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亭三马《浮世澡堂》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九月中旬的江户。早晨,在小贩“纳豆,纳豆!”的叫卖声中,三十多岁的瘫子豚七,身穿衣裾都拖下来的睡衣,肩上挂着像是用油煎过的巾,虫爬似地走到澡堂门口,怪叫着让伙计开门。中午,一位从西部初到江户的人,误把别人的衩当成手巾来擦脸。明白真相后,回想那油腻和臭气,懊悔不已。下午,一个醉汉被站着冲洗身体的人溅到热水,随后又有人端着冷水不慎滑倒,将冷水泼到醉汉身上。于是醉汉大发雷霆扬言要揍那两人,两人道歉也无济于事。后来一位豪杰出现,言语教训一番,又险些揍他几拳,醉汉方悻悻而去。女澡堂里,艺们谈论着时兴的发式和客人;老太太们闲聊着彼此的家务琐事;女佣们在背地里议论着主人;江户女和大阪女围绕两地的方言不厌其烦地争论着。

澡堂里,有抱着头呻吟的,也有拍着屁股高谈阔论的;有关于伦理道德的侃侃而谈,也有不着边际的东拉西扯。在这九尺四方的澡堂里,贤愚邪正,贫富贵贱,“悉成形,协于天地自然的道理”。神祇释教恋无常,都混杂在这澡堂中了。

【作品选录】

窃惟教诲之捷径,盖无过于钱汤者。其何故也?贤愚邪正,贫富贵贱,将要洗澡,悉成形,协于天地自然的道理,无论释迦孔子,阿三权助,现出诞生时的姿态,一切惜欲求,都霎地一下抛到西海里去,全是无欲的形状。洗清欲垢和烦恼,浇过净汤,老爷与小的都是分不出谁来的体,是以从生时的产汤至死时的浴汤是一致的,晚间红颜的醉客在洗早澡时也像是醒人。生死只隔一重,呜呼,人生良不如意哉。可是,不信佛的老人在进澡堂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地念佛,好的壮汉脱了衣服,也按住前面,自知羞耻,狞猛的武士从头上被淋了热汤,也说这是在人堆里,忍住子,一只臂膊上雕着眼睛看不见的鬼神的侠客,也说对不住,在石榴口低下头去,这岂不是钱汤之德么?有心的人虽然有私,无心的汤则无有私。譬如有人在汤中放屁,汤则勃勃地响,忽然泛出泡来。尝闻之,树林中的矢二郎那或者难说,凡为澡汤中的人,对于汤的意见可以不知惭愧么?凡钱汤有五常之道焉。以汤温身,去垢治病,消除疲劳,此即仁也。没有空着的桶么,不去拿别人的水桶,也不随便使用留桶,又或急急出空了借与,此则义也。是乡下佬,是冷身子,说对不住,或云你早呀,让人先去,或云请安静,请慢慢的,此则礼也。用了米糠、洗粉、浮石、丝瓜络去垢,用石子断之类,此则智也。说热了加水,说凉了加热汤,互相擦洗脊背,此则信也。在如此可贵的钱汤里,凡是洗着澡的人,因了水船的升,净汤的桶,而悟得随器方圆的道理,又如澡堂的地板那样,自己的心也常要摩擦,不使长诸尘垢。人生一世五十年,即使有两回洗澡的人,也如澡堂的招贴所说,各人该有分别。又如贴着的那样,有一心不足的万能膏,虽然没有给傻子擦的好,但是有走马的千里膏,给予鞭打的交情的无二膏。如将口中散翻转过来,便是忠孝的妙,使得两亲的安神散,对于烦恼小心火烛,有似澡堂所定的规则。心里如发起骄奢的风,家私就无论何时都要早收摊了。五伦五体乃是天地所寄存,凡是携带贵重物品各位,因了酒而神魂失落,与本店无涉,从自己招来的祸祟,别人一切都不能管。名声利欲的吵架争论,喜怒哀乐的大呼小叫,均属不可。如不遵守此项文告,则来不及洗末次的澡,说是已经拔栓了,虽是后悔去咬手巾,也是无益了。盖世上人心等于澡堂的白虱,在善恶之间容易移动,从权兵卫的布袄移到八兵卫的绸衫,从乡下使女的围裙移到大家妻女的美服上去。昨天一件小衫脱在席子上面,与今天的夹衣脱在衣架上相等,富贵贫贱在天,善恶邪正乃所自召也。善悟此意,则人家的意见正如早晨的澡汤似的,很能沁透自己身子里去吧。一生的用心在于将身体收在包租的柜里,灵魂上加了锁,不要把六情闹错,坚守约束,神佛儒行会的司事盖上牡丹饼大的印章云尔。

