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内容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八十多岁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为了抓住飞上芒果树的鹦鹉失足摔死了,他的遗孀费尔米纳·达萨重新受到五十多年前的初恋情人费洛伦蒂纳·阿里萨的热烈追求。费尔米纳和阿里萨年轻时一见钟情,情深意笃,然而费尔米纳的父亲出于门第之见决定拆散这对恋人,强行让女儿出去旅行。当费尔米纳度假回来,突然发现自己热恋的情人萎不振、脸苍白、十分窝囊的模样,失望之下,一口回绝了阿里萨的,嫁给了声名显赫的乌尔比诺医生。痴心的阿里萨终身未娶,一直等待着心的人。尽管他经历了无数次的艳遇,费尔米纳始终是他心中的女神。在经过半个世纪的漫长等待后,受尽人生酸甜苦辣的阿里萨终于追求到梦寐以求的人。两人幸福地踏上了一艘名叫“新忠诚号”的游轮,开始了他们的情之旅。

【作品选录】

“对戴王冠的仙女来说,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回过头来一看,在离自己的眼睛两巴掌远的地方,看见了两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张苍白的脸,两片因胆怯而咬紧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弥撒时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况一模一样,有所不同的只是热恋的激情变成了不满的冷峻。一刹那间,她发觉自己上了个天大的当,惊讶地在心里自问,怎么可能让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魔鬼长年累月地占据了自己的芳心。她仅仅来得及想:“我的上帝哟,真是个可怜虫!”阿里萨勉强一笑,开口想说点什么,试图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挥,把他从自己的生活里抹去了:

“不必了,”她说,“忘掉吧。”

就在这天下午,她父亲睡午觉的时候,她让普拉西迪娅给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数语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梦初醒,我们之间的事,无非是幻想而已。”女佣把他的电报、情诗、干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并要他退还她给他的信和纪念品: 埃斯科拉斯蒂卡姑的祈祷书,从她的植物标本里面出去的树叶标本,一小块儿圣彼得·克拉维尔祭袍上的布片,几枚圣灵纪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绸带系着的她十五岁生日时剪下来的头发。从那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濒临疯狂边缘的他,给她写了无数封悲痛欲绝的信,缠着女佣把信送给她,但女佣履行了斩钉截铁的命令,除了退还的纪念物之外,不收任何东西。在女佣再三再四催下,阿里萨只好把所有的东西都退还了,但要求保留那束头发,他说假如费尔米纳不亲自来找他谈哪怕一小会儿,他决不退还。他的目的没有达到。担心儿子会寻死,特兰西托低声下气地去求费尔米纳发发善心,同她谈五分钟。费尔米纳在家里的前厅站着见了她一会儿,没请她进屋,也没表示任何回心转意的态度。又过了两天,跟母亲吵了一架之后,阿里萨把卧室墙上那个沾满灰尘的玻璃壁龛取了出来,那束头发跟圣物一样放在里面,特兰西托把头发装进了那个绣着金线的天鹅绒套盒。阿里萨再没遇到过和费尔米纳单独相处的机会。后来,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没有单独谈过话,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恒的情。

