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曼·海塞《婚约》原文+读后感

作者: 张佩芬译刘宏

【原文作者】:埃尔曼·海塞

【原文作者简介】:

埃尔曼·海塞(1877-1962),德国作家。1877年7月2日生于施瓦本地区卡尔夫镇。1891年进入尔布龙神学院。半年后逃离学院。1892至1899年当过学徒工、书店和店员等。他的第一部诗集《漫主义之歌》于1899年出版,1904年长篇小说《彼得·卡门青》问世,奠定了他在文坛上的地位。1912年迁居瑞士,1923年加入瑞士籍。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1962年8月9日于瑞士提契诺州的蒙塔尼奥拉病逝。

《草原之狼》(1927)是海塞作品中最受西方青年喜的作品,托马斯·曼把它誉为德国的《尤利西斯》。晚年两部重要著作《东方之行》(1932)和《玻璃球游戏》(1943)是试图从东方和西方的宗教、哲学思想中寻求理想世界。

【原文】:

在希尔兴街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布店,和附近几家店铺一样,还没有受到时髦风尚的影响,因而博得好评。每个顾客离开时,即使是二十多年经常光临的老顾客,店员们也都要说一声:“请您下次还来光顾。”有时候,来了几个上年纪的老太太,要按照旧尺寸购买缎带和花边,他们也就拿出旧尺码来接待。负责接待的是布店主人尚未结婚的小姐和一个雇佣的女店员,老店主本人也是从早到晚在店里忙碌不停,虽然从不开口说话。他大概有七十多岁,十分矮小,脸很红润,灰白的胡子修剪得短短的。他那也许早已秃顶的头上终年戴着一顶浆得笔挺的圆帽子,上面用十字花绣着花朵和波纹。他叫安德雷斯·翁格尔特,是这个城里一位忠厚可敬的老绅士。

这位沉默寡言的矮小商人看上去毫无特殊之处,数十年来总是这个样子,固然现在年已老迈,可当年青春年少时也是如此。当然,安德雷斯·翁格尔特也有过少年和青年时代,若是问问老一辈人,你就能知道,他从前的绰号叫“矮子翁格尔特”,背着他,人人都这么叫。大约三十五年前,他甚至有过一段“故事”,如今虽已无人谈说,当年在盖尔贝绍尔却是家喻户晓的,这件事就是他订婚的经过。

年轻的安德雷斯早在学生时代就不喜欢说话和社交活动,他不论在哪儿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总觉得人人都在注意他,因而非常小心和拘谨,对每一个人都很谦逊和礼让。对老师,他感到深深的尊敬,在同学们跟前,却是又羡慕又害怕。人们从未看见他在街上或游戏场里玩耍,只是偶尔才见到他在河里游泳。冬天时,一看见有孩子手里攥着一把雪,他就赶紧蹲下去缩起身子。他常常在家里心满意足地、温静地玩着姐姐留下来的洋娃娃,或者在店堂里用秤量一量面粉、盐和沙子等等,把它们装进小口袋里,又倒出来,又重新装好,又再去量一量,就这样交替反复地玩着。他也很高兴帮助母亲做一点家务事,替她采购点东西,要不然就在院子里找寻爬在莴苣上的小蜗牛。

他的同学们确实常常招惹他,作弄他,他却绝不生气,几乎从来没有什么事令他介意过。总而言之,他生活得无忧无虑,简直可以说心满意足。他既然在朋友间没有发现友谊和类似的感情,也无法和他们交往,就把友谊统统给了洋娃娃。他的父亲早已故世,他又是一个晚生的孩子,母亲虽然对他期望很高,却非常放任他。她这样一味溺他,多少带着点怜悯的成分。

这种平平庸庸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小安德雷斯离开学校,又在市区的迪尔兰姆商店实一年期满为止。这时候他十七岁,他那渴望温情的心灵开始走向另一条道路。腼腆胆小的安德雷斯开始张大眼睛凝视姑们,在心里筑起了女的圣坛,他的情道路越是坎坷不平,情的火焰越是旺盛炽热。

他有很多机会结交和看见年轻的姑们,因为他实期满后就到伯母的布店工作,他是未来的继承人。每天每日都有小女孩、女学生、年轻的姑和老小姐、女仆和妇女们来来往往,挑选花边或刺绣品,有的夸奖有的挑剔,有的讨价还价,有的买好了货物又回转来调换。安德雷斯对她们个个都殷勤接待,他不停地开关屉,上下爬高凳,一会儿打开布匹,一会儿折叠包装,一会儿又填写订单,通知价格,每个星期他都要上一个不同的女顾客。他红着脸夸奖自己的花边和料,用颤抖的手填写帐单,当年轻漂亮的小姐傲慢地走出店铺时,他手扶着门框,心里怦怦跳动,口里念叨着:请下次再来光顾。