维时文化六年己巳便于初春发兑,于戊辰重九动笔,照例赶写,至后中秋吃芋头,乃成此屁似的小册。

在石町的寓居,

式亭三马戏题。

××××××

早鸦的声音:“呀,呀,呀,呀!”

早晨小贩的声音:“纳豆,纳豆!”

人家打火的声音:咯,咯,咯,咯!

此时开幕出现来的乃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睡衣上面系着细带,里面的衣裾拖了下来,几乎盖住了木屐的屐齿,像是用油煎过了的一条手巾,耷拉着挂在肩头上,手掌上搁着盐,用右手指擦着牙齿,仿佛虫在爬走似地走上前来,这乃是所谓瘫子的病人,名叫豚七。

豚七:“啊呀,还还没有开,没开,没开么?睡睡早觉的家伙!”独自说着话,走到门口,高声怪叫:“伙伙计,伙计! 还不起来,还不起来么?太菩萨起来,起来得把屁股都要晒焦了!喂,喂,伙计!——啊呀,啊呀!啊呀呀!粪粪,粪踩了,粪踩了!咦,咦,脏得很!”

回头对睡在旁边的狗说:“是你,是你吧?坏东西呀,是你吧!纳塔多得,粪踩了,粪踩了!喂,这畜生,这畜生!” 一边骂着,把牙粉的唾沫向狗吐过去,蹒跚的站立不稳。

二十二三岁的男子,前额拔去头发,鬓角剃齐,梳着髻儿,布手巾上随处有着胭脂口红的痕迹,搭在肩头,牙粉袋中插着牙刷,塞在丁字髻作一起挟在胁下,穿着睡衣走来。

从对面横街里出来一个二十岁多的男子,前额显然是近时拔过,只是带子和木屐显得注目,稍微歪了头用牙刷刷着臼齿,在吐唾沫的时候,把手巾掉在地上了。这边的男子甲看见了,笑着说道:

“浑蛋,手巾掉了!为什么那么糊里糊涂的?”

乙用木屐的后齿定住,骨碌地转过身子去,拾起手巾来,又去看自己背后的带结子,在狗身上绊了一下。

狗叫:“汪,汪!”

乙:“畜生!死躺在讨人嫌的地方!”

甲:“怎么?是你自己讨人嫌,正是活该!”

乙:“别妒忌人吧!这家伙披上了凤凰的衣服。——什么,澡堂还没有开门么?真是一班睡早觉的家伙呀。喂,可不是欺人么。你想是什么时候了?卖纳豆的已经第二次上街,这时候卖金时豆的也就要来了。——啊,手巾给我看!带着胭脂……哼,真是现世报,从那地方去抢了来!”

甲:“算了吧,别说叫人生气的话了!要是男子汉,也去拿一条吧!哥儿不是一样的哩!”

乙:“当然不是一样嘛!如果没有眼睛鼻子,可不是同擦山葵的板一个样儿的脸么?那正可以从铁头鱼那里,去收头钱来么。”

甲:“这浑蛋!”说着玩话,把乙往沟板上一推。

乙:“呀,狗屎!啊!”赶紧跳开。“谁已经踩过了。”

豚七:“刚刚才是我踩了。”

乙:“是你踩了么?本来不踩也行嘛。这真是多余的事情呀。”

豚七:“就就是多余,已经踩了,是是没有法子的事。喂,木屐塔塔得塔拉……”

甲:“说的什么,一点都不懂。喂,你的病也真是麻烦。还没有好么?”

豚七:“什什么,好了,好了。不不碍,不碍了!这这个样子,看这个样子,不碍了。”说着话两只脚踏给他看,蹒跚地要跌倒,勉强支持住了顿着脚说:“这这个样子,脚已经不碍了!前几天本所的伯母,伯母那里火火烧了。我跑了去了。帮忙,帮忙,我很多帮忙。伯母称赞了,伯母称赞了!”