乌尔比诺医生逝世一周年时,家属发出请柬,邀请亲朋好友出席纪念弥撒,地点在大教堂。迄今阿里萨已经寄出了一百三十二封信,然而没有收到她的只言片语。这促使他决定去参加纪念弥撒,即使自己并不在被邀请之列。这是一次奢华而不那么感人的社交活动。头几排是空的,那是一些永久保留的世代相传的座位,靠背上的铜牌刻着主人的名字。阿里萨是最初到达的客人之一,目的是想在费尔米纳必经之路上占个位子。他想,最佳位置应是中殿,就是在那些永久保留位子的后面。可是,那里的人很多,找不到空位子,他不得不坐到穷亲戚们的大厅里去。从那儿他看见费尔米纳由儿子搀扶着走进来,没戴首饰,身穿一件黑天鹅绒的长衫,一大排纽扣从脖子一直到脚尖,像主教的长袍。她肩上搭一块卡斯蒂亚饰边窄披肩,不像其他寡妇那样戴着挂面纱的帽子,就连许多巴望守寡的女人也是戴那种挂面纱的帽子的。未被遮掩的脸上闪着白白的光彩,披针形的眼睛在中殿巨大的枝形吊灯下显示出特有的活力。她挺直腰板走着,如此高傲,如此自信,看上去年纪和她儿子一般大。阿里萨站立着,指尖扶在长椅靠背上,一直到昏厥的感觉过去,因为他觉得,他与她不是仅仅隔开七步之远的距离,而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费尔米纳几乎一直站在大祭坛前面的家属位置上,像看歌剧一样,风度不凡地出席弥撒仪式。最后,她却打破了历来的礼拜仪式规矩,没有按当时惯站在那儿接受人们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过去向每个来宾表示谢意,这是与她的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举动。她向大家逐一问候,最后轮到了穷亲戚们。她环视周围,看看有没有需要她打招呼的熟人。阿里萨此时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他从中心推了出来,果然,她看见了他。费尔米纳以其社交老手的潇洒风度,丝毫没有犹豫地离开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过手去,露出温柔的微笑对他说:

“您来了,谢谢!”

原来,她不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趣读过了。她从中发现了许多发人深省的道理,从而考虑要继续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时,她正和女儿在桌子上吃早餐。她看见是用打字机打的,便好奇地打开了信,一看到签名的第一个字母,她脸上马上泛起红晕,感到热辣辣的。她马上随机应变,将信放到围裙的口袋里,说:“是政府的吊唁信。”女儿感到奇怪:“可吊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地说:“这是另一封。”她想事后烧掉,免得女儿再问,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诱惑。她等待的是对自己那封辱骂信的应有的反驳。其实,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时,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从信中庄重的称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点什么变化。结果,她的好奇心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将自己关进寝室,在烧掉之前安安静静地读一下。她一连看了三遍。

那是对人生、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思想曾经多次像夜间的小鸟似的在她头上扑扇着翅膀掠过,但是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却四散飞走,只留下一片羽。这些创见就摆在面前,如此清晰,如此简单明了,就像她自己也曾乐意说出来的那样。她又一次感到难过,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不能和他一块探讨,就像每天睡觉以前评说当天的某些事情那样。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阿里萨,他有着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和远见卓识,这与其年轻时狂热的信件和整个一生的可怜遭遇是不相符的。他的话别出心裁,如跟埃斯科拉斯蒂卡姑眼中那种受圣灵启示的男子一样。这么一想,她又像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那样害怕起来。但不管怎么说,最使她安心的是,她确信那封信并非重复守灵的那天晚上的粗鲁话语,而是一种打算勾销过去的十分高尚的行为。

以后的信终于使她平静下来。但她在怀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阅读之后,还是把它付之一炬,尽管在烧掉后她逐渐感到一种无法消除的疚。就这样,当她开始收到编号的信时,她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不将信毁掉的道德上的证据。不管怎么说,她最初的意图并非是把信留给自己,而是等待机会将信还给阿里萨。她认为,对人类那么有用的东西不该丢失。糟糕的是,随着时日的流逝,她还是一封接一封地收到他的信件,平均三四天就收到一封。她不愿使自己难堪,也不愿写一封信解释——她的矜持不允许她这样做,可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把信还给他。

四天以后,星期二,他没有通知就到了费尔米纳家里。她没等仆人送上茶来,就跟他谈起了他那些信对她何等有用。他说,严格地说起来,那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写的一部书里的一个个情节。她也那么理解。因此,假设他不认为是一种轻蔑的话,她想把信还给他,以便把它们派更好的用场。她继续讲着那些信在她艰难的日子里给予她的巨大力量。她说得那么热忱,那么感激,也许还怀着深情,以致阿里萨敢于在迈出坚定的一步的基础上,又往前跃进了一大步。