为了讨好他所慕的美女们,安德雷斯开始注意自己的修饰和举止风度。每天早晨都小心地梳理他那明亮的金发,衣服和衬衫总是十分干净,焦急地盼望他那迟迟出现的胡子生长茂密。他学会了一套接待顾客的高贵姿态,学会了递送货物时把左手平放在柜台上,一条微微弯曲,只用一条支撑着身体,就连笑容也大有讲究,他的微笑已能焕发出心幸福的光辉。此外他还经常搜集美妙的新辞汇,大都是些副词,但他尽量使他们听来新鲜而有意义。他自幼不擅口才,羞于张嘴,从来很少讲出主语、宾语都很齐全的句子,于是便用这种特别的语句来加以补救,他惯于说些毫无意义和听不懂的话,企图冒充自己善于辞令。

如果有人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矮子翁格尔特就回答:“的确——啊,是的——然而,——对不起——总之——。”当一个女顾客问他,这块布可以拿走了吧,他就这么说道:“噢,请吧,是的,毫无问题,是这样,完全正确。”如果有人问他身体可好,他就回答:“非常感谢——当然很好——十分健康——。”在特别重要和庄严的场合,他免不了说些“虽然如此,总而言之,绝不可能”之类的话。说话的时候,他的全身从倾斜的脑袋直至支撑着身体的脚尖都表现出全神贯注,十分殷勤。但表现得最充分的是他那按比例看来过长的脖子,它又细又瘦,青筋毕露,还点缀着一颗大得惊人的、转动着的喉结。当这个瘦小的店员用这些支离破碎的话回答别人时,人们得到的印象是他的颈子占了身长的三分之一。

大自然造物绝不会毫无道理,翁格尔特那显著的脖子虽然和他的拙劣口才不相配称,却成为一个热情的歌手非常合宜的特征。翁格尔特极其好歌咏。不论在说那些最成功的客套话时,还是在表演最美妙的商人姿态时,还是在婉转述说“总而言之”,“倘若如此”时,在他心深处引起的快感总不如唱歌的时际,这种才能在学生时期被隐藏着,进入青春期后便逐渐扩展开来,虽然只是偷偷地演唱。如若他并非极端秘密地享受心的喜悦和艺术,那么这种态度就和翁格尔特一贯腼腆羞怯的本不相一致了。

晚上,从饭店到就寝前一小时之,他躲进自己的房间在黑暗里唱起歌来,深深陶醉于抒情的曲调之中。他的声音可算是男高音,功夫不够之处就努力以情感来弥补。他的眼睛洋溢着湿润的光泽,他那聪明的脑袋微微仰后,喉结随着歌声上下。他最唱的歌曲是《当燕子归去的时候》,唱到“别了,啊,悲伤的离别”这一段歌词时,就拖长颤抖的声音,有时候眼里还噙满泪珠。

他在商业方面进步很快。他原来计划再到大城市去磨练两年,但是他很快就成了他伯母商店里的得力帮手,店里再也少不了他,何况他又是这家铺子日后的继承人,它将保证他一辈子的物质福利。可是安德雷斯的心却渴望着别的东西。尽管他含情脉脉、彬彬有礼,但在年轻姑,尤其是那些美貌的姑眼中,他只是一个滑稽人物而已。一连串的失意之后,他对一切姑都表示中意,只要哪一位稍稍向他俯就一步,他就愿意娶她。但是没有一个姑向他俯就,虽然他谈吐高雅,他的盥洗室里摆满了讲究的用品。

有一个人倒是个例外,但他独独对她毫无所觉。她就是波拉·基琪尔小姐,大家叫她琪西波蕾,她一直对他很友好,也非常关心他。她当然并不年轻,也不算漂亮,她比他年长几岁,完全不引人注目,却是一个勤劳忠厚的姑,出身于一个富裕的手工工人家庭。他们在街上邂逅,只要安德雷斯向她打招呼,她总是亲切诚恳地答礼,她来布店采购时,也总是和气、朴实、客客气气的,使接待工作又轻松又省力。而她却把安德雷斯那套商人的殷勤款待看作是一片真情。总而言之,他看她只觉得不讨厌,可以信赖而已,此外就无所谓了,她属于那少数不在他心上的未婚少女之一,她离开店铺时从未令他怅然若失。

为了讨好姑们,他忽而寄希望于致的新皮鞋,忽而又把希望放在一条漂亮的围巾上,对他那正在慢慢长出来的胡子更是珍惜万分。最后他还从一个旅行商人手里购买了一只镶着一粒大宝石的金戒指。那年他二十七岁。

