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胥黎《美妙的新世界》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公元26世纪,人类已建成理想中的美妙新世界。“幸福”成了全社会最高的法则,所有的烦恼、痛苦不是被减至最低程度,就是被彻底消灭。涉及人类生存与繁衍的两和生育问题,作了最大的简化: 无须恋和婚姻,育种场严格按程序控制,按照由上至下的种等级,人工制造后代。人们各司其职,安于本分,没有创造科学、审美艺术、个由甚至喜怒哀乐的能力,唯一的需求是一种麻醉剂兼兴奋剂唆麻,社会也因而安定和平。伦敦育种场的高级职员伯纳有点与众不同,一次去北美的蛮族保留区旅游度假,带回了育种场汤玛斯主任失踪多年的女友琳妲及他们的儿子、因土生土长沦为野蛮人的约翰。约翰认识到新世界违背人的实质,鼓动对抗和造反。经过总统蒙德的干预,伯纳和他的朋友赫尔霍姆兹被捕后被放逐到边远的海岛。野蛮人约翰则被留下供做实验用,最后死于自虐式的自我鞭刑。

【作品选录】

公园巷弥留医院的体力劳动者是一百六十二个德尔塔,分成两个波坎诺夫斯基小组,其中有八十四个红头发的多生女和七十八个深皮肤长脸型的多生男。六点钟下班,两个小组都在医院走廊上集合,由会计助理发给他们每天的定量唆麻。

野蛮人从电梯出来,走进人,但他的心还在别处——还跟死亡、忧伤和悔恨交织在一起。他只顾从人里往外挤,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挤谁呀?你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走呀?”

一大片喉咙之中只有一高一低两个喉咙在说话,一个娇气,一个粗大。两类面孔,像在一大排镜子里一样无穷无尽地复现着,一类是长雀斑的没有的月亮,被一个橘黄光圈包围;另一个是瘦削的尖嘴的鸟脸,留了两天的胡子碴;全都怒气冲冲转向他。两人的话语和使劲抵在他肋骨上的手肘把他从混沌里惊醒了过来。他再次回到了外在的现实。他向四面看了看,明白了他眼前是些什么——他是带着一种坠落的恐怖和厌恶明白过来的。他厌恶那日日夜夜反复出现的热病,那些拥来拥去千篇一律的面孔所造成的梦魇。多生子,多生子……他们像蛆虫一样在琳妲死亡的神秘里亵渎地拱来拱去。现在他面前又是蛆虫,只是大多了,长成了人。现在他们正在他的忧伤和悔恨上爬来爬去。他停住脚,用迷惑、恐怖的眼光盯着周围那穿咔叽的暴民。他此刻正站在他们之间,比他们高出了足足一头。“这儿有多少美好的生灵!”那歌声嘲弄着他。“人类是多么美丽!啊,美妙的新世界……”

“领唆麻了,”一个声音高叫,“排好队。那边的人,快一点。”

刚才有一道门已经打开,一套桌椅已经搬到走廊上。说话的是一个神气的年轻阿尔法。他已经捧着一个黑铁的钱箱走了进来。多生子们怀着欲望,发出一阵满意的呢喃,把野蛮人全忘了。现在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黑铁钱箱上。年轻人已把钱箱放在桌上,正在打开。箱盖揭开了。

“呜——哇!”一百六十二个人同声叫了起来,像是在看焰火。

年轻人取出一把小盒,“现在,”他专断地说,“请走上来。一次一个,不要挤。”

多生子挨次走了上去,没有拥挤。先是两个男,然后是一个女,再是一个男,三个女,然后……

野蛮人站在那儿望着。“啊,美妙的新世界……”他心里的歌似乎改变了调子。在他的痛苦和悔恨的时刻,那歌词以多么恶毒的讪笑嘲弄着他!它像魔鬼一样大笑,让那噩梦似的肮脏与令人作呕的丑陋继续折磨着他。到了此时,那歌词突然变成了召唤他拿起武器的号角。“啊,美妙的新世界!”米兰达在宣布获得美好的可能,甚至噩梦也可能变成美好高贵的东西。“啊,美妙的新世界!”那是一种挑战,一种命令。

“那边的人别挤。”会计助理大发雷霆,叫道,“你们要是不规规矩矩,我就不发了。”

德尔塔们叽咕了几句,挤了一下,不动了。威胁生了效。扣发唆麻,太可怕了!