“我们从前是以‘你’相称的。”他说。

“从前”是个忌讳的词儿。她觉得过去那个虚幻的天使又来到了身边,她想避开他,但他更加单刀直入地说:“我是说在我们从前的信里是这么称呼的。”她对此话感到不悦,不得不作出很大的努力使他不致察觉。但他察觉到了,他知道应该更加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前进。虽然碰到的软钉子告诉他,她仍如年轻时一样难以接近,但她已学会用温和的表情来掩饰她暴烈的格。

“我的意思是,”他说,“过去的信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世上的一切都变了。”她说。

“可我没变,”他说。“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没有喝,用和过去一样的毫不掩饰的眼神在责备他。

“我别无他求,”她说。“我都满七十二岁了。”

阿里萨受到沉重一击。他真想找一句话马上驳斥她。但是他年龄过大,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从未因为这样短暂的交谈而感到如此疲劳。他觉得心脏一阵阵地疼痛,而且每跳一下,动脉都发出金属般的响声。他感到老朽、悲伤和无用。他着急得想哭,以致无法说出话来。他们在充满预兆的沉默中喝完了第二杯茶。当她又开始讲话时,已经是要求女仆去拿信夹了。他差点儿没求她把那些信留下,因为他有复写的一份,但回头一想,留复写件会让人觉得不那么高尚。他们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告辞前,他建议在下一个星期二同一个时间再见面。费尔米纳心想是否应该答应他。

“我不知道老见面有什么意思。”

“我也没想过有什么意思。”他说。

于是,星期二下午五时他又去了,以后所有星期二都是如此,而且照例不通知,因为到了第二个月末,每个星期的见面已变成两个人的惯了。去时,阿里萨总带上喝茶的英国点心、糖渍栗子、希腊橄榄以及在远洋轮上的美味咸肉、咸鱼。有一个星期二,他给她带去了她和伊尔德布兰达的照片。那是半个世纪以前比利时摄影师拍的照片,他是在“代笔先生门洞”一家明信片拍卖摊上以一角五分钱买下的。费尔米纳不明白照片怎样会落到那里去的。他也不能理解,只能说是一桩情的奇迹吧。一天早上,阿里萨在剪花园里的玫瑰时,禁不住想到下次去时要给费尔米纳带上一朵。由于给一个新寡女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难题。一朵红玫瑰花象征火热的激情,有可能对她的守丧是一种触犯。黄玫瑰花有时象征好运气,但通常情况下是表示妒忌。有人跟他谈到过土耳其黑玫瑰,也许那是最合适的,可是他院子里没有。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冒险带一朵白玫瑰,他本人不像喜欢其他玫瑰花那样喜欢它,因为它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意思。最后一刻,为了避免费尔米纳多心说玫瑰刺有什么含意,他把刺全部掰掉了。

费尔米纳觉得白玫瑰花不是别有用心的礼物,就高兴地接受了。这从此丰富了他们星期二会面的容。每当阿里萨手持白玫瑰花到来时,她已在茶几的中央准备好了盛上水的花瓶。有一个礼拜二,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他像是出于偶然地问道:

“在我们年轻时不是送玫瑰,而是送山茶花。”

“是的,”她说,“可用意不一样,这您知道。”

事情总是这样: 他想前进,而她则封死道路。但这一次虽然她回答得恰如其分,阿里萨发现,他已击中目标,因为她不得不背过脸去,以便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红晕: 那是一片火辣辣的红晕,富有生命力的青年时代的红晕。他牵动了她的心,使她对自己不悦起来。阿里萨十分小心地把话题转向不那么有刺的问题,但他如此有礼貌,如此谦恭,使她知道自己已被识破,这更增加了她的愤怒。这个星期二,他们过得很不愉快。她几乎要求他别再来了。可一转念,到了他们这般年纪,还像未婚夫妻似的吵架未免荒唐可笑。因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一个星期二,当阿里萨往花瓶里插玫瑰花时,她扪心自问,高兴地发现上星期的事情没给她留下哪怕是微小的怨恚。