一直到了三十岁上,他还只是怀着渴望在婚姻港口的远处逡巡迂回。母亲和伯母认为有必要插一手以促进事情的进展。于是那位上了年纪的伯母就表示说,她希望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店务移交给侄儿,但是必须在他和本地一个品行端正的女孩子举行婚礼之后。这也正是他母亲的心意。她多方考虑后,认为必须让孩子参加一些社活动,可以多接触一些人,也能学学怎样和女孩子交往。她知道他非常喜唱歌,便想由此开端,建议他报名参加一个歌咏

安德雷斯虽然讨厌社交活动,却也首肯了。不过他认为与其参加歌咏,不如参加教堂的合唱队,因为他更喜欢严肃的音乐。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玛格丽特·迪尔兰姆也参加了教堂合唱队。她是安德雷斯从前实一年时的商店老板的小姐,是一个活泼美丽的姑,年龄只有二十岁,安德雷斯最近上了她,因为一段时间以来他没有遇见年龄相当的未婚姑,至少是没有漂亮的姑

母亲没有理由加以反对。教堂合唱队确实不如歌咏那么热闹,也不举办那么多的社交晚会,但是这里的会费便宜得多,参加的姑都是好人家出身,在平常练和正式演出时,安德雷斯有很多机会接触她们。于是她立即带他来到合唱队主持人家中,主持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教师,他亲切地接待他们。

“啊,翁格尔特先生,”他问:“您想加入合唱队?”

“是的,的确,请——”

“您从前学过唱歌吗?”

“噢,是的,不过似乎——”

“好吧,我们试试看。请您唱一首您能背下来的歌,哪一首都行。”

翁格尔特象孩子一般满脸通红,一句也唱不出来。但是老教师再三要求,最后几乎都快生气了,安德雷斯才压制住恐惧,望望静坐在一旁露出失望神的母亲,唱起一首他所喜的歌曲。由于心神不宁,第一节他就唱错了拍子。

老指挥向他示意够了,并且客气地说道,他诚然唱得不错,看来很能掌握感情(1),不过似乎更适于表现世俗的音乐,他何不到歌咏去试一试呢。翁格尔特先生正要结结巴巴回答,他的母亲急忙插嘴替他说情,她知道这孩子唱得确实很好,只是今天有点儿紧张,若能让他参加,她真是感激不尽。歌咏是另一码事,不够高雅。而她每年对教堂也都有捐赠,简而言之,好心的老先生至少要给他一段练的时间,然后看看他以后的成绩。老人再次劝告他们说,唱圣诗并不是有趣的事情,站在唱诗坛上练无疑也不会舒服,可是最后还是母亲的滔滔雄辩获得了胜利。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申请参加合唱,而且由母亲保护着前来,老指挥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成年人参加合唱队确实非同寻常,也令人不安,但是这件事却使他暗暗感到高兴,当然不是为了音乐的缘故。他告诉安德雷斯参加下一次排练,然后微笑着送他们出门。

星期三晚上,矮子翁格尔特准时来到练室。大家正为复活节练大合唱。陆续来到的男女歌唱家们都向这位新会员亲切问好,人人显得非常愉快和开朗,使翁格尔特也感到快乐。玛格丽特·迪尔兰姆也来了,她也微笑着向他打招呼。虽然好几次背后传来窃笑声,但他早已惯于被人看作有点滑稽的人,也就不以为意。使他惊讶的是举止严肃的琪西波蕾也在座,不久他又发现她竟是最受重视的歌手之一。她过去一直对他和蔼可亲,现在恰恰是她对他出奇的冷淡,似乎很恼怒他也挤进这里来。但是琪西波蕾和他又有什么相干呢?

练唱时,翁格尔特极端小心翼翼。幸而学校里学的那套乐谱常识他还大致记得,尚可对付着跟在别人后面一节节往下哼哼。至于整首歌就完全没有把握了。他满怀忧虑,生怕唱走了调。他的犹豫紧张使指挥感到好笑,也引起了同情,临别时指挥甚至勉励他说:“坚持学下去,时间一长就会有进步的。”不过那天晚上安德雷斯已经很满足,他的位置挨着玛格丽特,可以充分欣赏她的美貌。他又想到星期天前后那几次正式排练中,男高音在练坛上的位置恰好排在姑们后面,一想到整个复活节期间都可以呆在迪尔兰姆小姐身边毫无束缚地注视她,安德雷斯不禁满心喜悦。可是自己个子太矮,站在其他男演员中间可能什么也看不到,想到这里又不免十分烦恼。他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向一个男演员诉说自己今后在练坛上的困难处境,当然并没有说出令他苦恼的真正理由。那位同事就微笑着安慰他说,一定帮他找一个最好的位置。

