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兰德娄《孤独者》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格罗、罗梅利和斯平纳是三个单身汉,格罗的妻子离开了他,罗梅利是一个鳏夫,而斯平纳是一个终身未娶的老单身汉。他们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生活孤独,对于女人的关怀有着渴望。格罗对离家出走的妻子念念不忘,试图让儿子唤回母亲,但他的自信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最后选择了自杀;罗梅利在妻子死后郁郁寡欢,沉浸在对往日美好生活的回忆中,对于追求异产生了怯懦感,这与终身未娶的斯平纳产生了强烈对比。

【作品选录】

既然时令许可,他们将在维亚威尼托树下的一家露天饮食摊的一张小方桌周围见面。

最早来的是格罗家父子俩。他们太孤独了,以至即便彼此很靠近,也似乎相距甚远。他们一落坐便陷入深深的、令人困惑的沉默中。这种沉默使他们甚至跟他们周围的一切疏远。因此,如果某样东西碰巧落入他们的视线,他们只好稍微眯起眼睛来看。最后,另外两位菲利波·罗梅利和卡洛·斯平纳将一起来。过去五个月来,罗梅利是个鳏夫。斯平纳是单身汉。玛里安诺·格罗和妻子分居大约一年,赡养他的独子托里林诺。这男孩已经是个高中生,身材修长,鼻子很大。此外,他还有一双凹陷的小眼睛,乌黑,但稍带愠怒。

围坐在那张小方桌旁边,在通常的寒暄之后,他们就很少交谈。他们啜饮着度数很低的比尔森啤酒,用麦秆吸管喝糖浆般的汽水,观看所有过街的女人,不论她们是独自一人的,成双搭队的,抑或由丈夫陪伴的: 已婚女人,年轻姑,拖儿带女的年轻,那些前往博尔赫西别墅的路上从有轨电车上下来的女人,那些乘马车从那儿回来的女人,以及步行或乘车,或在马路对过的大旅馆奔进奔出的外国女人。

他们的目光常常刚刚从她们当中的一个移开,便又马上盯住另一个女人,并且目送她远去,仔细察看她的每个动作,或盯着她的某一特征: 她的脯、部、颈部或红润的手臂——后者透过她的花边状袖口隐约可见。他们被这一切蜂拥的人、这一熙熙攘攘的生活和这么多形态各异的外貌、肤和表情弄得眼花缭乱、如痴如醉。当他们在喧嚣的车马声中和从附近别墅花园传来的难懂的、不停的吱吱喳喳的谈话声中,热切地、偷偷地瞥上一眼,或者偶然得到这个或那个匆匆而过的女人那微弱的、会意的微笑时,他们的心处于焦急不安的状态之中,感情、思想、悔恨和欲望一片混乱。

他们四人都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同样强烈地感到需要女人,需要只有女人在生活中才能提供的好处。这些女人中的大多数已经用她们的情、仪容和关怀提供了这一好处,也许并未得到她们忘恩负义的丈夫恭敬地回报呢。

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位的悲伤的神情一使这种疑从他们心出现,他们就赶紧以眼来表达极度的悲哀、或严厉的谴责、或同情的慕。而那些高贵的小姐呢?谁晓得她们多么乐意付出她们的身体所能够提供的快乐!而他们也许只好在徒劳的期盼中渐渐消疲,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而心谁晓得多么热切。

这四人中的每个男人一边看着眼前入迷的景象,一边想着自己的家空空荡荡、邋邋遢遢、寂静无声常常感到深切的痛苦,叹息连连。

鳏夫菲利波·罗梅利身材矮小,仍然整整齐齐地穿着黑的丧服。丧服依然笔挺,纹丝未皱。他有受妻子抚的、小个子英俊男人的细腻、完美的相貌,每个星期天都到公墓,给已故的妻子送去鲜花。他比其他两个男人更加感受到失去了一个沉浸在回忆中的家的悲痛。家中的每一样东西,蒙上了影和静默,似乎还在等待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女人,那个总是如此高高兴兴地迎接他,照料他,对他体贴入微,以带笑的眼神,反复地说她当他的妻子多么幸福的女人。