乙:“她称赞怎么地说?”

豚七:“她她说不碍了,说不碍了。那么该到赞岐的金毗罗老爷,金毗罗老爷那里去,去谢谢去。”

乙:“你还是信仰那堀老爷吧。你还没有真好哩。那是危险的呀。”

豚七:“堀老爷,领得贴用神符,说得很难得的。塔塔得耶达契,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莲华经,题目题目,念三百遍,三百遍。”

甲:“题目念三百遍是太少了。”

豚七:“早早,早饭前呀。题目,说不是空肚念是不行的。——我的阿,疼我,疼我。了不得,了不得的,非常的我。浅草的舅父,讨讨厌我,说做和尚去吧,说做和尚,做和尚。”

乙:“做和尚倒好,你还是听舅父的意见吧!”

豚七:“不,不,阿不答应。我,将来做新郎,新郎哩! 不得了,不得了!那个,那个。”

甲:“做武士去么?”

豚七:“是两刀,两刀呀!不得了,不得了!喂,脚是这个样子,不不碍了,不碍了。”把蹒跚的脚在沟板上顿了两三下,这时候澡堂的门向里边开了,豚七踉跄地去靠着大门,却站立不住,随着那门嘡地一下,仰着倒在门地上了。

甲乙:“啊,危险危险!”

澡堂的伙计大吃一惊,从台上跳下来,和甲乙二人一同将病人抱起。这时候豚七只是仰卧着,睁着眼睛看着众人。

伙计:“什么地方都没有受伤么?”

乙:“你看!刚说着,就跌倒了。”

甲乙:“哈,哈,哈!”

豚七:“什什么,不碍的,不碍的!嘻,嘻,嘻!”苦笑着表示不肯服输,走到上边来。

伙计:“各位,都早啊!”

甲乙:“嗳。”

乙:“早觉睡得好呀。”

伙计:“嗳,昨夜睡得迟了。”

甲:“这很可疑呀,伙计!”

乙:“是去看尼华加去了吧?”

伙计:“嘿嘿嘿,要是那个那倒是好了。”拿了坐垫打拂钱箱,坐了下来。

甲乙脱去衣服,回顾豚七的方面。

乙:“别再滑了吧!——啊,冷呀!今早真是怪冷。”

甲:“是同行,是同行呀!同行,同行!”跑步走去,进了石榴口,立即哼起小曲来:“这是——呀!”

豚七脱了衣服,狼狈似地用手巾按着下身,拼命用心地看着前方,用了苍蝇拉车似的脚步走着。

豚七:“好容易到了!”钻进石榴口去: “对不起,对不起!——啊,热,热,这热真叫热!了不起!是石川五右卫门,是石川五右卫门了!”跨进浴池,皱着脸,不服输地哼起曲调来:“啊,如今是在吉田町呀,流连呀。”

甲乙:“阿唷,这才是豪杰呀!呀,是呀!哈,是呀!”

豚七听了二人的帮腔,更加有兴头了:“喂,流连呀,流连呀喂!”

××××××

从西部地方初到江户来的人,不知道澡堂的情形,大睁着眼矗立在那里,看见洗子用的浅木盆里泡着一条新的泥兜式丁字带,说道:“这真是很对不起的事情!热水也舀好了,连手巾都加在里面,这是太难为了。”

他把自己的手巾绞干了,晾在晒衩的竹竿上边,却将那新的泥兜带从热水里掏起来,开始洗脸:“这个热水怎么是有一股臭气的呀,呀,臭呀,臭呀!这是怎的,是什么呀?可不是人家用过了的么?啊,浮着这些油。哎呀呀,那么闪闪有光的,好像是洗过鲸鱼什么似的!怪气的味儿,把它倒了吧。”将热水浇在身上,拿着木盆到舀热水的那地方去。

舀热水的:“你拿这木盆到这里来,可是不行呀!还是放在那地方,拿小桶舀了去倒吧。”

西部人:“哎,哎。”舀热水的人以为他是要洗衩,所以这样指挥,那汉子听了指挥,回到原来的地方,特地拿了小桶舀水去,倒在洗衩的木盆里使用。

西部人:“这手巾原是新的,怎么会得这个样子,这里那里地都弄脏的呢?好像是丢进沟去过的样子,这样腌脏。”把泥兜丁字带摊开来看,见到前后都有带子钉着:“在这里前后都钉着带子,大概把这物事包到头上去时候,用这带子好套在下巴颏儿底下的吧?这倒是很方便的呀!”将带子卷在臂膊上,拿作一,遍身擦洗。