排练一结束,大家草草告别后就各自回家了。有几位先生陪送女士回家,另有几个人结伙去了酒店。翁格尔特独自一人可怜巴巴地站在昏暗的院子里,怅然地目送别人,尤其是玛格丽特离去。琪西波蕾从他身边走过,他一拿下帽子,她就说道:“回家么?我们同路,一起走吧!”他很感激,两人并肩穿过三月天冷潮湿的街道回到家中,除了互相道别外,一路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玛格丽特·迪尔兰姆来到布店,他赶忙亲自接待。他挥动尺子就象舞动小提琴弓一般,抚各种布料都象着了丝绸,每一项小小的服务,他都殷勤周到,心中暗暗希望,她会和他谈几句关于昨天晚上、关于合唱队、关于排练的事情。她果然谈了。她在跨出门口时问道:“翁格尔特先生,我真没想到您也喜欢唱歌。您唱了很久了吧?”当他心里怦怦跳着,吃吃地回答说:“是的——应该说——请原谅”时,她已略略一点头,在街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瞧着吧,瞧着吧!”他暗自思忖着,心里编织着未来的美梦,生平第一回把纯饰带和半饰带放错了地方。

活节即将来临,和往年一样,在耶酥受难节和复活节都有合唱队的演出,因而这一周要排练好几次。翁格尔特总是准时到达,他费尽心机不惹人讨厌,对每一个人都尽量讨好。只有琪西波蕾似乎对他不太满意,这使他感到不快,因为她终究是他可以完全信赖的唯一的姑,而且通常总是和她结伴回家的。他不时下定决心想陪送玛格丽特回家,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所以总和波拉同行。第一回他们在路上没说一句话,第二回基琪尔就诘问他,为什么如此沉默寡言,难道害怕她么。

“不是的!”他吃惊地结巴道,“不是这样——不如说——当然不是——相反地。”

她轻声笑了,又问道:“唱歌的味道怎么样?很有乐趣么?”

“当然是的——非常的——事实如此。”

她摇摇头轻声说:“难道真的不能和您好好谈话么,翁格尔特先生?您怎么总在和我兜圈子?”

他困窘地看着他,更加口吃了。

“我这么说是为您好,”她接下去说,“您不以为然么?”

他用力地点头。

“那么好吧,您就只会说怎么!总之!对不起!诸如此类的话吗?”

“啊,我会说的,虽然——实际上。”

“您看,又是虽然!实际上!请告诉我,您晚上和母亲、伯母闲谈时说的是德语吧?您和我以及别人也就这么说话就可以了。人们说话都应该有条有理,您不愿意吗?”

“当然我也想那样——的确如此——”

“很好,您还是很明白的。我现在可以和您谈谈了,我一直有些话想问您。”

于是她不管他是否惯就和他谈开了。她说,他既然不擅长唱歌,那里又都是些比他年轻得多的人,他之参加合唱队岂不反常,他企图什么呢。在那里,人们经常用各种方式拿他当笑料,难道他毫无察觉吗。她的谈话容越是使他感到屈辱,他就越是感到这番劝告确是出于好心和友善。他不知道是应当冷淡地谢绝呢,还是应当衷心感谢她,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这时他们已走到基琪尔家门口。波拉向他伸出手去,并且诚恳地对他说道:

“晚安,翁格尔特先生,别以为我有恶意,我们下次再继续谈吧,好不好?”

他昏昏沉沉回到家里。她那番直言无讳的话实在令他痛心,但是居然有人如此友好、诚恳、好心地同他谈话,这还是第一遭。这件事也确实安慰了他。

下一次排练后归家途中,他已能用普遍的话语和她交谈,一如日常和母亲说话时那样,这一成功大大鼓舞了他的勇气和信心。再下一个晚上,他甚至试图向她表白自己,他几乎就要说出迪尔兰姆小姐的名字了。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想波拉不可能帮助他的。波拉确实没让他说完,她突然切断他的自白,说道:“您想结婚了吧,是不是?这才是您应该做的聪明事。您是到结婚的年龄了。”

“年龄是大了一些,”他悲哀地说。但她仅仅是一笑而已,因而他只得毫无慰藉地回到家里。再下一次他又把话题引到这方面来。波拉只是对答说,他必须知道自己究竟想同什么人结婚;按他在合唱队扮演的角而言,显然不会对事情有任何促进,年轻的小姐无论如何也不会挑一个大家看作笑料的人来做自己的情人的。