“这就好些了。”年轻人说,又打开了箱子。

琳妲做过奴隶,琳妲已经死去。别的人却应该过自由的生活,应该让世界美丽。那是补救,是一种责任。突然一片光明闪现,仿佛是升起了百叶窗,拉开了窗帘,野蛮人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办。

“来吧。”会计助理说。

又一个女咔叽走上前来。

“住手!”野蛮人以洪亮震响的声音大叫。“住手!”

他往桌子边挤了过去;德尔塔们吃惊地盯着他。

“福帝呀!”会计助理放低了声音说,“是野蛮人。”他害怕了。

野蛮人急切地叫了起来。“请借给我你们的耳朵……”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间说过话,觉得极难表达自己的意思。“那可怕的东西千万别要,那是毒品,是毒品。”

“我说呀,野蛮人先生,”会计助理息事宁人地微笑着说,“你能不能让我先……”

“那是对灵魂和身体的双重毒品。”

“不错,可是,你先让我发完了再说好不好?好个野蛮人先生。”他像抚摩着有名的危险动物一样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让我先……”

“绝对不行!”野蛮人大叫。

“可是,老兄,听我说……”

“把它全扔掉——那些可怕的毒品。”

一句“全扔掉”刺透了德尔塔们一重一重混沌的意识,刺痛了他们。人发出了愤怒的嘟哝。

“我是来给你们自由的,”野蛮人转身对着多生子说,“我是来给……”

会计助理没有再听下面的话,他已经溜出了走廊,在电话簿上寻找着一个号码。

“可是,你们愿意做奴隶吗?”他俩走进医院时野蛮人正在说话。他满脸通红,眼里闪耀着热情和义愤的光。“你们喜欢做小娃娃吗?是的,哇哇叫,还吐的娃娃。”他说下去。他对他想拯救的人畜生一样的愚昧感到烦恼,不禁使用难听的话骂他们,可他的咒骂撞在对方厚重的蒙昧的甲壳上,又蹦了回来。那些人盯着他,目光茫然,表现了迟钝而沉的仇恨。“是的,吐!”他理直气壮地叫道。现在他把伤心、悔恨、同情和责任全忘光了,这种连禽兽也不如的怪物所引起的难以抑制的憎恨似乎左右了他。“你们就不想自由,不想做人吗?你们就连什么叫人、什么叫自由都不知道吗?”愤怒使他流畅起来,话语滔绝。“不知道吗?”他再问了一句,可是得不到回答。“那好,”他严厉地说,“我就来给你们自由,不管你们要不要。”他推开了一扇朝向医院部庭院的窗户,把那些装唆麻片的小盒子一把一把扔了下去。

穿咔叽的人看着这过分亵渎的惊人场景,不禁目瞪口呆,又惊讶又恐怖,说不出话来。

“他疯了,”伯纳瞪大了眼睛盯着,悄悄地说,“他们会杀死他的。会……”人突然大叫起来。一阵涌动把他们向野蛮人气势汹汹地推了过去。“福帝保佑!”伯纳说,不敢看了。

“福帝帮助自助的人!”赫姆霍尔兹·华生笑了,实际上是狂喜的笑。他推开众,走向前去。

“自由!自由!”野蛮人大叫,继续用一只手把唆麻扔到院子里,同时用另一只手击打着向他袭来的面目相同的人。“自由!”赫姆霍尔兹突然到了他的身边——“好赫姆霍尔兹,老兄!”——赫姆霍尔兹也在挥着拳头——“终于做了人了!”说着时赫姆霍尔兹也在一把一把把毒品往开着的窗户外面扔。“是的,做了人了!做了人了!”毒品一点都不剩了。他抓起了钱箱让他们看了看那黑的空当。

