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守望者》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_塞林格

【作品提要】

我是中学生霍尔顿,今年16岁,又被学校开除了,这已经是第四次。我不高兴回到憋闷的家里,在纽约城里逛了整整两天。在这两天中,我长了见识,到了从没到过的场所,和种种不同的人打交道,也遇见了原先认识的女孩和过去的老师等等。我算看尽了世间百态,也想了些事情。原本打算干脆离家出走,到远远的西部去,但最后还是没能出行。原因是我和自己最疼的小妹妹告别,可她也要同我一齐走。没办法,我只好改变主意,和她一起回家,同时心里头暗暗发誓: 这辈子要好好守望着她和其他纯洁的孩子们。

【作品选录】

我身上还在冒汗,可没像刚才那么厉害了。我走到楼梯边,坐在第一个梯级上,拿出我刚才买的拍纸簿和铅笔。那楼梯有一股气味,也跟我过去上学的时候一模一样。像是刚有人在上面撒了泡尿似的。学校里的楼梯老有那种气味。不管怎样,我坐在那儿写了这么张便条:

的菲苾:

我没法等到星期三了,所以我也许要今天下午搭人家的车到西部去。你要是办得到,请在十二点一刻到博物馆的艺术馆门边来会我,我可以把你过圣诞节用的钱还给你。我没有花掉多少。

你的亲

霍尔顿

她的学校简直就在博物馆旁边,她回家吃午饭时反正要走过,所以我知道她准能前来会我。

接着我上楼向校长室走去,想找个人送这张条儿到她课堂里去。我把便条折了总有十来道,不让人随便拆开偷看。在一个混帐学校里,你简直信不过任何人。可我知道他们要是听说我是她哥哥什么的,一定会把便条送给她。

我上楼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又要吐了。只是我没吐出来。我就地坐了一秒钟,觉得好过了一些。可我刚坐下去,就看见一样东西,差点儿都把我气疯了。有人在墙上写了“×你”两个大字。我见了真他的差点儿气死。我想到菲苾和别的那些小孩子会看到它,不知他的是什么意思,最后总有个下流的孩子会解释给她们听——同时把眼睛那么一斜,自然啦——以后有一两天工夫,她们会老想着这事,甚至或许会嘀咕着这事。我真希望亲手把写这两个字的人杀掉。我揣摩大概是哪个态的瘪三在深夜里偷偷溜进了学校,撒了泡尿什么的,随后在墙上写下这两个字。我不住地幻想着自己怎样在他写字的时候捉住他,怎样揪住了他的脑袋往石级上撞,直撞得他头破血流,直挺地死在地上。可我也知道自己没勇气干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这就使我心里更加泄气。我甚至都没勇气用手把这两个字从墙上擦掉,我老实告诉你说。我生怕哪个教师撞见我在擦,还以为是我写的。可我最后还是把字擦掉了。随后我继续上楼向校长办公室走去。

校长好像不在,只有一个约莫一百岁的老太太坐在一架打字机跟前。我跟她说我是4B-1班菲苾·考尔菲德的哥哥,我请她劳驾把这张便条送去给菲苾。我说这事非常重要,因为我母亲病了,没法给菲苾准备午饭,她得到约定的地方跟我会面,一起到咖啡馆里去吃饭。这位老太太倒是十分客气。她从我手里接过便条,叫来了隔壁办公室里的另一位太太,那太太就给菲苾送去了。接着那个约莫一百岁的老太太就跟我聊起天来。她十分和气,我就告诉她说,我,还有我兄弟,过去也都在这学校里念书。她问我这会儿在哪里上学,我告诉她说在潘西,她说潘西是个非常好的学校。即便我想要纠正她的看法,我怕自己也没这力量。再说,她要是认为潘西是个非常好的学校,就让她那么认为好了。谁都不乐意把新知识灌输给那些约莫一百岁的老人。他们不听。过了一会儿后,我就走了。奇怪的是,她竟也向我大声嚷着“运气好”!就跟我离开潘西时老斯宾塞嚷的一模一样。老天,我最恨的就是我离开什么地方的时候有人冲着我嚷“运气好”!我一听心里就烦。

我从另一边楼梯下去,又在墙上看见“×你”两个大字。我又想用手把字擦掉,可这两个字是用刀子什么的刻在上面的,所以怎么擦也擦不掉。嗯,反正这是件没希望的事。哪怕给你一百万年去干这事,世界上那些“×你”的字样你大概连一半都擦不掉。那是不可能的。