这几句话使他的灵魂深处痛苦万分。此时紧张筹备着的耶酥受难节即将来临,翁格尔特将要生平第一次随着合唱队登上乐坛。那天早晨他特别细心地穿好衣服,戴上大礼帽,提前来到了教堂。找到指定给他的位置以后,他向那位曾经答应帮他找位置的同事再一次提出了要求。事实上那一位显然没有忘记这件事,他向按风琴的乐师招招手,那个人当即搬来一只小木箱,放在翁格尔特所站的位置上,要他站上去,于是他不论想看人,或者被别人看,都与身材最高的男高音处于同等地位。不过这么站着既费劲又危险,他必须确地保持身体的平衡,否则就可能跌落到站在栏杆边的姑们下面去。那样岂不要跌断了,因为风琴前面是一道狭窄而陡直的台阶,一直向下延伸到教堂大厅里,想到这里他不禁汗流如注。但是他也有高兴之处,美丽的迪尔兰姆小姐的颈项紧挨着他,几乎都要令他窒息了。当合唱和全部祈祷仪式结束时,他感到自己已经疲力尽。待到大门洞开,钟声敲响时,他由不得深深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琪西波蕾指责他说,他站在垫高的位置上还那么洋洋自得,简直成了笑。他保证道,今后决不再以自己的矮小为耻,不过明天的复活节演出还需要最后使用一次小箱子,为了不致于使那位替他效劳的先生伤心。她也不好给他点明,那一位先生搬出箱子来只是想戏弄他而已。波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他的愚笨大为生气,同时也为他的纯洁善良所深深感动。

星期天复活节早上,教堂合唱队的演出较前一天的更为庄严。在严肃的音乐演奏过程中,翁格尔特却只顾在小箱子上拼命维持平衡。合唱临近结束时,他吃惊地感到自己脚下的箱子在摇晃,大有散架的趋势。他别无他法,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以免滚落到台下去。翁格尔特渐渐缩起身子,满脸痛苦,发出轻微的呻吟声,除了灾难和不幸之感外,别无所感。最后总算安然无恙。但是,指挥者、教堂大厅、合唱席以及金发玛格丽特的漂亮颈都从他的眼帘消失了,幸运的是,整个教堂中,除了正在唱歌的男歌手外,只有一部分坐在附近的男学生看到了他这一幕。富于感染力的复活节歌声越过他蜷曲的身子,欢乐地高高飞翔而去。

风琴师奏完终曲后,人们纷纷离开了教堂,只有合唱队员们还站在台上互相交谈着,因为按照往年的先例,在复活节的次日,合唱队都要举行盛大的郊游。安德雷斯·翁格尔特早就对这次郊游寄托了很大的希望。这次他甚而有勇气询问迪尔兰姆小姐是否也去,并且问话时居然没有打疙瘩。

“是的,我一定去,”漂亮姑平静地回答,却添了一句道:“刚才您不难受么?”说着忍不住想笑,于是不待他答话就急忙逃走了。

这一幕恰好落在波拉眼里,她的同情和严肃的目光更使翁格尔特困惑不解,他的倏然炽热的勇气也骤然重新冷了下来。若是他不曾把郊游的事告诉过母亲,而且她母亲不曾要求同行的话,那么他现在宁愿放弃郊游、合唱以及一切的希望了。

活节的星期一,天气晴朗,天空一片碧蓝。下午二点,合唱队的全体人员带着亲戚朋友几乎都到了,他们先在城市郊区的落叶松林下集合。翁格尔特也偕母亲同来了。上一天晚上,他向母亲坦白承认自己上了玛格丽特,但是绝少希望。母亲如果在郊游时助他一臂之力,也许尚有一线希望。她极愿自己的孩子获得称心的人,但是她觉得玛格丽特过于年轻,过于漂亮,和他并不相配。当然试一试也无妨,最要紧的是让翁格尔特尽早娶亲,以便接管店务。

山路陡直险峻,大家爬得很累,已经没有余力唱歌了。尽管如此,翁格尔特太太却仍然能够喘过气来,对她儿子今后数小时的举止行为给予谆谆教诲,然后又找到迪尔兰姆太太兴高采烈地谈起来。玛格丽特的母亲爬山爬得气喘吁吁,一边听着有趣的开心的事情,一边回答着必需回答的问话。翁格尔特太太从美妙的天气开始,谈到了教堂音乐的可贵之处,又称赞迪尔兰姆太太气颇佳,接着把玛格丽特迷人的春装夸了一通。半路上为了化妆而停留片刻后,翁格尔特太太又娓娓叙述了她妯娌的布店近年来所取得的惊人成就。迪尔兰姆太太听到这里少不了要夸奖年轻的翁格尔特先生几句,说他几年前在迪尔兰姆先生家见时,她丈夫就已发现和肯定了安德雷斯的风趣和经商才能。这几句奉承话使得做母亲的心花怒放,她叹息道,当然,安德雷斯很是勤勉,所以店务才能如此扩展,如今这家华丽的商店已经等于是他的产业了,可惜安德雷斯对女太腼腆羞怯,他并非不喜欢结婚,也不是缺乏成家的品德,但是他确实欠缺信心和行动的勇气。