旅行结束的前夜,他们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晚会,晚会上装饰了纸花环,还挂了彩灯。黄昏时分,雨停了。船长和塞奈达搂得紧紧地跳了最初的几个博莱罗舞。在那些年月里,博莱罗舞曲已开始令人心醉。阿里萨大着胆子向费尔米纳建议一块亲热地跳个意味深长的华尔兹舞,她拒绝了。然而,整个晚上她都用脑袋和鞋跟和着舞曲的节拍打点儿,甚至有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坐着就跳起舞来。与此同时,船长和他的魔女也如胶似漆地在影中跳着博莱罗舞。费尔米纳喝了那么多茴香酒,以致大家只好扶着她上楼梯,她突然又哭又笑,惊动了周围的人。可是,她一回到舱房,便在温柔的香气中控制住了自己。他们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叙着旧情,这旧情将作为对那次发疯般的旅行的最美的记忆永远留在他们的脑海中。跟船长和塞奈达所猜想的相反,他们的感觉不像新婚夫妇,更不像晚遇的情人。那颇像一下越过了夫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艰苦磨难,未经任何曲折,而直接奔向了巢。他们像被生活伤害了的一对老年夫妻那样,不声不响地超脱了激情的陷阱,超脱了幻想和醒悟的粗鲁的嘲弄,到达了情的彼岸。因为长期同的经历使他们明白,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情就是情,离死亡越近,得就越深。

六点钟,他们醒了。她由于喝了茴香酒感到脑袋剧烈的疼痛。同时,她感到心慌意乱,因为她似乎看到乌尔比诺医生又回来了,比从树上滑下来时胖了些,年轻了些,坐在家门口的摇椅上等着她。然而,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茴香酒的作用,而是由于马上就要到家了。

“就要跟死一样了。”她说。

阿里萨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因为他也隐隐约约地有这种想法,这意味着他回家后再也不能活下去了。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想象再适应另一个不同于船舱的家,吃不同于船上的饭菜,投身于一种对他们来说永远是陌生的生活。真的,就跟要死一样了。他无法再入睡,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勺下。一会儿,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的事情如一把利剑似的刺伤了他的心,以致他痛苦地蜷曲起来。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一直哭到流尽最后一滴眼泪。只有在这时,他才有勇气承认他曾经是多么地她。

当他们穿好衣服起来准备下船时,当年西班牙人的关口水道和沼泽地已被抛在后面,轮船开始在海湾里的废弃的破船和贮油池之间行驶了。这是一个星期四,灿烂的光在总督城房舍的金圆顶上空升起,但是费尔米纳从船栏上却忍受不了这天堂一般威严的地方的恶臭和被鬣蜥糟蹋了的堡垒的高傲: 现实生活的可怖。无论是他还是她,不用说,都未曾感到这么容易地就累垮了。

他们在饭厅里找到了船长,他那副乱七八糟的样子,与他平常的干净洒脱的仪表很不协调: 胡子没刮,眼睛因失眠而布满血丝,衣服被前天夜间的汗水渍湿,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还不时打着带茴香酒味的嗝儿。塞奈达还睡着。他们开始默默地吃早餐。这时,一艘港口卫生局的汽油艇命令他们停船。

船长从指挥台上大声喊叫着回答武装巡逻队的问语。他们想了解船上是什么样的瘟疫,有多少旅客,多少病人,传染的可能有多大。船长回答只有三名旅客,全都害霍乱,但处于严格的隔离之中。不管是应该在“黄金港”上船的人,还是二十七名船员都没与他们有过任何接触。但巡逻队长不满意,命令他们离开港湾,在拉斯·梅塞德斯沼泽地等到下午两点,同时准备办理隔离手续。船长放了一个鞭炮,打了个手势,让领航员绕了个圈子,掉转船头回沼泽地去了。

