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尔斯泰《复活》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农奴之女马斯洛娃是贵族青年涅赫柳多夫姑母家的养女兼侍女,在16岁时被涅赫柳多夫诱,怀上了小孩后被姑母赶出家门,最终走投无路,跌入了院的火坑。十年后,马斯洛娃被诬告为杀人犯,受审时涅赫柳多夫恰巧是陪审员,他明白她的堕落是他一手造成的,决心以行动赎罪,为她的案子到处奔波。最后,两人都懂得了生活的真正意义,神走向复活。

【作品选录】

上部

二十

“可耻而又丑恶,丑恶而又可耻,”涅赫柳多夫顺着他所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暗自想着。方才他跟米西谈话的时候所体验到的沉重心情至今没有离开他。他感到,在形式上,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他对她倒没有什么错处: 他丝毫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束缚他自己的话,也没有向她求过婚,不过实际上他感到已经跟她联系在一起,应许过她了。然而今天他却全身心地感到他不能同她结婚。“可耻而又丑恶,丑恶而又可耻,”他反复地对自己说,这不单是指他跟米西的关系,而是泛指一切事情说的。“一切都丑恶而又可耻,”他走到他家的门廊上,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我不吃晚饭了,”他对跟着他走进饭厅里来的听差科尔涅伊说,饭厅里已经准备下餐具和茶。“您去吧。”

“是,”科尔涅伊说着,可是没有走开,动手收拾饭桌上的东西。涅赫柳多夫瞧着科尔涅伊,对他生出了反感。他一心巴望大家都躲开他,让他一个人待着,可是他觉得大家仿佛有意为难似的,偏偏缠住他不放。等到科尔涅伊拿着餐具走出去以后,涅赫柳多夫本来要走到茶炊跟前去斟茶,可是听见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的脚步声,就赶紧走进客厅,随手关上身后的房门,免得跟她见面。这个房间(客厅)就是三个月前他母亲去世的地方。现在,他走进这个灯光明亮的房间,看见两盏装着反光镜的灯,其中的一盏照着他父亲的画像,另一盏照着他母亲的画像,就想起了他和母亲在最后一段时期的关系,依他看来那种关系显得不自然、可憎。那也是丑恶而又可耻的。他回想在她害病的后期,他简直巴望着她死。他对他自己说,他巴望她死是为了让她免得再受苦,其实他巴望这一点却是为了免得让他自己看见她受苦。

他有意在他的心里唤起关于她的美好的回忆,就看一看她的画像,那是破费五千卢布聘请一个有名的画家画成的。在画上,她穿着黑天鹅绒连衣裙,袒露着脯。画家分明特别用心地描画两个中间的脯和美丽得耀眼的肩膀和脖子。这简直是十分可耻而又丑恶的。把他的母亲画成一个半体的美人,这件事含着一种可憎的、亵渎的意味。使得这件事尤其可憎的,是三个月以前,这个女人就躺在这个房间里,干瘪得像是一具木乃伊,可是仍旧不但使得整个房间里,而且使得整所房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浓重难闻的气味,任什么办法也不能把它盖过去。他觉得就连现在他也好像闻到了那种气味。随后他又想起她在临死的前一天伸出一只露出骨节的、颜发黑的手来,抓住他的有力的白手,瞧着他的眼睛说:“要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不要责怪我,米佳,”她那对由于痛苦而暗淡下去的眼睛里涌上了眼泪。“多么丑恶!”他瞅着那个半体的女人,以及漂亮的、大理石般的肩膀和胳膊、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又对他自己说了一遍。这个画像上袒露的脯使他联想到另一个年轻女人,前几天他看见她也这样袒露着脯。那个女人就是米西,有一天傍晚她找出一个借口,叫他到她的房间里去,要他看一看她出外去参加舞会而穿着一身舞衫的模样。他带着憎恶的心情想起她的漂亮的肩膀和胳膊。此外还有她那个粗鲁的、野兽般的父亲以及他的往事和残忍,还有她那个bel esprit的母亲的可疑的名声。所有这些都是可憎的,同时又是可耻的。可耻而又丑恶,丑恶而又可耻。

“不行,不行,”他暗想,“必须丢开这一切,必须摆脱跟科尔恰金一家人,跟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跟遗产,跟其他一切的虚伪关系……对,要自由地呼吸。我要出国,到罗马去,钻研我的绘画。……”他想起他怀疑自己的才能。“哦,那也没关系,只要能自由地呼吸就成。先到君士坦丁堡,再到罗马,只是要赶快辞掉陪审员的职务。还要跟律师把那个案子谈妥。”