有上方人从浴池里出来,走到木盆旁边,四面观望:“啊,这怎么啦?刚才泡在这里的衩没有了!还没洗过的东西,不会得丢掉的。无论怎么找总是不见,这真是怪事了。”看见西部人拿着当手巾用,正在洗脸,大吃一惊道:“喂,这了不得!那里不是你的手巾么?”

西部人:“哎,哎。这物事原来是搁在木盆里的,我自己带来的手巾,是挂在这儿哩。”

上方人:“呀,坏啦,坏啦!你真胡乱乱搞的人呀!那不是手巾,乃是我的衩啊!用衩洗脸,真是傻干。是给狐狸迷了呢,还是发了疯?你,是在干的什么呀!赶快把身子淋一下子吧。真是惶恐得很!”

西部人听了这话,也大吃一惊:“难怪,我觉得这么油腻得很哩!再过一会儿,就要全洗干净了。嘿,嘿!这个,这个,回想起那臭气来,啊呀呀,啊呀呀!”把衩抛在木盆,走进浴池里去了。

上方人:“哈,哈,哈!哈,哈,哈!了不得的大傻瓜呀! 这倒是比我自己洗的,还要好得多哩。因了偶然的事情,得到了意外的侥幸。呀,这并不是因了偶然的事情得了意外的侥幸,乃真是因了衩的事情得到了泥兜的侥幸了!这不是很好玩的双关话么?哈,哈,哈!”

××××××

在这时候,后边的一个人站着,拿热的净水浇洗身子。恰巧又有一个人舀了一小桶冷水,端着走来,滑了跌倒,直淋在醉汉的头上。

醉汉:“啊,啊,冷得很!喂,喂!嘿,那边的汉子,为什么站着浇水,溅到我身上来!还有还有,嘿,这边的汉子,为什么跌倒,用冷水浇我的?”

甲乙:“嗳,对不起!这是不注意,没有法子。”

醉汉:“什么,不注意?喂,那人的跌倒可以说是不注意算了,冷水浇在我身上,说不注意就可以算了么?把人家放在汤里一泡,又过上冷水,想当作野小子的凉面那么去做么?”

甲乙:“哈哈哈!”

醉汉:“不,别笑!没有什么可笑的!拿水来泼了人,那才真是泼水吵架了。你们两个我都来应付。喂,这个样子,像是水瓶落在老鼠里那么烂湿了。这决不能原谅的。你们两个都等着吧!喂,伙计,一直从前就想要打架的对手,好容易才算有两个一起出来了。索借一个笸箩给我,在浴池里去捞一下子,可能还有两三个人吧。喂喂,大家拿定主意吧!不要放走了那两个!放走了的话,我就来找伙计做对手。现在看着吧,我来怎么的干!”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踏在一块浮石上头,嘡的一下仰天跌倒了。

醉汉:“啊唷,痛啊,痛啊!你们,出其不意的——”说着去看脚底下,乃是一块浮石。“什么,浮石么?不管浮石,不管哪个家伙,我都来应付!”可是弄错了对手,抓住了别一个豪杰的手。

豪杰把醉汉推开:“什么,这个报应的家伙!四个钱一吊子,一碗汤豆腐,算是顶破费了,喝浑酒嚼糟的东西!这可不是个浑蛋么?也不想一想这是谁,就来找事。这边是从正月初二的初次澡堂起,直到三十大年夜的半夜为止,这种事情是决不害怕的,江户子嘛!哪,这么说虽然似乎有点寒碜——”

劝架的人:“喂,这样算了吧!”

豪杰:“唔,不,连你也来欺侮我么?这边是大抵的事情都是谅解的,好像是踩了叭儿狗的狗粪的那样面貌走过去算了。不懂得情理也要有个限度。这是在什么地方的汲水瓶上挂住的家伙呀!水也不识得的来吹水泡。喂,又不是听六十六部讲立山的故事,从头那么恫吓一起,有什么用处!若是石菖蒲盆里的大眼子儿,去追赶大小相应的觔斗虫,倒也还有点相配,想去吞吃鲸鱼或是鳌鱼,那才是变把戏的好手哩。好像鸭子要想爬上鹰架去的那副模样,要来和我打架,真是叫人要恶心煞。”

伙计:“喂,这样算了,就谅解了吧。”

醉汉:“什,什,什么!说鸭子么。鸭,鸭,鸭子是什,什么事呀?”