在所有现在这些穿过大街的女人中,他竭力想觅得一个能够恢复妻子可形象的优雅动作,不是像她最近的样子,而是她过去曾经有过的样子,那时,她给了他的欢乐,恰如这些女人如今在他脑海中强烈地重新烧起的。他常常因痛苦地升腾至喉头的一阵情感而迅速地紧闭双唇,并半闭着眼睛,如遇有风时孤独的鸟儿在枝头上那样。

即便是最后跟妻子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他也喜欢回忆往昔的欢乐。对于他来说它们已经一失不复返了。再也不会有女人为了他自己的缘故而他。他几乎已经五十岁了。

哦,是的,命运对他确实太残酷了!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他快进入老年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伴侣离他而去。而这时他更加需要她,这时,甚至青年时代老是躁动不安的情,使人开始只珍惜一个忠诚的家的安宁!而如今,感受情的躁动不安又是他的命运了。这种情是不合时宜的,因此是荒唐可笑和令人绝望的。

他曾经好几次对多年的忠实朋友斯平纳说过:

“这纯粹是真理,朋友。如果一个人没有获得三样东西: 生计、家庭和情,他就不得安宁。你现在可以找到许多女人。我甚至愿意承认,就现状来说,你的经济境况暂时比我好。可是,亲的朋友,青春比老年更加短暂。单身汉年轻时享乐,可是年迈时受苦。对于一个已婚的人来说情况恰好相反。他有更多的时间得到乐趣,这你完全可以想象。”

是啊,命运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答案!斯平纳现在是个老光棍,在他租用的房间里开始遭受生活的空虚之苦,房里那些廉价的家具甚至都不是自己的!但是,斯平纳至少可以说,年轻时他以自己的方式过得快活,而且,他本人希望自己的老年变得孤独,没有女人的殷勤和通常的钟情的安慰。而罗梅利自己则不然!

然而,玛里安诺·格罗的命运也许比他的命运更残酷。可怜的人儿,只要看上他一眼就足够明白了。

尽管罗梅利心情抑郁,但他甚至现在还拥有打扮漂亮、穿戴整齐,修剪稀疏的灰白胡子的神力量,而可怜的格罗……你看他,罗汉肚、邋邋遢遢。他戴着眼镜,有一副森森的面孔,看起来像一条大驯犬的长鼻子,脸上发丛生,谁晓得他有多少天不刮脸了,身上的茄克衫没有钮扣,皱巴巴的衣领被汗水渍黄,一条脏兮兮的领带打反了结。

玛里安诺·格罗是皱起眉头恶狠狠地看待女人的,恨不得把她们一口吞掉似的。

他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其中的一个时,常常喘着粗气,仿佛鼻子发痒似的。他会激动起来,把椅子弄得吱吱嘎嘎地响。同时,他的外表变得不像从前那么严厉,手杖的球形捏手深深地抵住他的双下巴,下巴因流汗而闪闪发亮。

多年来,他知道妻子一直在背叛他。妻子是个做作的小个子女人,小小的鼻子往上翘,双颊有两个不安分的酒窝,还有一双特别活泼的雪貂似的眼睛。最后,可怕的一天终于到来,他不得不去面对它,与她合法分居。后来,他马上后悔不已,可是她不愿再与他往来,乐意收到他每月通过儿子递给她的两百里拉。他儿子每隔一天去看她。

这个可怜的人因渴望妻子回到自己身边而变得憔悴不堪。他依然深深地着她,并且生活中不能没有她。他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睡在他附近一张床上的儿子托里林诺常常听到他在哭泣、呜咽,脸埋到枕头上。这时,孩子常常以肘部支撑身子,试着充满深情地去安慰他。

“爸爸,爸爸……”