于是忽然间,在他的想象里,异常真地浮起那个女犯人的影子以及那对斜睨的黑眼睛。在被告们提出最后供词的时候,她哭得多么厉害啊!他匆匆地在烟灰碟里把吸完的纸烟一下,把烟头弄灭,另外又点上一支,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于是在他的脑海里,他同她一起经历过的那些场面就开始一个连一个地出现。他想起他跟她最后一次的相逢,想起当时支配着他的兽欲,想起那种情欲得到满足以后他所感到的失望。他想起她的白连衣裙和天蓝的腰带,想起那次晨祷。“是啊,那天晚上我她,怀着美好纯洁的情真心着她,而且远在那以前我就她了,我头一回在姑姑们家里住下,写我的论文的时候,我就已经深深地着她了!”紧跟着他回想他当时是什么样子。那种朝气、青春、充实的生活就像一股清风似的迎着他吹过来,他不由得感到痛苦而哀伤。

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这中间的区别是巨大的。这个区别,比起在教堂里的卡秋莎和陪着商人灌酒而且今天上午受到审判的那个女之间的区别来,即使不是更大,至少也同样地大。当初他是生气蓬勃的、自由的人,在他面前展开无限的可能;如今他却感到已经被愚蠢的、空洞的、毫无目标的、渺小的生活的罗网从四面八方围住,从中看不见任何出路,甚至大概也不想闯出去了。他想起当初他怎样以他的耿直格自豪,当初他怎样为他自己定下了永远说实话的原则,而且果然做到了实话实说,现在他却完全陷在虚伪里,陷在最可怕的虚伪里,陷在他四周的一切人都认为是真理的虚伪里,不能自拔了。在这种虚伪里是没有任何出路的,至少他自己看不出有什么出路。于是他深深地陷在那里面,以为常,觉得倒也逍遥自在了。

该怎样来解决他跟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关系,他跟她丈夫的关系,才能使他不至于羞得不敢正眼看那个丈夫和他的孩子们呢?怎样才能毫不做假地了结他跟米西的关系呢?他一面承认土地私有制不合理,一面又由于继承母亲的财产而占有土地,这个矛盾该怎样才能解决呢?该怎样做才能在卡秋莎面前赎他的罪呢?他不能丢下这件事情不管。“我不能抛弃一个我过的女人,只限于付给律师一笔钱,以便解除她本来就不该遭到的苦役刑。我也不能用金钱来赎罪,不能像我以前给她那笔钱的时候自以为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

于是他真地想起当初他在过道里追上她,把那笔钱塞给她,然后从她身旁跑掉的情景。“啊,那笔钱!”他回想当时的情景,又是恐惧,又是憎恶,就跟那时候他的心情一样。“哎呀,哎呀!多么丑恶!”他也像当时那样大声说出来。“只有流氓、坏蛋才干得出这种事!我,我就是坏蛋,就是流氓!”他大声说道。“不过,难道真是这样吗?”他停住脚,不再走动,“难道我真是坏蛋,难道我确确实实是坏蛋?然而不是我又是谁呢?”他回答自己说。“再者,莫非只有这一件事吗?”他继续揭露他自己。“莫非你跟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以及她的丈夫的关系就不丑恶,不下流?还有你对财产的态度呢?你认为财产不合理,可是你又借口说那些钱是你母亲的,就放手用起来。还有你那游手好闲的、肮脏的全部生活。而这一切的顶峰,也就是你对卡秋莎的行径。你这坏蛋,流氓!随他们(别人)怎样评断我就怎样评断我好了,我能够欺骗他们,可是我欺骗不了我自己。”

他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在最近这段时期对人们所发生的憎恶,特别是今天对公爵,对索非娅·瓦西里耶夫娜,对米西,对科尔涅伊所发生的憎恶,其实就是对他自己的憎恶。说来奇怪,这种承认自己卑鄙的心情,固然不免使人痛苦,同时却又使人快乐而心安。

涅赫柳多夫生平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他称之为“灵魂的扫除”这类的事情。他所谓的灵魂的扫除,指的是这样的一种神状态: 往往经过很长一段时期的间隔以后,忽然,他感到他的心生活疲沓了,有时甚至停顿了,就着手把堆积在他灵魂里而成为这种停顿的原因的垃圾统统清除出去。

在这样的觉醒以后,涅赫柳多夫总要给他自己定出一些规则来,打算从此以后永远遵守,例如写日记,开始过新的生活,希望这种生活以后再也不会改变,也就是像他对自己所说的那样,turning a new leaf。然而每一回,人世的诱惑总是降伏了他,他不知不觉地又堕落了,往往比以前堕落得更深。