德尔塔们呼啸着以四倍的激怒扑了上来。

伯纳在战斗的边缘犹豫了,“他们完了,”他叫。突然一阵冲动支配了他,扑上去想救他们俩,可回头一想,又停了步,随即觉得难为情了,又扑上去;再是念头一转,又站在那儿犹豫了,同时痛苦地感到可耻——他想到如果自己不去帮助,他俩可能被杀死;而如果去帮助,自己又会有生命危险。正在此时,谢谢福帝!戴着鼓眼睛猪鼻子的防毒面具的察跑了进来。

伯纳冲上去迎接他们,向他们招手。他毕竟在行动,在做着什么。他连叫了几声,“救命!救命!”一声比一声高,他有一种自己在帮忙的幻觉,“救命!救命!救命!”

察把他推到了一边,自己去执行任务。三个肩上扛着喷雾器的察向空中喷出了浓浓的唆麻气;另外两个则在手提合成音箱前忙碌。还有四个察冲进了人,扛着装满强麻醉剂的水,对打得难解难分的人一股一股很技巧地喷射着。

“快!快!”伯纳大叫,“再不快点他们就要给杀死了。要给……哦!”他那叽叽喳喳惹恼了一个察,对准他射了一麻醉。伯纳的两似乎失去了骨头、筋腱和肉,变成了两根胶冻,后来甚至连胶冻也不是,而成了水。他只摇晃了一两秒钟,便垮到了地上,瘫痪了。

突然,一个声音在合成音乐音箱里说起话来。那是理智的声音,善意的声音。合成音乐录音带正在播放二号(中等强度)反乱演说。是从一个不存在的心灵的深处直接发出来的,“朋友们,我的朋友们!”那声音带着无限温柔的责备,非常动情地说了起来,就连戴了防毒面具的察的眼睛一时都泪眼模糊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为什么不能大家幸福善良地在一起?幸福善良,”那声音重复道,“和平,和平。”那声音颤抖起来,降成了耳语,暂时消失了。“啊,我真希望你们幸福,”那声音又开始了,带着真心诚意的渴望,“我多么希望你们善良!我求你们,求你们善良而……”

两分钟之后演说和唆麻雾气起了作用。德尔塔们已经在泪流满面地互相亲吻拥抱——六七个多生子彼此理解地拥抱到了一起。就连赫姆霍尔兹和野蛮人也差不多要流泪了。从会计室又领来了新的唆麻盒,很快分发出来。多生子们随着那深情厚意的男中音的告别词分散了。好像心都要碎了一样地哽咽着。“再见了,我最最亲的朋友们,福帝保佑你们!再见吧,最最亲的朋友们,福帝保佑你们。再见了,我最最亲的朋友们……”

最后一个德尔塔走掉之后察关掉了演说。那天使一样的声音停止了。

“你们是不是不出声跟我们走,不出声?”官问道,“要不要我们用麻醉?”他用他那威胁说。

“哦,我们不出声跟你走。”野蛮人回答,轻轻摩着打破的嘴唇、挫伤的脖子和咬伤的左手。

赫姆霍尔兹拿手绢捂住流血的鼻子点头同意。

伯纳醒了过来,也管用了,想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不惹人注意地从门口溜走。

“嗨,那位。”官叫道,一个带猪鼻子面具的察匆匆横过房间,一只手抓住了年轻人的肩膀。

伯纳一脸愤怒的无辜,转过身来。溜?他做梦也没有想过做这样的事。“不过,你们要我干什么?”他对官说,“我真想象不出来。”

“你是被抓的人的朋友,对不对?”