我望了望场上的大钟,还只十一点四十,离跟老菲苾约会的时间还很早,所以我还有不少时间可以消磨。可我只是向博物馆走去。此外我也实在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我心想,在我搭车西去之前要是路过公用电话间,或许跟琴·迦拉格通个电话,可我没那心情。主要是,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已放假回家了没有。因此我一径走到博物馆,在那儿徘徊。

我正在博物馆里等菲苾,就在大门里边,忽然有两个小孩走过来,问我可知道木乃伊在哪里。那个问我话的小孩子全没扣钮扣。我向他指了出来。他就在站着跟我说话的地方把钮扣一一扣上了——他甚至都不找个僻处,像电线杆后面什么的。他真让我笑痛肚皮。只是我没笑出声来,生怕再一次要吐。“木乃伊在哪儿,喂?”那孩子又问了一遍。“你知道吗?”

我逗了他们一会儿。“木乃伊?那是什么东西?”我问那个孩子。

“你知道。木乃伊——死了的人。就是葬在粉里的。”

粉。真笑死了。他说的是坟。

“你们两个怎么不上学?”我说。

“今天不上课,”那孩子说,两个孩子里面就只他一个说话。我十拿九稳他是在撒谎,这个小杂种。在老菲苾来到之前,我实在没事可做,因此我领着他们去找放木乃伊的地方。嘿,我一向知道放木乃伊的场所,一找便着,可我有多年没到博物馆来了。

“你们两个对木乃伊那么感兴趣?”我说。

“不错。”

“你的那个朋友会说话吗?”我说。

“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弟弟。”

“他会说话吗?”我望着那个一直没开口的孩子说。“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我问他。

“会,”他说。“我只是不想说话。”

最后我们找到了放木乃伊的场所,我们就走了进去。

“你们知道埃及人是怎样埋葬死人的吗?”我问那个讲话的孩子。

“不知道。”

“呃,你们应该知道。这十分有趣。他们用布把死人的脸包起来,那布都用一种秘密的化学水浸过。这样他们可以在坟里埋葬几千年,他们的脸一点儿也不会腐烂。除了埃及人谁也不知道怎么搞这玩艺儿。连现代科学也不知道。”

要进入放木乃伊的场所,先得通过一个非常窄的门厅,门厅一壁的石头全都是从法老的坟上拆下来的。门厅里黑魆魆的,十分森可怕,你看得出跟我一块儿来的这两个木乃伊好者不太欣赏。他们都紧靠着我,那个不讲话的孩子简直拉住我的袖子不放。“咱们走吧,”他对他哥哥说。“我已经看过啦。走吧,嗨。”他转身走了。

“他的胆子咪咪小,”另外那个孩子说。“再见!”他也走了。

于是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坟里了。说起来,我倒是有点喜欢这地方。这儿是那么舒服,那么宁静。接着突然间,你决猜不着我在墙上看见了什么。另外两个大字“×你”。是用红颜笔之类的玩艺儿写的,就写在石头底下镶玻璃的墙下面。

麻烦就在这里。你永远找不到一个舒服、宁静的地方,因为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你或许以为有这样的地方,可你到了那儿,只要一不注意,就会有人偷偷地溜进来,就在你的鼻子底下写了“×你”字样。你不信可以试试。我甚至都这样想,等我死后,他们会把我葬到墓地里,给我立一个墓碑,上面写着“霍尔顿·考尔菲德”的名字,以及哪年生哪年死,然后就在这下面是“×你”两字。我有十足的把握,说实在的。

我从放木乃伊的场所走出来,就急于上厕所。我好像是泻肚子了,我老实告诉你说。我倒不太在乎自己泻肚子,可是跟着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我刚从厕所里出来,就一下晕过去了。我的运气还算不错。我是说我要是一头撞在石头地上,很可能摔死的,可我只是侧身倒下去。说来奇怪,我晕过去后醒来,倒是好过了一些,的确这样。我的一只胳膊摔疼了一点儿,可我晕得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