豪杰:“什么,怎么啦? ”

伙计:“喂,喂。”

旁边的人:“喂,你喝醉了酒,也太是啰嗦了。请你别再吵了吧。”

醉汉:“醉,醉酒?我什么时候醉了?我并没有醉。如果以为我是醉了,真是的,那就想错了,真是的!”

豪杰:“喂,因为是醉汉,所以我忍耐过去了。要不然的话,我老早就把他揍了。”

醉汉:“啊,有趣得很。你就揍了来试,试试看吧!浑蛋!真是的,真是的又是真是的。来,来揍了试试看。真是的又是真是的。”

醉汉被两三个人所抓住,摇摇摆摆,晃晃荡荡的,好像是牵线木头的傀儡似的,眼睛却是定着,瞪着看人。豪杰也好容易经人劝止,分了开来。

伙计:“喂,你这事反正后来会明白的。大家都清楚知道,你就饶恕了算了。大不了是个醉汉,没有什么办法。”这样的劝走了,那个醉汉由大家帮忙,给他穿好衣服,送了出去。门口有许多小孩,大声叫喊。

××××××

上方系统的女人,身体稍矮而胖,脸白,嘴唇厚,眼边搽淡胭脂,口红浓得黑发光,很粗的簪子用白纸重重包裹,为的怕玳瑁受湿要翘的缘故,用了很可的声音说话。

上方:“阿山姐,了不得的冷呀!不晓得为了什么,这几天肚皮情形不好,每夜里就肚痛,真是很苦恼。因为这样子,想到澡堂里,来温暖它一下子,所以泡了许多回了。——阿山姐,你看那个吧!在那家的旁边站着的,那小娃子。不知道那是什么颜呀?”

阿山:“那个么?那是,蓝里带红的红青呀。”

上方:“那是很好的颜啊。”

阿山:“是叫作什么淡紫的,漂亮得很。”

上方:“是很雅致的嘛。我是顶喜欢,顶喜欢那江户紫的。我很想那么样的一件衣服。——阿山姐,你转过身去吧。”

阿山:“你给我擦洗背脊么?那是太对不起了。”

上方:“怎么的,你倒是胖呀。”

阿山:“讨厌啊!胖子我是讨厌透了,还想喝了醋,让它瘦一点儿呢。”

上方:“是么,胖子岂不好么?”

阿山:“可是,你瞧,袅娜,苗条,岂不还说是什么柳腰么?”

上方:“是么?我倒是觉得不会伤风是很好哩。要是谁来和我赛跑,我还是躺倒了滚着,或者更快一点吧。”

阿山:“啊哈哈哈!——已经打了四点了么?”

上方:“你说什么呀?早已经打过了。一会儿就要是正午了吧。”

阿山:“是么?日子真短了!”

上方:“可不是么?——这里出去之后,不到我那里吃饭去么?照上边的做法,想做了圆的来吃,说了不晓得多少遍,家里的总是闭了耳朵不听见,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说煮了圆的给吃吧,既然这么说了,所以中午是吃圆的呀。”

阿山:“圆的,是什么呀?”

上方:“本地是叫作甲鱼嘛。你也吃吃看。”

阿山:“啊呀,讨厌,怪可怕的!什么甲鱼,我看也不要看。你说煮圆的吃,我还以为是麦饭呢,原来乃是甲鱼么。啊,想起来也不愉快。在江户呀,漂亮的叫甲鱼是说盖子哩。”

上方:“什么呀,盖子?盖子是怎么样的东西呀?”

阿山:“因为像是盖子,所以是盖子嘛。上方说圆的,那是什么缘故呢?”

上方:“壳是圆的,所以是圆的嘛!”