“唔……”伯纳说,他犹豫了。对,他的确无法否认,“我凭什么不能够跟他们做朋友?”他问。

“那就来吧。”官说,带路往门口和等在那儿的车走去。

三个人被引进的房间是总统的书房。

“总统阁下马上就下来。”伽玛仆役长把他们留在了那里。

赫姆霍尔兹放声大笑。

“这倒不像是审判,而是请喝咖啡。”他说,然后倒进了最奢侈的气垫沙发椅。“别泄气,伯纳。”他瞥见了他的朋友那铁青的不快活的脸,又说。伯纳却泄了气。他没有回答,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走到屋里最不舒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那是他小心选择的,暗暗希望能够多少减轻首长的恼怒。

这时野蛮人却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他带着一种模糊的表面的好奇窥视着书架上的书、录音胶卷和编号的小格子里的阅读机线轴。窗户下的桌上有一本巨大的书,柔软的黑人造皮封面,烫着巨大的金T字。他拿起书,翻了开来。《我的一生及事业》,我主福特著。是福帝知识宣传协会在底特律出版的。他懒洋洋地翻了几页,东看一句,西看一段,正想下结论说这本书引不起他的兴趣,门开了,驻跸西欧的世界总统轻快地踏进门来。

穆斯塔法·蒙德跟他们三个人一一握手,话却是对野蛮人说的。“看来你并不太喜欢文明,野蛮人先生。”他说。

野蛮人看了看他。他曾经打算撒谎、吹牛或是怒气冲冲一言不发。但是总统脸上那亲切的聪明却叫他放下心来。他决心直截了当说真话。“不喜欢。”他摇摇头。

伯纳吃了一惊,满脸惶恐。总统会怎么想呢?给他安上个罪名,说他跟不喜欢文明的人做朋友——而且是在总统面前,不是在别人面前公开表示,太可怕了。“可是,约翰……”他说话了。但穆斯塔法·蒙德瞄了他一眼,他便卑微地闭了嘴。

“当然,”野蛮人继续交代,“有一些很好的东西。比如空中的音乐……”

“有时候千百种弦乐之音会在我耳里缭绕不去,有时又有歌声。”总统说。

野蛮人的脸突然焕发出了欢乐的光彩。“你也读过莎士比亚?”他问道,“我还以为这本书在英格兰这地方没有人知道呢。”

“几乎没有人知道,我是极少数知道的人之一。那书是被禁止的,你看。但这儿的法律既然是我制定的,我当然也可以不遵守,我有豁免权,马克思先生,”他转身对着伯纳,加上一句,“而你,我怕是不能够不遵守。”

伯纳沉入了更加绝望的痛苦之中。

“可是,为什么要禁止莎士比亚呢?”野蛮人问道。由于见到一个读过莎士比亚的人感到兴奋,他暂时忘掉了别的一切。

总统耸了耸肩。“因为莎士比亚古老,那是主要的理由。古老的东西在我们这儿是完全没有用的。”

“即使美也没有用?”

“特别是美的东西。美是有吸引力的,而我们却不愿意让人们受到古老的东西吸引。我们要他们喜欢新东西。”

“可这些新东西却那么愚蠢而且可怕。那些新戏里除了飞来飞去的直升机和叫你感觉得到的接吻,什么都没有。”他做了个鬼脸。“山羊和猴子,”他只有通过《奥塞罗》才能找到表达他的轻蔑和憎恶的词语。

“可的、驯服的动物。”总统喃喃地插嘴道。

“你为什么不换个办法,让他们看看《奥塞罗》?”

“我已经告诉过你,《奥塞罗》太古老。何况他们也读不懂。”

是的,说得对。他想起赫姆霍尔兹曾经怎样嘲笑过《罗密欧和朱丽叶》。“那么,”他停了一会儿说,“弄点他们能够懂的新东西,要像《奥塞罗》那样的。”

“我们想写的正是这种东西。”长时间的沉默,赫姆霍尔兹插嘴,打破沉默说。

“可那是你绝对写不出的东西,”总统说,“因为,那东西如果真像《奥塞罗》就没有人懂,不管它有多新。而且如果它是新的,就不可能像《奥塞罗》。”

“为什么?”