迪尔兰姆太太开始安慰这位忧心忡忡的母亲,话题自然而然地引伸到她女儿身上,她倒还没有替女儿考虑得这么远,但是她敢保证,城里所有未婚的小姐都会愿意和安德雷斯联姻的。这些话让翁格尔特太太觉得心里象喝了蜜糖水一般甜丝丝的。

这时候玛格丽特和一伙年轻人已经走远了,翁格尔特也加入了这一小最年轻最活泼的人的队伍。他虽然由于短,要跟上他们得使出浑身的力气。

今天大家对他特别友好,因为这个有着一双钟情的眼睛的、胆子极小的矮子对于这淘气鬼来说,真是送上门来的玩意儿。连美丽的玛格丽特也参与其事,假装正经地一次次把这个单恋者拉到身边谈话,害得他神魂颠倒,结结巴巴地语无伦次。

这种戏弄并没有维持多久。可怜的小伙子逐渐发觉大家在千方百计拿他当消遣,他本想给予报复,终究还是沮丧地放弃了这个念头,还竭力装出什么也没有察觉的样子。每隔一刻钟,这伙年轻人的兴致就更高涨一分。而安德雷斯越是觉察到向他倾注的种种挖苦、嘲弄和打趣,就越是故意哈哈大笑。最后,这伙人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卤莽的助理剂师,开了一个非常粗鲁的玩笑,从而结束了这场闹剧。

他们恰巧经过一棵古老美丽的橡树下面,这位剂师说,他想试试能否用手攀住这棵高大橡树的最低垂的树枝。他纵身跳了许多次,却仍然没有抓住那根树枝,围成半圆形看他表演的观众开始嘲笑他。他灵机一动想到何不找个替身当靶子,这样自己就可以挽回面子了。他猛然转身抓住矮子翁格尔特的身体高高举起,同时命令他抓住那根树枝,要他紧紧抓住不放。翁格尔特为这次突然袭击所激怒,但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实在害怕,只好攀住树枝,紧紧地抓着不放;那位举重者一看到他已攀住树枝,便立即放开了手,只剩下翁格尔特孤零零吊在树上,在这伙人的哄笑声中可怜巴巴地蹬动双,发出愤怒的尖声。

“放我下来!”他大声尖叫。“你们赶快放我下来啊!”

他的声音嘶哑,感到受了彻底的打击,受了永远无法洗清的奇耻大辱,而那个剂师还提议说,罚他表演一个节目才行,大家又都兴高采烈地随声附和。

连玛格丽特·迪尔兰姆也叫嚷道:“一定要表演完了才能下来。”

事到如今他无法反抗。

“好吧,好吧,”他嚷道,“快点说吧!”

那伙捣蛋鬼简短地提了要求,翁格尔特先生参加教堂合唱队已有三个星期,但是还没有人听见过他的歌声,他若不给在场的人唱一支歌,就不让他脱离目前的险境。

话音未落,安德雷斯已经唱起来,因为他觉得力气快用完了。他呜咽着唱起了《请想一想那个时刻》——第一节尚未唱完,他就支持不住松开了手,尖叫着摔了下来。大家都吓得大惊失,倘若他摔断了,岂不太令人后悔和难过了么。可他安然无恙地站了起来,捡起掉落在身边沼泽地上的帽子,小心翼翼地再戴到头上,一言不发地又折回到刚才走过的路上。拐过第一个弯以后,他就在路边坐下略事休憩。

那个剂师受到心的谴责,悄悄跟在后面,想要请他原谅,翁格尔特没有回答。

“我真是十分抱歉,”他又一次请求说:“我实在不是恶意。请您原谅,请回到大伙儿这里来吧!”

“事情已经完了,”翁格尔特说,示意他走开,那个人只好失望地离去。

片刻之后,第二批年龄较大的人,包括两位母亲在,也慢慢地走近了。翁格尔特走到母亲身边说道:

“我要回去了。”

“回去?为什么呢?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的。我现在已完全明白,再呆下去就毫无意思了。”

“真的么?你求婚遭到了拒绝么?”