他照这样打扫自己,提高自己,已经有好几回了。那年夏天他到姑姑们家里住下的时候,他是第一回做这种事。这是一次最有生气、最热情洋溢的觉醒。这次觉醒的效果保持得相当久。后来,在战争时期,他辞去文职,到军队中工作,愿意献出他的生命的时候,又有过这样的觉醒。不过这一回他的灵魂很快就被垃圾塞满了。后来还有过一回觉醒,那是在他辞去军职,到国外去钻研绘画的时候。

从那时候起到今天,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期没有打扫过他的灵魂,所以他从来也没有像这样肮脏过,他的良心所要求的东西和他所过的生活之间也从来没有像这样不协调过。他看到这个差距,不由得心惊肉跳。

这个差距那么大,污垢又那么多,起初他灰心了,认为不可能打扫干净。“要知道,你已经尝试过道德上的自我修养,打算变得好一点,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诱惑者的声音在他的灵魂里说,“那么何必再试一次呢?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大家都是这样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嘛,”这个声音说。然而,自由的、神的人,已经在涅赫柳多夫的身上觉醒,只有这个人才是真实的,只有他才是强大的,只有他才是永恒的。涅赫柳多夫不能不相信他。尽管他实际上是一个什么人和他希望成为一个什么人之间的差距那么大,可是对已经觉醒的神的人来说,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做到的。

“不管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也要冲破这种束缚我的虚伪。我要承认一切,对一切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他果断地对自己大声说。“我要对米西说实话,讲明我是一个放荡的人,不配跟她结婚,我只是平白无故地打搅了她。我要对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首席贵族的妻子)说实话。不过,对她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要对她的丈夫说我是坏蛋,欺骗了他。对于遗产,我也要处理得合乎真理的原则。我要对她,对卡秋莎说,我是坏蛋,对她有罪,我要做我所能做的一切事情来减轻她的厄运。对,我要去见她,请求她宽恕我。对,我要像小孩子那样讨饶,”他收住脚,站定,“如果必要的话,我就跟她结婚。”

他停住,照他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把两只胳膊交叉在前,抬起眼睛往上看,对一个什么人说:

“主啊,帮助我,教导我,到我的心里住下,清除我心中的一切污垢吧!”

他祷告,请求上帝帮助他,到他的心里来住下,清除他心中的一切污垢,同时他所要求的那些事就已经实现了。住在他心里的上帝,已经在他的思想感情里醒过来。他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因此不但感到自由、勇气、生活的快乐,而且感到了善的全部威力。这时候,凡是人能做的最好的事,一切最好的事,他觉得他自己都能够做到。

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那又是好的泪水,又是坏的泪水。其所以是好的泪水,那是因为神的人虽然这些年来一直在他的心里沉睡,然而现在却在他的心里醒过来了,他就流下了欢喜的泪水;其所以是坏的泪水,那是因为这是自怜自的泪水,为他自己的美德所感动的泪水。

他觉得浑身发热。他走到一个已经卸下冬季套窗的窗口,推开窗子。窗外是花园。那是月夜,没有风,空气清新。车轮在大街上辘辘地响了一阵,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在窗子的紧跟前,现出一棵高大的杨树的影,光秃的树枝的影子犬牙交错,清楚地印在一块打扫干净的小空场的沙土地上。左边是堆房的房顶,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发白。正面,树木的枝丫交织在一起,后边现出一道围墙的黑影。涅赫柳多夫瞧着被月光照亮的花园和房顶,瞧着杨树的影,吸进清爽新鲜的空气。