“对,为什么?”赫姆霍尔兹也问。他也已忘掉了自己的狼狈处境。可伯纳对处境却牢记在心。他又着急又害怕,铁青着脸。别的人没有理他。“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世界跟《奥塞罗》的世界不同。没有钢你就造不出汽车,没有社会的动荡你就造不出悲剧。现在的世界是稳定的;人民过着幸福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他们绝不会要。他们富裕,他们安全,他们从不生病,也不怕死;他们快快活活,不知道激情和衰老;没有什么爸爸来给他们添麻烦;也没有妻室儿女和情人叫他们产生激情;他们的条件设置使他们实际上不能不按条件为他们设置的路子行动。万一出了事还有唆麻——那就是你以自由的名义扔到窗外去的东西,野蛮人先生,自由!”他哈哈大笑。“想叫德尔塔们懂得什么叫自由!而现在又希望他们懂得《奥塞罗》!我的好孩子!”

野蛮人沉默了一会儿。“可是《奥塞罗》是好的,《奥塞罗》要比感官电影好。”

“当然要好,”总统表示同意,“可那正是我们为安定所付出的代价。你不能不在幸福和人们所谓的高雅艺术之间进行选择。我们就用感官电影和馨香乐器代替了艺术。”

“可那些东西什么意思都没有。”

“意思就在它们本身。它们对观众意味着大量的感官享受。”

“可是,它们是……是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

总统哈哈大笑。“你对你的朋友华生先生可不太礼貌,他可是我们一个最杰出的情绪工程师呢……”

“可是他倒说对了,”赫姆霍尔兹郁地说,“无事可写却偏要写,确实像个白痴……”

“说个正着,但是那正好要求最巨大的聪明才智,是叫你使用少到不能再少的钢铁去制造汽车——实际上是除了感觉之外几乎什么都不用,却制造着艺术品。”

野蛮人摇摇头。“在我看来这似乎可怕极了。”

“当然可怕。但是跟受苦受难的太高代价比起来,现实的幸福看起来往往相当廉价。而且,稳定当然远远不如动乱那么热闹;心满意足也不如跟不幸做殊死斗争那么动人;也不如抗拒引诱,或是抗拒为激情和怀疑所颠倒那么引人入胜。幸福从来就不伟大。”

“我看倒也是的,”野蛮人沉吟了一会儿说,“可难道非弄得这么糟糕,搞出些多生子来不行吗?”他用手眼睛,仿佛想抹掉装配台上那一大排一大排一模一样的侏儒;抹掉布冷特福单轨火车站门口排成长龙的多生子;抹掉在琳妲弥留的床边成结队爬来爬去的人蛆;抹掉攻击他的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他看了看他上了绷带的左手,不禁不寒而栗。“恐怖!”

“可是用处多大!你不喜欢我们的波坎诺夫斯基,我明白;可是我向你保证,是他们形成了基础,别的一切都是建筑在他们身上的。他们是稳定国家这架火箭飞机,使之按轨道前进的方向陀螺仪。”那深沉的声音令人惊心动魄地震动着;激动的手势暗示着整个宇宙空间和那无法抗拒的飞行器的冲刺。穆斯塔法·蒙德解说的美妙几乎达到了合成音乐的标准。

“我在猜想,”野蛮人说,“你为什么还培育这样的人呢?——既然你从那些瓶子里什么东西都能得到,为什么不把每个人都培养成阿尔法双加呢?”