阿山:“那么,两方面都是一半一半的牵强附会啊。”

上方:“是啊!本地叫作什么甲鱼羹,甲鱼羹的,我以为是怎么样做的哩,真是好笑,这并不是羹汤,原来就是上方所说的滚煮嘛,咸得要命,真不好吃。照了上边的做法做去,没有这样没味儿的东西。第一是用淡清酱的,所以当作下酒的菜,那是顶好的。我是顶吃这物事的。就是鳗鱼,本地的也只是柔软,没有什么味儿,说起上边的鳗鱼来,不是这么样的东西。有名的地方是,京都二条的鱼池,大阪的大正,此外鱼店虽然还有很多,说起上等的,那就是这几家了。怎么办的呢,用铁串上穿了拿来烧烤,烧好了之后,再适当地切作几段,装在大平碗里,紧紧地盖好了拿出来,无论怎么样也不怕会得冷掉了。”

阿山:“在江户是,这样子的小气事情是不流行的。江户前的烧鳗是,把热腾腾的出热气的鱼排列在盘子上拿出来。吃着的时候冷掉了,就那么的搁下,吃那再要来的刚烧好的,那才是江户子的办法。冷掉了说拿去喂猫吧,用竹箬子包了拿回去的,那还是很善于打算的人呀。”

上方:“是这样么?那么,这算是什么江户子呢?要不让有什么废物,那才是可是自夸呀。好阔气的说什么江户子,从上方人的眼睛里看过来,可全是不行啊。自夸的事情都是颠倒的。所以说江户子是不中用的东西嘛。”

阿山:“不中用也好嘛。生为江户人,可以感谢的事情是,从生到死,决不离开诞生的土地一寸,嗳。像你这样的,生在京都,住过大阪,又转到各地方去混过,终于来到这难得的江户,一直在这里生活。所以你们是被叫作上方的赘六的嘛。”

(周作人译)

【注释】

钱汤今用原文,意思也即是澡堂。——译注

那地方指新吉原,馆的集中地。——译注

民间传说是劫富济贫的大盗,公元16世纪被捕,用大锅煮死,至今用大铁镬烧水的浴池俗称五右卫门盆。——译注

【赏析】

《浮世澡堂》是日本江户时代“滑稽本”作家式亭三马的代表作,与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徒步旅行》堪称江户“滑稽本”的双璧。在作品中,不同人物纷纷登上“澡堂”这一舞台,尽情地表演着人生百态,将江户时代的庶民生活真实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滑稽本”是日本江户末期的一种小说形式,它大都取材于商人等平民的日常生活,撷取其中幽默的片段,采用诙谐、俏皮的对话形式,以幽默的笔调进行描写。《浮世澡堂》一书“不故意以求人笑,然诙谐百出,妙想横生,一读之下虽髯丈夫亦无不解颐捧腹,而不流于野鄙,不陷于猥亵”。本书译者周作人先生酷此书,称其极具“幽默趣味”,并言其为自己较满意的翻译作品之一。读此“滑稽本”,读者会因其“妙想”和“幽默”或开怀一笑或笑中带泪,更能透过这“澡堂风景”领略日本江户时代的市井民风、浮世百态。

所谓“浮世”,此处为“现世”、“社会”或“人生”之意,作品题为“浮世澡堂”,作者的意旨不言自明,应是借“澡堂”来描述现世。作者开章明义道:“窃惟教诲之捷径,盖无过于钱汤者。其何故也?贤愚邪正,贫富贵贱,将要洗澡,悉成形,协于天地自然的道理。”所谓“教诲之捷径,无过于钱汤”,我们必须从作者所处的时代来解读。江户时代,德川幕府利用儒学来钳制思想,在文艺上着重“劝善惩恶”的教化作用。当时的文人对此多有抵触情绪,只好进行消极抵抗,于是就采取以劝惩神为表,以游戏为本位的“戏作”手法来创作。作者开篇就谈教诲,并借“澡堂”之景,足见他对统治者的揶揄和讥讽。其后,他更加煞有介事地大谈澡堂也有“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一面宣扬道德教训,一面用诙谐语引人发笑。澡堂中人虽职业有殊,身份存异,年龄有别,但都展现着最自然的真我。作者以他锐利的观察描绘着江户时代的世间众生相。