但是,这孩子常常厌倦看到他这么焦躁不安。在他得去看望母亲的那些日子,当父亲每每开始提出要他如何告诉母亲,以便使她感动而生怜悯时,他便发出反对的哼哼声。父亲要他告诉母亲: 父亲年纪这么大了一直无人照顾,他的绝望,他一次次的哭泣,以及他的失眠和他的无能为力、不知如何是好等事实。

这对于托里林诺真是个折磨!这也是他的羞辱,彻底地使他心烦意乱,令他冒出冷汗。此外,他的传话也不管用,因他母亲决不屈从,已经好几次要他转告父亲,关于父亲的事她甚至听都不愿意听。

每次看望母亲回来,这对他又是另一次折磨。他父亲常常在楼梯的底部等他,气喘吁吁地,脸涨得通红,眼睛因痛苦而绷紧、因流泪而模糊。他一见到儿子,就马上向他发出连珠炮似的问题:

“她身体好吗?她身体好吗?她对你说些什么?你是怎样找到她的?”

对孩子的每个回答,他总是皱起鼻子,闭着双眼,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他被了一刀似的。

“啊,那么她身体还好?她什么也没有说吗?啊,她说她一切顺利?那你呢,你怎么回答她?”

“我?什么也没有,爸爸……”

“啊,什么也没有,是吗?”他便因为盛怒而咬自己的手,然后怒气冲冲地说:

“啊,是的!啊,是的! 坚持下去!坚持下去!这很方便。你也是,亲的,像这样坚持下去!当然……你什么也不缺。这儿有一头公牛在替你们俩干活……坚持下去,坚持下去,不必关心我!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难道你不明白我再也不能这样活下去了吗?难道不明白我需要帮助?不明白这会置我于死地?这难道你不明白吗?这难道你不明白吗?”

“可是,爸爸,我能做些什么呢?”托里林诺恼怒地耸了耸肩,终于说道。

“没什么!没什么!坚持下去!”玛里安诺·格罗止住眼泪答道。

“但是,难道你一点也没有想到,让我这样死去是一种罪过吗?因为,你也知道,我真的快死了!我要把你们俩遗在世上,然后我就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马上又会对自己的感情冲动后悔了,于是用抚和礼物给孩子予补偿。他会宠坏孩子,把母亲般的关怀全都花在儿子身上,而他却不注意自己,不注意自己的衣着、鞋子和衣,以便可以把儿子从头到脚打扮得漂漂亮亮,按最新式样穿戴,每隔两天出现在他母亲面前。

他本人常会受自己的好意的感动而产生怜悯。他的好意不仅没有得到报答,甚至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事实上,人人都粗暴地对待他的好意。他温柔的怜悯会吞没他。他依稀感到他那颗倍受痛苦折磨的、因忧虑而衰弱的心在体破碎了似的。

他觉得自己从未虐待过那个可怕的女人,而她待他却如此恶劣!

倘若他那肥胖、丑陋的身躯已经围绕着他那颗温柔的、单纯的心孩童般的心生长,他怎能避免呢?天生适合过家庭生活,适合在生活中只慕一个会他的女人这要求一点也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只是一点点要求!为了这一点点,他多么愿意报答她!

他的目光因为泪水而显得无神呆滞,他几乎无法克制住自己。现在,他坐在那儿,观察街上的每对已婚夫妇,他相信他们彼此相,相处得很好。他愿意在每一个诚实、聪明的妻子面前下跪。这样的妻子就是家庭的微笑和幸运,而且她深情地着她的丈夫,照料她的子女。

他自己却遇到这么一个女人,这就是他的命,就是他的命啊!谁晓得那儿,从街上走过的那些女人中,有多少好女人,她们本会给他带来幸福的,因为他要求不高,只要一点点,只要一点点!