穆斯塔法·蒙德哈哈大笑。“因为我们不愿意叫人家割断我们的喉咙,”他回答,“我们相信幸福和稳定。一个全阿尔法社会必然动荡而且痛苦。你想象一座全是由阿尔法组成的工厂吧——那就是说全是由各自为政,互不关心的个体组成的工厂,他们遗传优秀,条件设置适宜在一定范围由进行选择,承担责任。你想象一下看!”他重复了一句。

野蛮人想象了一下,却想象不出什么道理来。

“那是荒谬的。硬叫按阿尔法标准换瓶和按阿尔法条件设置的人干扑塞隆半白痴的工作,他是会发疯的——发疯,否则他就会砸东西。阿尔法是可以完全社会化的——但是有个条件: 你得让他们干阿尔法的活。扑塞隆式的牺牲只能由扑塞隆来做。有个很好的理由,扑塞隆们并不觉得在做牺牲。他们是抵抗力最小的一。他们的条件设置给他们铺好了轨道,让他们非沿着轨道跑不可,他们早就命定了要倒霉,情不自禁要跑。即使换了瓶他们仍然在瓶子里——他们被一种看不见的瓶子像婴儿一样、胚胎一样固定。当然,我们每个人的一生,”总统沉思地说,“都是在一种瓶子里度过的。可我们如果幸而成了阿尔法,我们的瓶子就相对而言比较广阔。把我们关在狭窄的空间里我们就会非常痛苦。理论上很明显,你不能把高种姓的代香槟加进低种姓的瓶子里。而在实践上,也已经得到了证明。塞浦路斯实验的结果是很有说服力的。”

“什么实验?”野蛮人问。

穆斯塔法·蒙德微笑了。“你要是愿意可以称之为重新换瓶实验。是从福帝纪元四七三年开始的。总统清除了塞浦路斯岛上的全体居民,让两万两千个专门准备的阿尔法住了进去。给了他们一切工农业设备,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结果跟所有的理论预计完全吻合。土地耕种不当;工厂全闹罢工;法纪废弛;号令不行。指令做一段时间低级工作的人总搞谋,要换成高级工种。而做着高级工作的人则不惜一切代价串联回击,要保住现有职位。不到六年工夫就打起了最高级的战。等到二十二万人死掉十九万,幸存者们就向总统们送上了请愿书,要求恢复对岛屿的统治。他们接受了。世界上出现过的唯一全阿尔法社会便是这样结束了。”

野蛮人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孙法理译)

注释:

此语见莎士比亚悲剧《裘力斯·恺撒》第3幕第2场73行。是布鲁塔斯杀害恺撒之后安东尼在市场上揭露布鲁塔斯时的开场白。

总统引用的此句见莎士比亚《暴风雨》第3幕第2场137—138行。

山羊和猴子: 野蛮人在这儿使用了莎士比亚《奥塞罗》里的意象,原句是: 即使他们像山羊一样风,猴子一样好,豺狼一样贪。见该剧第3幕第3场403—404行,是伊阿古挑拨奥塞罗的话。

此语见莎士比亚《麦克白》第5幕第5场,全句是:“人生……是一个傻瓜所讲的故事,充满喧哗和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26—28行)

【赏析】

乌托邦这个名词虽然在16世纪才在莫尔的同名著作中第一次产生,但它作为梦想中的人间天国,自从人类刚刚从大地母亲身上挣断脐带的那一刻起,就反复不断地为一代代人所向往,并加以想象和设计。从《圣经》中的伊甸园,到古希腊的《理想国》,再到文艺复兴时的《太国》,乃至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基笔下的“水晶宫”等等,尽管都带有空想的质,却都被认为是更美好的未来的蓝图。可是,进入20世纪之后,思潮陡然一变,形形的乌托邦主义遭到了批判,乌托邦也几乎变成了人间地狱的代名词。在这方面,文学领域可谓得风气之先,三大反乌托邦小说,即苏联作家扎米亚金的《我们》、英国作家赫胥黎的《美妙的新世界》和另一位英国作家奥威尔的《1984》从20年代、30年代到40年代先后出现,一时振聋发聩,也引来相当多的争议。