费尔米纳和阿里萨在餐桌上听到了一切,但是船长像是满不在乎。他继续默默地吃着饭,一举一动都显得很不高兴。甚至连维护河船长美誉的礼貌和修养都不顾了。他用刀尖划开了四个煎鸡蛋,在盘子里用油炸青香蕉片蘸着,大块大块地塞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嚼着。费尔米纳和阿里萨看着他,一言不发,像在学校里坐在凳子上等着宣读期末考试评分一样。在船长与卫生巡逻队对话时,他们没有做声,对自己的命运,他们一点数也没有。但两人都知道,船长在为他俩着想,这从他蹦蹦跳跳的太可以看出来。

在船长吃光那盘鸡蛋——油炸青香蕉片和喝光那杯牛咖啡的同时,轮船离开了港湾。锅炉静悄悄的,船在港汊里划破水面,穿过片片浮萍,深紫的莲花和心脏形状的大荷叶,回沼泽地去了。水面上侧身漂浮着的死鱼闪烁着光芒,那是被偷偷开船进来的渔民用炸炸死的,陆地和水上的鸟儿在它们上空盘旋着,发出尖利的叫声。加勒比海的风随着鸟儿的喧闹,从窗户中吹进来,费尔米纳感到她的血液在沸腾,并且阵阵发疼。右边,马格达莱纳河的潮淹区的水浑浊而缓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边。

当盘中的食物全部吃光的时候,船长用餐桌布角擦了擦嘴,用一种放肆无礼的行话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把河航运船长为人赞美的好名声彻底毁坏了。他不是为他们抱不平,也不是为任何人,而是想发泄一下自己的怒气。在一连串粗鲁的咒骂之后,他的结论是,挂霍乱旗所陷进的困境,无论如何也难以摆脱了。

阿里萨眼睛眨也不眨地听他说完,然后从窗户中看了看航海罗盘的刻度盘,看了看清晰透明的天际,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十二月的天空以及永远能航行的河水,说: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黄金港’去!”

费尔米纳震惊了,因为她听出了昔日圣灵所启发的那种声音。于是她瞅了一眼船长: 他就是命运之神。但船长没有看见她,他被阿里萨冲动的巨大威力惊呆了。

“您这话当真?”他问。

“从我出生起,”阿里萨说,“我从来没把自己的话当过儿戏。”

船长看了一下费尔米纳,在她的睫上看到了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一眼阿里萨,看到了他那不可战胜的自制力和勇敢无畏的。于是,终于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是无限的这一真谛,这使船长大吃一惊。

“您认为我们这样瞎扯淡的来来去去可以继续到何时?”他问。

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

“永生永世!”他说。

(蒋宗曹、姜风光译)

【赏析】

在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举世瞩目的作家之后,58岁的马尔克斯,经过两年多呕心沥血的耕耘,出版了《霍乱时期的情》,再度成为世人瞩目的焦点。

马尔克斯写情故事已让我们惊诧不已,更令人惊诧的是他摈弃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却采用了19世纪欧洲艳情小说的传统写法,而书中某些地方也确实具有一百多年前欧洲艳情小说的浓烈情调”。小说以阿里萨与费尔米纳长达半个世纪的情为主线,不失时机地穿插了世间各种情: 暗恋、初恋、失恋、单恋、等待、殉情、丧偶、偷情、婚外恋、夫妻亲情、露水姻缘、黄昏暮情、老少畸……正如哥伦比亚著名文学评论家安东尼奥·卡瓦耶罗所言:“它堪称是一部充满啼哭、叹息、渴望、挫折、不幸、欢乐和极度兴奋的情教科书。”加西亚·马尔克斯凭借老年人的睿智,探讨了情心理、心理和老年人心理,文风犀利透彻,语言从容纯熟,三言两语便切中要害,让人叹为观止。