已经快到十二点十分了,所以我就出去站在门边,等候菲苾。我心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跟她见面了。我的意思是说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亲属了。我揣摩我以后大概还会跟我的亲属见面,可总得在好些年以后。我想,我可能在三十五岁左右再回家一次,那也只是家里有什么人生病,在死前想见我一面,要不然我说什么也不会离开我的小屋回家。我甚至开始想象我回家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知道我母亲会歇斯底里发作,哭哭啼啼地求我留在家里,叫我别再回到我的小屋里去,可我还是要走。我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先让我母亲平静下来,随后走到客厅的另一头,取出烟盒来点一支烟,冷静得要命。我请他们大伙儿有空到我那儿去玩,可我并不强求他们去。我倒是打算这么做,我打算让老菲苾在夏天、圣诞节和复活节到我那里来度假期。D。B。要是想找一个舒服、宁静的地方写作,我也可以让他到我那儿来往,只是他不能在我的小屋里写什么电影剧本,只能写短篇小说和其他著作。我要定出这么个规则,凡是来看我的人,都不准在我家里做任何假模假式的事。谁要是想在我家里作假,就马上请他上路。

突然,我抬头一看衣帽间里的钟,已经十二点三十五了,我开始担起心来,生怕学校里的那个老太太已经偷偷地嘱咐另外那位太太,叫她别给老菲苾送信。我担心她或许叫那位太太把那张便条烧了什么的。这么一想,我心里真是害怕极了。我在上路之前,倒真想见老菲苾一面,我是说我还拿了她过圣诞节的钱哩。

最后,我看见她了。我从门上的玻璃里望见了她。我之所以老远就望见她,是因为她戴着我的那顶混帐猎人帽——这顶帽子你在十英里外都望得见。

我走出大门跨下石级迎上前去。叫我不明白的是,她随身还带着一只大手提箱。她正在穿过第五大道,一路拖着那只混帐大手提箱。她简直连拖都拖不动。等我走近一看,她拿的原来是我的一只旧箱子,是我在胡敦念书的时候用的。我猜不出她拿了它来究竟他的是要干什么。“嘿,”她走近我的时候这么嘿了一声,她被那只混帐手提箱累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说。“那只箱子里装的什么?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就这样动身,连我寄存在车站里的那两只手提箱我都不准备带走。箱子里到底他的装了些什么?”

她把手提箱放下了。“我的衣服,”她说。“我要跟你一块儿走。可以吗?成不成?”

“什么?”我说。她一说这话,我差点儿摔倒在地上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是这样。我觉得一阵昏眩,心想我大概又要晕过去了。

“我拿着箱子乘后面电梯下来的,所以查丽娜没看见我。箱子不重。我只带了两件衣服,我的鹿皮靴,我的衣和袜子,还有其他一些零碎东西。你拿着试试。一点不重。你试试看……我能跟你去吗?霍尔顿?我能吗?劳驾啦。”

“不成。给我住嘴。”

我觉得自己马上要晕过去了。我是说我本来不想跟她说住嘴什么的,可我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了。

“我干吗不可以?劳驾啦,霍尔顿;我决不麻烦你——我只是跟你一块儿走,光是跟你走!我甚至连衣服也不带,要是你不叫我带的话——我只带我的——”

“你什么也不能带。因为你不能去。我只一个人去,所以快给我住嘴。”

“劳驾啦,霍尔顿。请让我去吧。我可以十分、十分、十分——你甚至都不会——”

“你不能去。快给我住嘴!把那箱子给我,”我说着,从她手里夺过箱子。我几乎要动手揍她。我真想给她一巴掌。一点不假。

她哭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要在学校里演戏呢。我还以为你要演本尼迪克特·阿诺德呢,”我说。我说得难听极了。“你这是要干什么?不想演戏啦,老天爷?”她听了哭得更凶了。我倒是很高兴。一霎时,我很希望她把眼珠子都哭出来。我几乎都有点儿恨她了。我想我恨她最厉害的一点是因为她跟我走了以后,就不能演那戏了。

“走吧,”我说。我又跨上石级向博物馆走去。我当时想要做的,是想把她带来的那只混帐手提箱存到衣帽间里,等她三点钟放学的时候再来取。我知道她没法拎着箱子去上学。“喂,来吧,”我说。

