被世俗的情感所束缚,为邪恶的欲望所折磨,但他们并非甘心如此,而是试图与自己人中的弱点进行斗争。在神的世界里苦苦挣扎,希冀摆脱灵魂上的痼疾,进入风暴眼,即风暴中平静的中心。选文中亨特太太躺在病床上,回顾自己乱堕落的一生,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在她心掀起巨大的波澜。尽管她一贯乱、冷漠,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在渴望着“一种她知道确乎存在,但除非上帝大发慈悲,否则无法进入的微妙的心境”。由于对物质和情欲的贪婪攫取,她始终无法进入这一恬静的境界。终其一生无所得的亨特太太却在晚年一次偶然的机会进入梦寐以求的神秘世界: 那是在布龙比岛度假时,与女儿争风吃醋的结果是女儿愤而离去,情人皮尔不辞而别,亨特太太独自一人在岛上经历了一场风暴的劫难。风暴过后,死里逃生的她在安谧的天地间似乎超脱了一切,奇迹般地获得了一种祛除了人类弊病的自我的恬静。像亨特太太一样,小说中的其他人也在不断地与自身的庸俗和浅薄相抗争。高级修女德桑蒂护士,以工作作为唯一的信仰,在夜班时徘徊在那超自然的天地里,也常常因为“自己困于世俗的肉体无法与超脱凡尘的神达成和谐的统一”而苦恼不堪,尤其是巴兹尔爵士的到来燃起了她肉体的欲望。在经历了信仰和肉欲的激烈较量之后,她最终在忠诚的付出和真挚的中战胜了情欲的撩拨,挣脱了世俗欲望的羁绊,达到了神秘的平静。这些人物虽然身份各异,思想也不尽相同,但她们都达到了一种相同的境界: 平静而超脱。通过对这些人物灵魂世界的细腻刻画与深入挖掘,怀特似乎向我们传递出一种信念: 尽管充满邪恶与欲望,人类仍然能够达到和谐与宁静,达到那种超自然的状态。这一过程可能漫长而曲折,可能艰难而痛苦,但只要人类不放弃追求,不放弃真诚与,必能走向平静与超脱。

《风暴眼》不仅具有思想的深度,艺术特更是别具一格。与致力于描写神世界的思想容相适应,在写作技巧上作者大量使用意识流手法,传统的心独白与现代的意识流手法相结合,大跨度地将现实世界与心理活动进行融合,将过去与现在、梦幻与现实、婚姻与情欲有机地编织在一起,人物荒无耻的现实生活与丑陋暗的心世界就赤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小说中,巴兹尔、多萝茜、德桑蒂等这些人物,作者都以这种意识流手法毫无保留地袒露出他们的欲望和隐私,选文中集中体现在对亨特太太梦境的描写上。亨特太太多年卧病在床,经常处于半梦半醒之中,“清醒的迷梦”组成了她晚年的生活。这些迷梦可以说是浅层次的梦幻,也可以说是迷迷糊糊的回忆。按照弗洛伊德的神分析学说,“对梦的解析,是通向关于潜意识神活动知识的平坦大道”。亨特太太的这些梦幻往往由眼前的某种事物、感觉或感触所引发,由此及彼地把过去和现在的各种体验、各种生活场景联结在一起,其实是人物当时真实的生活状况和思想感受的反映。

选文中亨特太太独自一人留在屋里,她眼睛半闭着想到似乎因为自己的眼光“向来过于敏锐: 一些愚钝的朋友曾经因此惊恐不安,丈夫和几个情人也曾为此而怨恨嫌恶。更糟的是,她的子女——他们简直会谋杀她”。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这种伤心的情绪触动了心底尘封的记忆: 当年和丈夫艾尔弗雷德心生龌龊的情形全部涌上心头,想到自己不肯叫丈夫昵称的冷漠,想到那些情人们对她自私冷漠的影射。年老的律师阿诺德·威勃德出现在亨特太太面前,她的思绪就跳到了几十年前还是小伙子的阿诺德来送悉尼宅基地文件的时候,接着想到当年如何利用丈夫的忠诚到悉尼买宅基地、造房子的情形,和律师阿诺德谈话过后思绪又继续回到丈夫身上,从她的自私又跳到律师忠厚的妻子拉尔等等,律师和亨特太太的暧昧关系也开始慢慢浮上意识的表面。其他章节中也有这样的意识流手法,梦幻、联想、回忆、感觉等各种意识流动交织在一起。小说第二章中亨特太太吃了一口管家送来的蛋糕就联想到以往的冰冻甜食,就联想到雷德福家的宴会,接着又想到宴会上见到的情人阿索尔·施里夫,思绪从与情人的恣情纵欲又转到自己背叛了的丈夫。第十一章李普曼太太的舞蹈既让她看到自己当年的乱,也让她重温了儿时的梦想……这些思绪天马行空,飘忽流动,甚至许多地方还出现了长达几页没有标点符号的“原版”的意识流,真地再现了意识的流动和不可分割,不仅增强了小说的表现力度,而且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容量,把许多看似没有关联的场景、事件、思想连缀起来,融入以亨特太太的一生为主轴的巨幅画卷。在这些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中,尽管人物思维跳跃,情节跨度较大,但作者把这些意识流镶嵌在传统的全知全能的叙述之中,虽使文章结构稍显松散,但并没有过多增加文章的阅读难度。

总之,怀特对人类心理世界的探索使作品思想深邃而富有张力,艺术上的追求尤其是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更使他的心理探析具有直抵灵魂的力度。此外,细腻而准确的语言、丰富而奇特的比喻等等,都使这部作品成为“说不尽的哈姆雷特”式的经典,使它值得一读、再读。相信它一定能带给物质富有而神贫瘠的现代人更多深入的思索。

(宗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