他向自己看到的,从眼前走过去的所有女人恳求这种,他那双眼睛看起来挺凶狠的。然而,他并不是想从她们身上得到这种。他只想从一个女人那儿得到它,从那个女人那儿得到它,因为他受婚姻关系的约束及与身边那个可怜的儿子的密切关系,唯有她才能正正当当地给他这种

那天晚上,在大街两旁的大树荫下,生活又激起了更加激烈的花。

他的那两位朋友,斯平纳和罗梅利依然没有露面。

充满着邻近别墅的一切芬芳的空气,似乎因金光而热得咝咝发响。被紫的反射照亮了的所有女人的脸庞在高大的帽子下露出了笑容。她们带着这一笑容将身子献给了艳羡的和渴望的男人们。她们身上的紧身衣清楚地勾勒出她们身体的线条。

在格罗后面,附近的一家花店的玫瑰散发出的香味如此撩人,以至这个可怜的人有一种强烈的如痴如醉的感觉。沸腾的生活如此呈现出梦幻般的轮廓,使他几乎怀疑起自己所见到的东西的真实。低沉的噪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而不是从他面前那美妙的、奇异的美景中传到他耳际。

另外那两位终于来了。他们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个子矮小、身穿黑衣的罗梅利心情既紧张又烦乱。他不时地搐着,好像他的身体触了电似的,而激动不已的斯平纳试图让他镇定下来,并使他相信什么。

“没错,两姐妹,两姐妹!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时间还早呢,咱们现在坐下来。”

格罗对其他两位使眼,示意他们别在他儿子面前提到这些事。后来,意识到他们不能自制他们是如此激动,于是格罗便转身叫托里林诺到博格赫西别墅那儿去散散步。

这孩子咕哝着,不情愿地走开了。

托里林诺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来,看到那三个男人的脑袋凑在一块,正围着那张小桌子神秘兮兮地闲聊着。然而,他父亲摇摇头,说,“不,不……”

毫无疑问,斯平纳正在引诱他们。

半小时后,托里林诺回来时,那两位朋友罗梅利和斯平纳已经离开了。孩子的父亲处于极为孤独的状态,正独自呆在那儿等着他。父亲的表情变化太大了,目光充满着痛苦和忧郁。因此,他儿子在那儿站了片刻,惊愕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我们要不要走,爸爸?”

看来,格罗没有听见他的话。格罗望着他。格罗以孩子气的、泪眼汪汪的怪相紧闭双唇,又暴发出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尔后,他站起来,抓住儿子的手臂,使尽全身力气捏紧,仿佛想传达自己不能说,也不晓得该怎么说的某种信息。他们朝彬芝阿纳大门的方向走去。

托里林诺觉得被拽着朝他的住处走去。是的,他们马上就到了。他的住处就在第二条巷子的尽头,那儿有一盏街灯亮着。他渐渐地绷紧手臂,企图挣脱父亲的手。他父亲注意到他的反抗,焦虑地盯着他,试图动之以怜悯。

“噢,上帝!噢,上帝!”托里林诺想道,“还是老一套!老一套的折磨!上去,是吗?请求他最终屈从,却再次听到她说‘不,不’?”

到了巷口,来到街灯下,他决定不上去,固执地对父亲说:

“不,听着,爸爸,我不上去!我不上去!”

格罗以可怕的目光瞪着他的儿子。

“不?”他说道,声音里带着愤怒。“不?”

他一言不发,轻轻地把儿子推开。托里林诺被单独丢在无人的大街中,最初有点茫然,一时觉得他父亲永远离开他了。后来,父亲又在远处出现。他觉得父亲将永远迷失在人中,成为沿街而下的众多的陌生人中的一员。后来,他心里充满惊恐,开始在远处跟着父亲。

他不让父亲看见,跟着他沿着维亚卡波勒卡斯、维亚杜韦马其利、维亚康多蒂、维亚枫丹拉迪博格赫西,穿过皮亚察民科西亚。他来到维亚迪托尔迪诺纳时收住了脚步。

罗梅利和斯平纳正从那条黑暗的小巷走出来,他父亲与他们会合。罗梅利用一条黑边手帕捂住眼睛,正在呜咽着。他们三人正在走过去,倚在沿台伯河岸的矮墙上。

“你这个白痴!唉!”斯平纳喊着,猛摇罗梅利的肩头。“她那么漂亮!那么妩媚动人!”