可她不肯跟我一起走上石级。她不肯跟我一起走。于是我一个人上去,把手提箱送到衣帽间里存好,又走了回来。她依旧站在那儿人行道上,可她一看见我向她走去,就一转身背对着我。她做得出来。她只要想转背,就可以转过背去不理你。“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已经改变了主意。所以别再哭了,”我说。好笑的是,我说这话的时候她根本不在哭。可我还是这么说了。“喂,走吧。我送你回学校去。喂,走吧。你要迟到啦。”

她不肯答理我。我想拉她的手,可她不让我拉。她不住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你吃了午饭没有?你已经吃了午饭没有?”我问她。

她不肯答理我。她只是脱下我那顶红猎人帽——就是我给她的那顶——劈面朝我扔来。接着她又转身背对着我。我差点儿笑痛肚皮,可我没吭声。我只是把帽子拾了起来,塞进我的大衣口袋。

“走吧,嗨。我送你回学校去,”我说。

“我不回学校。”

我听了这话,一时不知怎么说好。我只是在那儿默默站了一两分钟。

“你一定得回学校去。你不是要演戏吗?你不是要演本尼迪克特·阿诺德吗?”

“不。”

“你当然要演,你一定要演。走吧,喂,咱们走吧,”我说。“首先,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要回家去。你一回学校,我也马上回家。我先上车站取我的箱子,随后直接回——”

“我说过我不回学校了。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我不回学校,”她说。“所以你给我住嘴。”她叫我住嘴,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听起来实在可怕。老天爷,听起来实在可怕。比咒骂还可怕。她依旧不肯看我一眼,而且每次我把手搭在她肩上什么的,她总是不让我。

“听着,你是不是想散一会儿步呢?”我问她。“你是不是想去动物园?要是我今天下午不让你上学去,带你散一会步,你能不能打消你这种混帐念头?”

她不肯答理我,所以我又重复了一遍。“要是我今天下午不让你上学去,带你散一会儿步,你能不能打消你这种混帐念头?你明天能不能乖乖儿上学去?”

“我也许去,也许不去,”她说完,就马上奔跑着穿过马路,也不看看有没有车辆。有时候她简直是个疯子。

可我并没跟着她去。我知道她会跟着我,因此我就朝动物园走去,走的是靠公园那边街上。她呢,也朝动物园的方向走去,只是走的是他的另一边街上。她不肯抬起头来看我,可我看得出她大概从她的混帐眼角里瞟我,看我往哪儿走。嗯,我们就这样一直走到动物园。我唯一觉得不放心的时候是有辆双层公汽车开过,因为那时我望不见街对面,看不到她在他的什么地方。可等到我们到了动物园以后,我就大声向她喊道:“菲苾!我进动物园去了!来吧,喂!”她不肯拿眼看我,可我看得出她听见了我的话。我走下台阶进动物园的时候,回头一望,看见她也穿过马路跟我来了。

由于天气不好,动物园里的人不多,可是在海狮的游泳池旁边倒围着一些人。我迈步继续往前走,可老菲苾停住脚步,似乎要看人喂海狮——有个家伙在朝它们扔鱼——因此我又走了回去。我揣摩这是跟她和解的好机会,所以我就走去站在她背后,把两手搭在她肩上,可她一屈膝,从我手中溜出去了——她只要成心,的确很能怄人。她一直站在那儿看喂海狮,我也就一直站在她背后。我没再把手搭在她肩上什么的,因为我要是再这么做,她当真还会给我难看。孩子们都很可笑。你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可得留神。

我们从海狮那儿走开的时候,她不肯跟我并排走,可离我也不算太远。她靠人行道的一边走,我靠着另一边走。这当然不算太亲热,可跟刚才那么离我一英里相比,总算好多了。我们走上小山看了会儿熊,可那儿没什么可看的。只有一头熊在外面,那头北极熊。另一头棕的躲在它的混帐洞里,不肯出来。你只看得见它的屁股。有个小孩子站在我旁边,戴了顶牛仔帽,几乎把他的耳朵都盖住了,他不住地跟他父亲说:“让它出来,爸爸,想法子让它出来。”我望了老菲苾一眼,可她不肯笑。你知道孩子们生你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们连笑都不肯笑。