江户时代不同于贵族文学一统天下的奈良平安时代和武士文学占主导的镰仓室町时代,当时的封建体制相对稳定,经济快速发展,京都、大阪、江户等大城市的町人(商人)阶层掌握了经济实权,也有了对自身文化的诉求。于是不满武士阶层传统文化的保守,更着重于大众和娱乐的“町人文化”应运而生。三马的这部作品可谓顺应潮流,合乎“町人”口味,一经面世就大受欢迎。

作品的人物设定别具一格。没有贯穿全书的主人公,而是出场人物不断变换,轮番登场,尽情表演。这缘于人物表演的场景——澡堂。澡堂可以说是当时江户(今东京)庶民的社交场所,自然就有各种人物、举止和话语。作品人物繁多,但个却极鲜明生动。首先出场的瘫子豚七,因中风而行动不便,说话含混不清,别人问及病情,还自夸地说“不碍事”了,甚至嚷着以后要做新郎、武士,澡堂门一开却踉跄着跌倒。泡到浴池中,居然说自己成了传说中劫富济贫的大盗石川五右卫门。他那笨拙而又不服输的样子被刻画得惟妙惟肖。作者着墨颇多的是一个醉汉,周作人先生在翻译后记中提到这醉汉可能代表武士这一流人,所以对这一形象的描述应该具有影射、讽刺武士的含义。有两个澡客不小心溅水到醉汉身上,人家道了歉,但他却借着几分酒气非吵嚷着要揍人家,那言语举止显露出自大跋扈、唯我独尊的架势。而最后他却遭到一位豪杰——市井游侠的讽刺呵斥而被制服。作者利用他们的交锋暗示当时市民与武士之间所存在的矛盾冲突。

作品的诙谐语言也堪称一绝。作品不设单一主人公,让众多人物间展开对话,在对话中又穿插许多诙谐、幽默的双关语和笑话。这一手法不仅简洁易懂,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更突出了作者的“戏作”之旨,也正符合“大众”、“娱乐”的市民文化需求。三田村曾说《浮世澡堂》可以说是日本的“落语”小说,式亭三马自己也曾声明写此作品的初衷与他听过当时有名的落语家三笑亭可乐的表演有关:“善通人情,诙谐无比。旁有书肆中人,忽发欲望,提议以浴堂故事为本,增补些俗事可笑部分,请为编写。”“落语”即“笑话”,与中国的单口相声类似。在作品中笑料频出,或讽刺说者,或幽默地展现人物格,极为有趣。一个讨钱的和尚,为讨好商家说:“早上的和尚,整个的赚头。”实际上,“和尚是整个的赚头”是讽刺和尚不劳而获的俗语,这和尚却用它来恭维商家从早上就赚钱,一语双关讽刺了和尚讨钱时低三下四的模样。把别人的衩当作巾擦脸的西部人满怀狐疑的自言自语刻画了他一喜一忧的心,与上方人的对话彻底打消其疑虑却令其懊恼不已,此处极富喜剧效果。“上方话和江户话的争论”一章,通过两地女人针锋相对的语言刻画了她们彼此瞧不起对方,自恃自得的姿态。江户女藐视大阪人的小气,大阪女不甘示弱地揶揄江户人的自夸,围绕两地方言发音的不同展开的对话也是笑料百出。

各种人物有趣而生动的对话让我们领略了江户的诸多世相,这正是作品的妙之所在。但是,不可忽视的是在作品的许多场景和对话中也隐含着作者的道德价值观念,这也是作品的教化意义所在。但这种教化并非为迎合统治者的口味,而是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提倡良知和善行,倡导孝敬与谦让。人们对花光家私的荡子的小气与不孝嗤之以鼻,对孝敬婆婆的媳妇交口称赞,作者借他人之口表达了自己心的是非曲直。此种手法比单纯的说教或是简单的娱乐更具意义。

当然,这部作品也有其局限。篇章结构松散且多有重复,整部作品两篇四卷,却有三十六个小章节;缺乏完整的故事情节,减弱了其吸引力;人物显得过于混杂,形象也多有雷同;语言虽风趣幽默,有些笑话留有牵强附会的痕迹。这些美中不足在其后的作品《浮世理发馆》中有所改善。总之,式亭三马在当时独辟蹊径,创造了自己独特的“笔头取笑”、“舌头逗乐”的写作风格,为读者呈现了一幅江户时代市井生活的生动画卷,为日本近世文学添上了不可或缺的一笔,在日本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李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