发生这样的蜕变,有两大原因。一是长期在西方占主导地位的理主义的在思想逻辑的演绎结果。理主义认为,只有当所有的人都按照理原则生活,甚至不惜为了最高原则而牺牲自己或他人时,社会才可能按照理想的方向前进,光明的未来才可能实现。但这种观念和做法,恰恰抹煞了个人的存在价值与自由选择,忘记了后者才是幸福的真正根源,从而使每个人都感到了威胁。二是集权主义的政治实践。为了保障美好的乌托邦能够按计划实现,就得以强力促使全民统一意志和情感。否则就像车尔尼雪夫斯基描写的,一旦有哪怕极少数人像地下室人一样为了任的快乐对着水晶宫吐唾沫,这个水晶宫也会倒塌。因此,像“大清洗”这样的极端措施,就与20世纪的现代乌托邦密不可分地捆绑在一起,并在现实生活中,以斯大林主义的旗号实施着。由此,人们活生生地看到了为修建人间伊甸园而导致的残酷与血腥,不得不加以反思。

不妨设想一下,假如在遥远的未来的某一天,通过某种方法果真让所有的人都具有了相同的想法和统一的意志,将会产生什么样的情况呢?人类能够最终得到幸福吗?这种幸福是否牢靠呢?……《美妙的新世界》试图探讨的就是这样的问题。有意思的是,30年代问世的《美妙的新世界》和20年代完成的《我们》一样,都把故事的时间设定在26世纪,明显带有科幻作品的意味。

小说开始的地方——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即人工制造人类后代的育种场,建立在高度发达的技术水平上,是这个美妙的新世界的核心基础。它的中心工作是通过人工繁殖,来制造天生就有差别的种姓或曰阶级,按照希腊字母的顺序,由上而下是阿尔法、培他、甘玛、德尔塔、扑塞隆等级别。在此之前,一切社会的种姓与阶级区分都受后天因素的影响,都不是那么绝对的,以致人们可以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责问,由此埋下了对抗、斗争等导致社会不稳定的种子。相反,在这个新型的人类育种场,智力、体魄、素质等都被预先计划好、作了分配。种姓和阶级的差别及其分工具有了先天合法,这种合法还通过条件设置,成为大家与生俱来的观念,甚至不妨说是信仰,人人相信这一合法无可质疑。这种信仰的人格化,即是凭技术力量君临天下的工业巨头福特。“我主福特”,简称“福帝”,取代了耶稣基督和上帝。正是这种信仰,让种姓或阶级的差别而造成的社会不平等变成了正常现象,从而保障了一个不公平的社会的稳定、安宁与幸福。

然而,在表面的进步之下,是空前的枯燥与荒芜。当千百万人都丧失了个与差异,从在的心灵到外表的面貌都是千篇一律时,情况就达到了令人恐怖与发指的地步。从节选部分的描写,我们可见一斑。一百六七十个体力劳动者,身高与外貌一模一样,只有男女两种嗓音。他们只知道像机器一样准点开工和收工,然后就是排队领取半是兴奋剂半是麻醉剂的定量唆麻,作为每天神上与肉体上的食粮。万一有什么麻烦,合成音乐录音带上预先录好的空洞声音就能感动得他们泪流满面。听从指挥,服从安排,不再有任何烦恼和焦躁的事,幸福已经降临到大家中间。但一如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预言过的“已经获得幸福的人”,“他的生命中不再有苦难、不幸、不可解之谜、冲突和不平等,因此他远离所有的重大使命、所有的英雄主义、所有的献身神”。就像小说形容的,放眼望去,美妙新世界的公民们就“像蛆虫一般拱来拱去”,令人心生厌恶感。这实则是人类最极端的堕落。我们不得不进行深刻的反思: 难道为了实现人人幸福安宁的美妙新世界,必须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好在新世界还不是铁板一块,为旅游观光的目的,在新墨西哥辟有蛮族保留区,那里还存留着原来的文化俗,在新世界公民眼光里自然属于愚昧、落后和不开化。但那恰好映照出新世界美妙背后的虚假;那也是一个裂隙,新世界的法则从那里遭到冲击和突破。小说中,来自保留区的野蛮人约翰,像尖兵一般突入新世界。他本是伦敦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汤玛斯的非法私生子(新世界法律不允许自然生育),由其母亲、培他身份的琳妲潜入保留区偷偷把他生下,并在那里长大。唯有他,才读过莎士比亚并懂得人文神;唯有他,才觉察到安定快乐的新世界公民实质是连禽兽都不如的人造奴隶;唯有他,号召新世界的公民们把唆麻扔到窗外去,起来争取自由,重新做“人”,恢复人格的尊严和独立思考。