我们离开熊以后,就走出动物园,穿过公园里的小马路,又穿过那条小隧道,隧道里老有一股撒过尿的臭味。从这儿往前去是旋转木马转台。老菲苾依旧不肯跟我说话什么的,不过已在我身旁走了。我一时高兴,伸手攥住她大衣后面的带子,可她不肯让我攥。她说:“请放手,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她依旧在生我的气,不过已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嗯,我们离木马转台越来越近,已听得见那里演奏的狂热音乐了。当时演奏的是《哦,玛丽!》,约莫在五十年前我还很小的时候,演奏的也是这曲子。木马转台就是这一点好,它们奏来奏去总是那几个老曲子。

“我还以为木马转台在冬天不开放呢,”老菲苾说。她跟我说话这还是头一次。她大概忘了在生我的气。

“也许是因为到了圣诞节的缘故,”我说。

她听了我的话并没吭声。她大概记起了在生我的气。

“你要不要进去骑一会儿?”我说。我知道她很可能想骑。她还很小的时候,艾里、D。B。和我常常带她上公园,她就最喜欢旋转木马转台。你甚至都没法叫她离开。

“我太大啦,”她说。我本来以为她不会答理我,可她回答了。

“不,你不算太大。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去吧,”我说。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转台边。里面有不多几个孩子骑在木马上,大都是很小的孩子,有几个孩子的父母在外面等着,坐在长椅上什么的。我于是走到售票窗口,给老菲苾买了一张票。随后我把票给了她。她就站在我身旁。“给,”我说。“等一秒钟——把剩下的钱也拿去。”我说着,就把她借给我的钱所有用剩下来的全都拿出来给她。

“你拿着吧。代我拿着,”她说。接着她马上加了一句——“劳驾啦。”

有人跟你说“劳驾啦”之类的话,听了当然很泄气。我是说像菲苾这样的人。我听了的确非常泄气。不过我又把钱放回了衣袋。

“你骑不骑?”她问我。她望着我,目光有点儿异样。你看得出她已不太生我的气了。

“我也许在下次骑。我先瞧着你骑,”我说。“票子拿好了?”

“唔。”

“那么快去——我就坐在这儿的长椅上。我瞧着你骑。”我过去坐在长椅上,她也过去上了转台。她绕着台走了又走。我是说她绕着转台整整走了一圈。随后她在那只看去很旧的棕大木马上坐下。接着转台转了起来,我瞧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骑在木马上的另外还有五、六个孩子,台上正在演奏的曲子是《烟进了你的眼睛》,调儿完全像爵士音乐,听上去很滑稽。所有的孩子都想攥住那只金圈儿,老菲苾也一样,我很怕她会从那匹混帐马上掉下来,可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孩子们的问题是,如果他们想伸手去攥金圈儿,你就得让他们攥去,最好什么也别说。他们要是摔下来,就让他们摔下来好了,可别说什么话去拦阻他们,那是不好的。

等到转台停止旋转以后,她下了木马向我走来。“这次你也骑一下吧,”她说。

“不,我光是瞧着你骑。我光是想瞧着你骑,”我说着,又给了她一些她自己的钱。“给你。再去买几张票。”

她从我手里接过钱。“我不再生你气了,”她说。

“我知道。快去——马上就要转啦。”

接着她突然吻了我一下。随后她伸出一只手来,说道:“下雨啦。开始下雨啦。”

“我知道。”

接着她干了一件事——真他的险些儿要了我的命——她伸手到我大衣袋里拿出了我那顶红猎人帽,戴在我头上。

“你不要这顶帽子了?”我说。

“你可以先戴一会儿。”

“好吧。可你快去吧,再迟就来不及了,就骑不着你的那匹木马了。”

可她还是呆着不走。

“你刚才的话说了算不算数?你真的哪儿也不去了?你真的一会儿就回家?”她问我。

“是的,”我说,我说了也真算数。我并没向她撒谎。过后我也的确回家了。“快去吧,”我说。“马上就要开始啦。”

她奔去买了票,刚好在转台开始转之前入了场。随后她又绕着台走了一圈,找到了她的那匹木马。随后她骑了上去。她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

嘿,雨开始下大了。是倾盆大雨,我可以对天发誓。所有做父母的、做母亲的和其他人等,全都奔过去躲到转台的屋檐下,免得被雨淋湿,可我依旧在长椅上坐了好一会儿。我身上都湿透了,尤其是我的脖子上和子上。我那顶猎人帽在某些部分的确给我挡住了不少雨,可我依旧淋得像只落汤鸡。不过我并不在乎。突然间我变得他的那么快乐,眼看着老菲苾那么一圈圈转个不停。我险些儿他的大叫大嚷起来,我心里实在快乐极了,我老实告诉你说。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穿着那么件蓝大衣,老那么转个不停,看去真他的好看极了。老天爷,我真希望你当时也在场。