罗梅利啜泣着,回答道: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你不会明白的……这是面子问题!对家庭的神圣义务!”

然后,斯平纳转向男孩子的父亲。

在这五月里的明净的月夜,在接近似乎还留有落日的余辉的河水边,人们还可以看清楚这三位忧虑不安的男人的所有手势和面貌。

现在,斯平纳正试图使格罗相信罗梅利是错的,而罗梅利还在较远处擦眼泪。男孩子的父亲在那儿站着,以凶狠的、张大的眼睛盯着斯平纳。突然,格罗揪住斯平纳茄克衫的衣领,把他使劲一摇,使他逃得远远的。然后,他猛然跳上矮墙,样子显得特别高大。他高举起双臂,大声喊道:

“瞧!这事就是这样做的!”

尔后,他跳到河里。水花飞溅。两声惊叫,紧接着,又从远处传来另一声惊叫。这第三声比前两声更加尖锐、刺耳,是男孩发出的。他未能冲过去救父亲。由于恐怖,他的双几乎站不住了。

(黄水乞译)

【赏析】

《孤独者》是意大利杰出小说家和剧作家路易吉·皮兰德娄的小说作品,皮兰德娄小说以其哲理以及反传统艺术手法,跻身于欧洲现代派先驱行列。《孤独者》作为皮兰德娄早期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和皮兰德娄小说一贯风格一样,描写了和作者同时代的普通人的神生活,描写了一批小人物的卑微的日常生活和心路历程。皮兰德娄善于描写普通人忍受生之痛苦的各种状态,他的小说着重表现了神生活危机,展现出一种司空见惯的、全面的神危机。

《孤独者》这篇小说篇幅不长,故事情节简单,皮兰德娄将笔墨着重于一些小人物,在《孤独者》这篇小说中,一出现了四个人物: 妻子出走的格罗先生和他的儿子、鳏夫罗梅利、单身汉斯平纳。皮兰德娄描述了三位孤独者形象,最后格罗由于妻子出走而陷入抑郁,以致自杀。

皮兰德娄虽然选择的是存在主义的同题材——孤独,但是与其他存在主义作家不同的是,他在创作的过程中尤其是细节描写中力求真实可信,他并没有完全用现实主义手法,而是采用了一种特殊的白描方式,他将平常人的素材制成零碎的形象片断,使作品中的图景既不脱离生活,也不完全和现实一致,这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小说用第三人称展开,主人公们都带有一点神经质。皮兰德娄着重描写了主人公的心理活动,男主人公们望着眼前的女人们入迷,他们的心理是复杂而敏感的。皮兰德娄写道:“而那些高贵的小姐呢?谁晓得她们多么乐意付出她们的身体所能够提供的快乐!而他们也许只好在徒劳的期盼中渐渐消疲,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而心谁晓得多么热切。”这些描写就是男主人公们此刻心灵的真实写照。小说将失去女人的男人们对于“”的渴望用白描的手法体现出来,却又进行了夸张:“他们的目光常常刚刚从她们当中的一个移开,便又马上盯住另一个女人,并且目送她远去,仔细察看她的每个动作,或盯着她的某一特征: 她的脯、部、颈部或红润的手臂……”这些白描显然是夸张了,但是作者犹如用放大镜放大了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他们需要女人的陪伴,从而减少他们的孤独感。