“不是的。不过我想倒不如——”

她不让他说完话,拉着他向前走。

“别傻了!一起走吧,事情会好起来的。喝咖啡的时候我安排你坐在玛格丽特身边,你倒是起劲点呀。”

他愁容满面地摇摇头,却服从了,跟着母亲继续往前走。琪西波蕾打算同他聊天,看见他目光呆滞,沉默无言,满脸不快的神,只好打消了聊天的念头,因为翁格尔特当着众人从来不曾露出过这种神

半小时后,大家抵达了郊游的目的地——一座小小的林中村庄,这里有一家饭馆以咖啡闻名,饭馆附近还有一座古代强盗骑士城堡的遗迹。在饭馆的小花园里,那伙早已抵达的年轻人正在兴高采烈地游戏。现在他们把桌子从屋子里搬出来,依次排齐,又搬来了椅子和长凳;然后铺上干净台布,摆上了杯、碟、咖啡壶和面包点心等等。翁格尔特太太没有食言,她把儿子的座位安排在玛格丽特身边。而他并没有利用这有利条件,始终郁郁不乐地沉浸于自己的苦恼之中,木然地用汤匙搅拌着已经冰凉的咖啡,虽然母亲频频向他示意,他却顽固地沉默着。

喝完第二杯咖啡后,年轻人中的带头者建议散步到城堡废墟去,在那里做游戏玩耍。青年男女们在一片喧嚷声中纷纷离席,玛格丽特·迪尔兰姆也站了起来,动身前把她那镶着珍珠的漂亮提包交给了垂头丧气坐在一旁的翁格尔特,说道:

“翁格尔特先生,请您替我保管一下,我们要去玩了。”他点点头,接过提包。她竟认定他一定留在老年人身边,不去参加她们的游戏,这一冷酷的现实已经不再令他吃惊了。他只是惊讶自己怎么没能一开始就察觉这一切:刚去排演合唱时大家异乎寻常的欢迎,那只小木箱事件,以及其它等等。

年轻一辈人走后,留下来的人继续喝着咖啡,聊着闲话,翁格尔特悄悄离开座位,穿过花园后面的田野,朝森林走去。他手里拿着的小提包在光下闪闪发光。他在一棵新砍的树木残干前停住脚步。他掏出手帕铺在尚很润湿的木头上,坐了下去,然后用双手托着头,陷入了悲哀的沉思;当他的目光再度落到那只彩斑斓的手提包上时,这时,随着一阵清风,耳中又听到那伙年轻人的欢叫和吵嚷声。他便深深垂下他那沉重的脑袋,开始压低声音孩子一般地哭泣起来。

他就那样坐了一个多钟点。他的眼睛已经恢复常态,激动的情绪也已消逝,只是比往常更深切地感到自己处境的不幸和一切努力的枉然。这时他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向他移近,随后是一阵衣服的窸率声,还没等他跳起来,波拉·基琪尔已经站在他身旁了。

“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她玩笑似的问。他不作声,她就细细审视他的脸,突然神情严肃地用女特有的温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您遭遇不幸了吗?”

“没有,”翁格尔特轻声回答,不再考虑任何修辞。“没有,我只是理解到自己和大家不相适应。我成了他们的小丑。”

“是么,恐怕没有那么严重吧——”

“不,事实如此。我是他们的小丑,尤其是小姐们的小丑。由于我善良老实,大家就认为我笨。您说得对,我本来不应该参加合唱队的。”

“您可以退出呀,这样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我当然要退出的,我宁愿今天就退出呢。但是还远远没有万事大吉。”

“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成了姑们的笑料。因为完全不可能有人对我——”

他几乎又要大声哭泣。她便柔声问道:“不可能有人对您怎么样?”

噎噎地接着说:“因为不可能有任何姑再尊重我,并且诚恳地对待我了。”

“翁格尔特先生,”波拉慢慢说道,“您不认为您错了么?难道您认为我也不尊重您,待您不诚恳么?”

“当然您待我很好。我也相信您仍旧尊重我。可这不是一码事。”

“好吧,那是什么事呢?”

“我的上帝,我简直说不出口。我一想到别的人都比我幸福时,我几乎要疯了,难道我不是一个男人么?但是有谁——愿意和我——谁肯和我结婚呢!”

沉默很久以后,波拉才又开口说道:

“嗯,那么您曾向某一个人求过婚,问她愿不愿嫁给您吗?”