(施咸荣译)

【赏析】

《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一本残酷的青春漂流日记,讲述的是16岁的霍尔顿在世界上也许是最繁华但也是最冷漠的城市——纽约的两昼夜的漫游生活。

古往今来描写漫游的文学名著数不胜数,远至《奥德修纪》,中有《小癞子》,近至《威廉·迈斯特的学年代和漫游年代》、《尤利西斯》。用漫游者的眼光来把握世界,在结构上可以从容不迫地将芸芸众生的辽阔画卷铺陈在读者面前,在思想上则方便以一种局外人的思路切入司空见惯的生活本身。

漫游文学在美国也是有传统的,它的鼻祖就是那本伟大的美国文学奠基之作、马克·吐温写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从某种诗意的角度上,我们不妨将霍尔顿看做费恩的兄弟,或者是费恩的最亲密的神继承者,甚或费恩本人。只不过,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费恩早就从天真烂漫的美国童年中走出,脱去他的破旧衣服和宽檐草帽,而穿上衬衣,套上校服,进入了动的青春期——唯一能够让我们想起那个密西西比河边的孩子的外表特征,是霍尔顿珍的那顶红的猎人帽。

青春期总是充满叛逆与愤世嫉俗的,霍尔顿如同费恩一样,对于成人世界保持着拒斥,只是多了些世故、沧桑、愤怒和迷茫。再过十几年,等到他进一步成长和成熟之后,很可能就成了“在路上”的凯鲁亚克、金斯堡、鲍勃·迪伦这“垮掉的一代”。

虽然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就容来说并没有为我们展现广阔的社会画面,主人公漫游的步子也只限于纽约市的几个街区,但是它又绝非浅尝辄止、浮光掠影式的扫描。小说将愤世嫉俗而又不失童真和敏感的心灵与现代生活的最本质象征——大都市——对峙。透过这样的心灵,我们看到了成人世界的虚伪、势利、肮脏。这些丑恶不是偶然的、散落的、零星的,而是弥漫于整个苍茫世界的大雾,没有人可以逃离它,即便是在纯真的孩童世界。就像我们在节选部分看到的,当霍尔顿在他妹妹菲苾的学校墙上看到“×你”两个大字的时候,他“差点儿气疯了”。虽然他擦掉了这两个字,可是很快就又在别处看到,正如他所说:“反正这是件没希望的事。哪怕给你一百万年去干这事,世界上那些‘×你’的字样你大概连一半都擦不掉。那是不可能的。”

霍尔顿最痛恨的就是“假模假式”,这是他特有的中学生词汇里的关键词,他用这个词来指代成人世界的丑恶。所谓“假模假式”,实际上可以被看成人本真的丧失,人心为欲望所蒙蔽,迷失于物质名利虚荣的世界。在霍尔顿看来,最“假模假式”的代表就是电影。书中的电影并非泛指,而是特指美国商业文化的电影,即“好莱坞”电影。霍尔顿的哥哥就是典型的受害者。他原本是一位很有才气的作家,但是由于去了好莱坞,就葬送了自己。书中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就把一个原本投身于艺术的真诚灵魂的堕落展现在我们面前:“最近他十分有钱。过去他并不有钱。过去他在家里的时候,只是个普通作家,写过一本了不起的短篇小说集《秘密金鱼》,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这本书里最好的一篇就是《秘密金鱼》,讲的是一个小孩怎样不肯让人看他的金鱼,因为那鱼是他自己花钱买的。这故事动人极了,简直要了我的命。这会儿他进了好莱坞,当了婊子。”霍尔顿从哥哥的命运上,看到了人生的悲哀。他想要反抗,但却迷惘,不知何去何从,只有离家出走的消极一法。