作品中没有女人升天的神奇故事,也没有鲜血穿过门厅和走道一直流到母亲身边的奇异景象,只是对日常生活作细致入微的描写。正如马尔克斯所言,“用一种无所畏惧的语调,用一种遇到任何情况、哪怕天塌下来也不改变的冷静态度”,将诸如夫妻为浴室间的一块肥皂而争吵的生活琐事娓娓道来,因为他相信“事物并非仅仅由于它是真实事物而像是真实的,还要凭借表现它的形式……必须像我外祖父母讲故事那样老老实实地讲述”。于是,我们发现暮年的阿里萨与费尔米纳,在他们的情之旅中居然充满了灌肠、洗刷假牙、缝补衣服、拔火罐这些看似并不漫却真实的细节。正是这种细节,才使这部关于情的书跳出了“动人的情故事”的框架,有了一种难以言传的力量,升华为一本关注人、关注人的在的书。马尔克斯对“情”究竟有着怎样的思考?作家既然以“霍乱”作为情的修饰语,文中自然少不了贫穷、炎热、潮湿、肮脏、瘟疫、发臭的体等意象。这些意象散布在各个章节中,似乎在提醒读者,“死亡和情离得很近”。

少年时代的阿里萨因为一个偶然的眼神,对费尔米纳产生了狂热的情,正当他的狂热激情燃烧起美丽姑下嫁决心时,费尔米纳遭到父亲反对,并设计让她外出旅行。费尔米纳“流放”归来后,再次见到阿里萨时,猛然“发觉自己上了个天大的当”,这个长期占据她芳心的人竟然看起来如此陌生和丑陋,于是她果断地用一个手势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如梦方醒的费尔米纳嫁给了声名显赫的乌尔比诺医生,选择了一种世俗的情。虽然平静的夫妻生活少不了小打小闹,但50年的同生活让费尔米纳和乌尔比诺医生觉得谁也离不开谁,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相方式。

然而,阿里萨却始终在心中为费尔米纳留着空间,固执地相信情敌死后费尔米纳会重新回到他的怀抱。在漫长的等待中,阿里萨经历了无数的艳遇,借此来转移失去情的痛苦,但最仍是费尔米纳。当得到乌尔布诺医生的死讯时,阿里萨在兴奋之余,惊觉自己也已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了。但是,他不会放弃费尔米纳,就算死亡的影开始降临。然而,正是这种衰老和死亡的意识,才使阿里萨以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的思考,写下了关于生活、情、老年、死亡的信笺,这点点滴滴的感悟打动了费尔米纳,他最终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情。

一种是平淡琐碎的世俗之,一种是超越本能的神之,马尔克斯对两者没有偏袒。乌尔比诺医生和费尔米纳的婚姻虽然有诸多的不如意,但“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反感”,慢慢地他们发现越来越离不开对方,年岁越大这种感觉越是强烈。老年的阿里萨和费尔米纳写信相交,达到了神的鸣,引发了超越世俗目光的激情之。不管是哪种情,似乎越是感受到死亡的临近,越是会显得更加清晰起来。

“死亡和情离得很近”,一不留神就会让情屈服于死亡,就像小说开头写的阿莫乌尔的理杀,是为了不让人见到自己衰老到生活无法自理的样子。与阿莫乌尔因为惧怕衰老而自杀相比较,阿里萨以一种挑战死亡的姿态,义无反顾地投身到情中去。尽管阿里萨与费尔米纳走路的步态已经蹒跚,皮肤已经变得皱皱巴巴,连他们的吻都散发着老年人特有的酸味,但“情就是情,离死亡越近,得就越深”。在马尔克斯笔下,死亡是一种我们无法超越的存在。然而,死亡也使我们对情、对幸福、对衰老、对痛苦这些生命的过程感知得更加清晰、更加浓烈,进而对情、幸福这些美好的东西更加执著。所以,阿里萨和费尔米纳开始了看似疯狂的情之旅,“他们像被生活伤害了的一对老夫妻那样,不声不响地超脱了激情的陷阱,超脱了幻想和醒悟粗鲁的嘲弄,到达了情的彼岸”。当踏上“新忠诚号”的一刹那,他们迎来了一种新的生活,当旅行即将结束的时候,阿里萨和费尔米纳不约而同地觉得“就要跟死一样了”,再回到没有情的旧生活就意味着死亡。于是,为了,为了战胜死亡,阿里萨决定: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永生永世”!

(虞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