在小说中,格罗先生、罗梅利、斯平纳都是皮兰德娄笔下的孤独者,但是他们孤独的根源却各不相同。格罗因为被妻子抛弃而变得孤独抑郁;罗梅利是因为原本相亲相的妻子突然病逝而感到孤独;斯平纳则是单身汉,他年轻时享受过女人的温存,但是现在他接受了年老时意料之中的孤独。他们的孤独的成因是不同的,也就决定了这三位孤独者对待孤独的阐释方式。他们都是老年男子,但是对女人都有着相同的欲望,皮兰德娄在小说中略带夸张地写道:“他们啜饮着度数很低的比尔森啤酒,用麦秆吸管喝糖浆般的汽水,观看所有过街的女人,不论她们是独自一人的,成双搭队的,抑或由丈夫陪伴的: 已婚女人,年轻姑,拖儿带女的年轻,那些前往博尔赫西别墅的路上从有轨电车上下来的女人,那些乘马车从那儿回来的女人,以及步行或乘车,或在马路对过的大旅馆奔进奔出的外国女人。”出于人的原欲,他们都需要女人,皮兰德娄却没有将这些需要女人的男人一概而论。格罗先生是被妻子抛弃的,他不断寻求妻子的原谅,软硬兼施,甚至把儿子当作工具来利用,他偏执地认为自己只是需要一点点,但是妻子却不愿意给予,他是一个争取摆脱孤独的人,但是欲望越是强烈,挫折感越是深重,因此最后他在屡遭妻子拒绝后,神崩溃,投河自尽。而鳏夫罗梅利则不同,他是一位外表看来干净英俊的绅士,“他有受妻子抚的、小个子英俊男人的细腻、完美的容貌,每个星期天都到公墓,给已故的妻子送去鲜花”。因此,妻子去世以后,他比其他两个男人更加感受到失去了一个沉浸在回忆中的家的悲痛。他也需要女人,但是他是胆小的、懦弱的,他常常竭力想寻觅到一个能够恢复妻子可形象的优雅动作,他也常常回忆以前的快乐。但是对于寻找新的快乐,他却失去了信心。他感受到了新的情,但是他认为这种情是“不合时宜的”、“荒唐可笑和令人绝望的”。因此,当他遇到新的情时,他采取保守的态度,认为重新追求情与建立神圣的家庭是相违背的。作者对于单身汉斯平纳着墨最少,但是他倒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年轻的时候用自己的方式让自己过得快活,而且他本人希望自己的老年生活变得孤独,不再有女人的殷勤和安慰,对于女人,斯平纳还是保持着追求的态度,而不是优柔寡断畏首畏尾。皮兰德娄在人物刻画上使用了夸张和怪诞的手法,他笔下的人物各有特征,因此不同特征的人撞在一起,就发生了和生活有关却超越生活的一出出悲喜剧。这些人物总是非正常的,正是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使他们陷入了特殊时刻。但是皮兰德娄笔下的人物却不太具有个人彩,而是带有一般的普遍意义,从而以一种生存模式而存在着。

值得一提的是,《孤独者》与其他皮兰德娄的短篇小说一样,总有一个旁白者“我”存在。因为他的叙述带有明显的主观彩。除了前文提到的用第三人称叙述,作者通篇试图用一种图景式的叙述方式,比如其中有的场景出现在“维亚威尼托树下的一家露天饮食摊”,几个孤独的人观看着来来去去的女人;有的场景则是“在大街两旁的大树荫下”,生活激起了更大的波澜;有的场景则是在河岸的矮墙上,格罗先生一跃而下,投河自尽。这样的叙述方式使读者在获得阅读体验时总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旁白,这样的旁白者不仅仅带来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而且还能把个人的气质与感情带进了作品。皮兰德娄非常关注社会民生,具有高度的洞察力。《孤独者》篇幅并不长,但是其中寥寥数笔,就将不同的孤独心态跃然纸上,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任何一个孤独者的心态都无法被他人彻底理解,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处事方式给予别人建议。可以说,《孤独者》中的格罗、罗梅利、斯平纳是互相对照式的,他们身上带有一定的普遍,每个孤独的人有着不同的故事,也有着不同的孤独。皮兰德娄用他高度的人生洞察力和独特而深刻的哲学见解叙述着人生的无奈,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叙述格调。他将一种深沉的“黑幽默”寓于他的文字中,读者在阅读时淡淡一笑之余,便品出了人生的苦涩。

皮兰德娄是一个天才作家,他的短篇小说普遍都具有哲理化的主题和灵活多变的形态,他使读者身临其境,将孤独的小人物形象展现给读者。独特的人物刻画、与众不同的叙述方式以及哲学,这都是《孤独者》值得一读的地方。

(孙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