当然,就像节选部分所写的,野蛮人的呼喊与造反是那样绝无仅有,那样的微弱无力,严格说只是个小小的捣乱,并不能掀动美妙新世界的稳固秩序的任何一小只角。野蛮人和他半心半意的同情者及朋友伯纳与赫姆霍尔兹被察逮捕,由世界总统蒙德亲自出面实施“洗脑”,谈完话后分别给予处置。谈话中,蒙德总统重申新世界最高的幸福原则:“现在的世界是稳定的;人民过着幸福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他们绝不会要。他们富裕,他们安全,他们从不生病,也不怕死;他们快快活活,不知道激情和衰老;没有什么爸爸来给他们添麻烦;也没有妻室儿女和情人叫他们产生激情;他们的条件设置使他们实际上不能不按条件为他们设置的路子行动。万一出了事还有唆麻”,为此作出牺牲和付出代价都属必需。这可以说是新世界铁的法则。

更为深刻的是,蒙德的谈话还揭示了,新世界赖以建基的法则,与其说来自外部的强权和暴力,不如说植根于人心部的弱点。野蛮人有一个疑问: 为何不利用人工方法培育出一个全部由高级人才即阿尔法组成的社会?那样的社会岂非更先进?但蒙德告诉他,早就做过实验。一度把整个塞浦路斯岛安排为全部由阿尔法居住、工作和自我管理的地方。但因工作岗位和利益分配产生矛盾,法纪废弛,号令不行,生产停滞,社会动荡,不到六年工夫那里就爆发了战。眼看幸存者所存无几,他们主动要求结束全阿尔法的社会。新世界的秩序被证明是唯一有效的,重新在那里恢复了统治。在这里,野蛮人和作者本人,都确确实实遭遇了最严重的挑战。那就是果真给予每个社会成员以自由的权利,保证每个人都能够为自己作主,出于人心利己的本能,每个社会成员将会选择什么?未来的又一个新世界会是何种图景?

最后伯纳他们被放逐到一个遥远的海岛,那里同样是阿尔法聚居之地,估计照样麻烦不断,乱不断。而野蛮人则自己对自己实施鞭刑,自虐而死。这看上去十分荒唐,却是万般无奈的结局。尽管他看透新世界的病征所在,但他还能做什么?难道自由与民主,果真就是解决所有问题的不二良方,果真能够保障人类永恒地获取幸福?如果自由与民主也行不通,那还有什么途径是拯救之道?难道人类命定了要陷身于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相信这些问题至死都困扰着野蛮人约翰,他熟读的莎士比亚也给不了他答案。这一难以逾越的困境,作者在30年后小说的再版前言中曾一语道破:“我在写这本书时有一个念头: 人类被给予的自由意志不过是让他们在混沌和疯狂之间进行选择。”要不就在混沌中求逸乐,要不就在清醒后疯狂——赫胥黎的结论也是那样悲观。

通过反讽手法而表现英国式的幽默,是小说一大艺术特。小说的主题是相当严肃的,然而我们读到的,却是举重若轻的调侃与揶揄。明明这新世界荒谬至极,却被冠以“美妙”之赞语;明明秉承有人类文明的所有华,却被叫作“野蛮人”;明明是悖谬透顶的权力话语,却打扮为虚怀若谷的总统谈话……然而正是这种反差,让作品具备了隽永而耐人寻味的风味,以致放下书本后,不能不陷入深深的沉思。

(张弘、田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