“求婚!没有的事。还用得着求婚么?我早就明白谁也不会嫁给我。”

“那么您是期望着姑们来到您跟前说:啊,翁格尔特先生,您若和我结婚,我将感到非常之高兴!当然,那样的话,您就且等着吧。”

“我明白的,”安德雷斯叹了一口气说,“波拉小姐,我的意思您应该明白,只要我知道有谁认为我好,而且稍稍真心待我,那么我就会——”

“那么您也许会宽宏大量地向她眨眨眼,或者用手指召唤她!我的上帝,您是——您真是——”

她边说边跑开了,没有发出任何笑声,而是噙着眼泪。翁格尔特看不见她流泪,却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异样,也觉得她的跑开有点反常,便跟着追来,追上之后,两人在默默无语中突然拥抱在一起接了吻。矮子翁格尔特就这样订下了婚约。

当他羞涩地,同时又勇敢地挽着未婚妻的胳膊回转饭馆的花园时,大家已准备动身离开,只等待他们两人了。在一片动、惊讶、叹息和祝贺之声中,美女玛格丽特走到翁格尔特面前,问道:“哎唷,您把我的提包放在哪儿啦?”

未婚夫听了一愣,急急忙忙又折回树林里去,未婚妻也跟着跑去。就在他方才独坐哭泣的地方,手提包正在枯叶堆里闪着光,波拉说道:“我们回来一次正好,你的手帕也遗落在这里呢。”

【鉴赏】:

埃尔曼·海塞,瑞士籍德国人,20世纪上半叶令西欧人最感兴趣的作家之一。他的创作种类涉及小说、诗歌、散文、随笔和文艺评论,但其中最有影响的是他的小说。

海塞在青年时期饱览了歌德、席勒以及漫主义作家的作品,这对他以后的创作起了很大的影响。早期他便尝试着用当时在德国盛行的新漫主义的笔调写作,被称之为“最后一个漫主义骑士。”随着这种新漫主义和强大的象征主义潮流结合的日趋成熟,海塞成功地创立了自己的风格。人道主义者海塞的作品富有真实和抒情彩,其中心主题是人的命运,人对完美的向往以及寻找达到完美的途径。他笔下的主人公在幻想、美和艺术的天地里逃避残酷的平凡庸俗的世界。此篇《婚约》充分体现了他的创作神和艺术风格。

小说写的是一个乡村青年的订婚经过,反映出来的却是人的不和谐。

矮子翁格尔特上了美丽的迪尔兰姆小姐,尽管这位商店老板的女儿对他视而不见。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对于唯一倾心于他的基琪尔小姐竟毫无察觉!

翁格尔特早在学生时代就不喜欢说话。可当他进入青春期后,为了讨好他所慕的女子们,他开始学着说一些毫无意义和听不懂的话,装做善于辞令。

他虽然讨厌社交活动,可为了追求迪尔兰姆小姐,30多岁的他竟参加了通常只有20多岁青年才参加的教堂合唱队,在那里,人们用各种方式拿他当笑料,更可怜的是,他对此居然也是毫无察觉。

这些反差强烈的情节构成了小说的不和谐旋律,在这首漫的乡村牧歌中,我们发现了某些人生的哲理。

作为一个人而言,翁格尔特最可悲的是他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独立人格,他不论在哪儿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总觉得人人都在注意他,因而不断地受到别人的摆布和作弄,成了人们眼中的滑稽人物。他不停地去模仿高贵的姿态和言谈,可到头来却成了人们嘴里的笑料。他的赶时髦成了一种人格上的“错位”,因而看上去既可笑又可悲。

小说在描述矮子翁格尔特时采用了客观的写作方法,不露声地翁格尔特的言行特点交待得一清二楚。虽然作品极少涉及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但通过大量的对白使读者对他的古怪心理有了间接的认识。

在传统的小说里,对白经常是表现人物心理特征的重要手段。然而,即使在这篇叙事很强的小说里,我们仍然能够看到现代文学意识的渗透。例如,通篇小说的语言方式所显露的就是一种“灰幽默”。对于可怜的主人公,作者既没有采用过份挖苦的腔调,也没有使用令人同情的语气,而只是用一种苦味的令人哭笑不得的口吻来形容他。

这种“灰幽默”在读者和作品之间造成了一堵墙,就好象戏剧大师布莱希特在舞台上所设置的一样,使观众成为一个旁观者,而非参与者,从而慢慢回味其中的奥妙。

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会使我们联想到著名喜剧大师卓别林所经常扮演的角。善良老实,个头儿很矮,常成为人们招惹的对象,在情上总是失意,被人瞧不起,得不到尊重。

然而,正象我们看完卓别林的电影后不会一笑了之,我们在读完海塞的这篇小说后也会引起许多思索。

那些青年人对矮子翁格尔特的嘲弄行为是否公正?而翁格尔特为什么一方面在追求虚幻的情,另一方面又对降临在身边的情现实毫无察觉呢?

这大约也就是人的不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