霍尔顿有个最喜的老师,叫安多里尼先生,也不例外。根据作品中的微妙暗示,可以看出安多里尼先生是一个为了钱而结婚的人。尽管他多少了解一点霍尔顿的困惑,想要给他一些帮助,但是他所能说的大部分都只是一些中产阶级有教养者的老生常谈。也许在某种限度他还能道出部分真理,比如他说:“历史上有许许多多人都像你现在这样,在道德上和神上都有过彷徨的时期。幸而,他们中间有几个将自己彷徨的经过记录下来了。你可以向他们学——只要你愿意。正如你有朝一日如果有什么贡献,别人也可以向你学。这真是个极妙的轮回安排。而且这不是教育。这是历史。这是诗。”但是紧接着他又回到了关于学校教育之重要的老路,说一些诸如“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之类的空话。接下来还发生了一些愈发让我们吃惊的事情,那是霍尔顿“连谈都不愿谈”的事情: 很可能这个唯一让霍尔顿尊敬的成人是一个同恋者,而且对霍尔顿(一个未成年者,这是问题的关键)做出了一些暧昧的动作。虽然读者以及霍尔顿本人都无法最后确定下来,但这一段闪烁其辞的描写彻底颠覆了前面所有的教诲和规劝,成人世界刚刚拥有的零星光彩在这样的暧昧中迅速变得黯淡失

整个成人世界基本上都是如此的灰,美好的人物形象自然只有那些孩子们。小说中,不管是霍尔顿的弟弟艾里还是妹妹菲苾,不管是参观博物馆的孩子还是公园里溜旱冰的小姑,都有一种清新愉快向我们扑面而来——这种清新愉快与成人世界的压抑浑浊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对比。正像我们在节选部分看到的,留住了霍尔顿逃亡脚步的,恰好是妹妹菲苾尚未被污染的美好童真。

小说的主题,到了最后霍尔顿吐露心曲的时分才完全呈示出来。他的梦想,他的希望,是能够有一片自由而无忧的麦田,让妹妹菲苾和其他纯真的小孩子在里面畅快地奔跑、嬉戏和玩耍,而他自己要看顾着他们,守护着他们,不再叫他们经受他开始经受到的、其他成人早在经受的没意思的生活。于是霍尔顿看似漫无目的的瞎逛,无论算流也好,算出走也好,都有了别样的含义。那是他不甘融入美国这个梦已经死亡的社会的大胆叛逃,是他试图拯救所有孩子的勇敢义举。

但是,霍尔顿的这种反抗方式,或更确切说反抗意识,是否真的能够有所裨益呢?关于这一点,安多里尼先生倒是看得异常准确:“或许到了三十岁年纪,你坐在某个酒吧间里,痛恨每个看上去像是在大学里打过橄榄球的人进来。或者,或许你受到的教育只够你痛恨一些说‘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秘密’的人。或者,你最后可能坐在哪家商号的办公室里,把一些文件夹朝离你最近的速记员扔去。”这实际上指明了,所有花季的美好的梦,最终都将会在现实生活中分崩离析。尽管美国在名义上建立了不止一个“梦工厂”,实际的统治势力却是强大的金元帝国,后者造就的必将是一个功利的、物质的、欲望的成人世界。

以漫游者形象出现的主人公,心深处最大的渴望却是成为一个守望者,守望住美好的童真。这是个吊诡,它恰恰源于主人公的成长阶段,处于童真与成人的过渡关口的青春期;而其实质,不管用漫游的实际行动或守望的梦想表现出来,都是以独特的方式在为童真的丧失唱一曲哀歌,也是在为纯真之梦的死亡唱一首悼歌。然而,恰如曾经有过的“美国梦”在历史上为从英国殖民统治下独立出来的新大陆提供了神的导航,通过理想的守望者提出来的又一个“美国梦”,也为在追求财富和权力的道路上狂奔而深陷危机的美国当代社会敲响了钟。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小小的中学生故事的意义和价值,是如何估价都不会过高的。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法,通篇以中学生的口吻写成,遣词造句都十分切合主人公的身份,富有年龄特,反映了作者对少年儿童生活的熟悉和掌握运用不同话语的功力。作品原文节选了霍尔顿打算到远远的西部去,临走前约见妹妹小菲苾的部分,其中小兄妹之间的相互依恋、怄气、和解和心灵上的默契,写得丝丝入扣,并极有层次感,把孩子们尽管单纯却未必单调的心理世界,通过外部语言和动作,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从这里,也可窥见这部人物和情节都相对不那么复杂的小说的特殊魅力之所在。那分明就像一颗青涩的橄榄,初入口平平淡淡,但含的时间越久,越觉得有味。

(田丰、张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