“多么好啊!多么好啊,我的上帝,多么好啊!”他说,指的是他灵魂里所起的变化。

下部

涅赫柳多夫回到屋里。账房已经收拾出来供他过夜,他发现那儿摆着一张高大的床,床上摆着鸭绒垫子,放着两个枕头,铺着一条深红绸被子,绗得细密而带花纹,厚得卷不起来,是供双人盖的,分明是管家的妻子的嫁妆。管家邀请涅赫柳多夫去吃今天午饭所剩下的菜,可是涅赫柳多夫谢绝了。管家为饮食起居方面的怠慢告了罪,走出去,留下涅赫柳多夫独自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农民们的拒绝丝毫没有惹得涅赫柳多夫心烦意乱。刚好相反,尽管在库兹明斯科耶那边,农民们接受了他提出来的办法,不断向他道谢,而在这儿农民们却对他表示不信任,甚至敌视他,可是他仍然感到心情平静而欢畅。账房里闷热,不干净。涅赫柳多夫就走到房外,打算到花园里去,然而他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女仆房间的窗子,那个后边的门廊,觉得现在去重游那些被犯罪的回忆玷污了的地点未免不愉快。他就又在门廊上坐下,吸着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着的桦树嫩叶的浓烈香气,久久地瞧着漆黑的花园,谛听磨坊的流水声和夜莺的鸣叫声,另外还有一只什么鸟在门廊附近的灌木丛中发出单调的呼哨声。管家的窗子里,灯光熄了。东边,在谷仓的后面,初升的月亮射出万道银光。天空的闪电越来越亮,照着百花盛开、郁郁葱葱的花园和破败的正房。远处响起了雷声,天空有三分之一布满了乌黑的雨云。夜莺和别的鸟停止歌唱了。磨坊哗哗的流水声中,夹杂着鹅的嘎嘎叫声,然后村子里和管家的院子里,醒得早的公鸡纷纷啼起来,遇到天气炎热而有雷雨的夜晚公鸡照例是啼得早的。常言道,每到快活的夜晚,公鸡就啼得早。这个夜晚对涅赫柳多夫来说还不止是快活而已。这在他是一个欢乐而幸福的夜晚。当初他年轻纯洁的时候在此地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现在他的想象力就把他在那年夏天所得到的种种印象重现在眼前,他感到现在自己不但同那时候一样,而且同他一生中一切最好的时刻一样。他不但想起,而且体会到,现在他自己就像当初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对他揭示真理的时候一样,就像他小时候扑在母亲的膝头上,向她告别,一面哭着,一面向她应许说他永远做一个好孩子,绝不惹她伤心一样。他感到他现在就像当初他和尼古连卡·伊尔捷涅夫一块儿决定他们要永远互相帮助过一种纯洁美好的生活,尽心竭力使一切人都变得幸福的时候一样。

他这时候想起他怎样在库兹明斯科耶受到试探,怎样留恋那所房子、那片树林、那些农具和设备、那些土地,现在他就问自己: 他还舍不得那些东西吗?他想到自己居然会舍不得那些东西,甚至觉得奇怪。他回想他今天看见的种种现象,例如失去丈夫而带着几个孩子一起生活的女人,而她的丈夫就是因为砍伐他涅赫柳多夫的树林里的树木才关进监牢的,还有可怕的马特廖娜,她竟然认为,或者至少她口头上说,处在她们那种地位的女人本来就应当甘心做主人的情妇;他回想她对孩子的态度,回想把孩子送到育婴堂去的办法。他想起那个不幸的娃娃,头上戴着小圆帽,面容苍老,露出笑容,由于食物不足而濒于死亡。他还想起那个怀的、虚弱的女人,因为劳动得筋疲力尽,没有管好她那头饥饿的牛而被着要为他做工。这时候他还想起监狱、剃掉一半头发的脑袋、牢房、惹人恶心的气味、镣铐,紧跟着又想起他自己的生活以及京都大邑老爷们全部生活的穷奢极欲。这一切是十分清楚,不容怀疑的。

一轮差不多滚圆的明月从谷仓后面升上来,乌黑的影铺开,盖满了整个院子。破败的正房的铁皮房顶开始闪闪发光。

沉默着的夜莺仿佛不愿意辜负月光似的,在花园里打着呼哨,鸣啭起来。

涅赫柳多夫想起先前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的时候,怎样开始考虑他自己的生活,着手解决他要做些什么事和怎样去做的问题,想起他怎样被这些问题困住,没法解决,因为每一个问题都引起那么多的顾虑。现在他又对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却发现一切都很简单,不由得暗自惊讶。其所以会变得简单,是因为他现在不考虑他会遭到什么后果,这甚至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所考虑的只是他应该做什么事。说来奇怪,他自己需要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确定,至于他必须为别人做些什么,他却毫无疑问地知道。现在他毫无疑问地知道必须把土地交给农民,因为留下土地是不对的。他毫无疑问地知道他不应该丢开卡秋莎不管,应该帮助她,应该准备用各种方式赎他对她所犯下的罪。他毫无疑问地知道他必须研究、分析、明了、理解所有关于审判和处罚之类的事情,觉得从中看出了一些别人没有看出来的东西。这样做会得出什么后果,他不知道,然而他毫无疑问地知道不论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还是第三件事,都是他非做不可的。正是这个坚定的信念,才使得他满心高兴。

乌黑的雨云已经完全聚集拢来。现在他所看见的不再是远处的电光,而是明晃晃的闪电,照亮整个院子、破败的正房和它那朽坏的门廊。雷声已经在他的头顶上隆隆地响。所有的鸟雀都不出声,不过树叶倒飒飒地响起来,风一直刮到涅赫柳多夫坐着的门廊上,吹拂他的头发。一颗雨点落下来,随后又是一颗,接着就有许多颗雨点一齐敲打牛蒡和铁皮房顶。一道闪电明晃晃地照亮整个空间,于是一切声音都归于沉寂,涅赫柳多夫还没有来得及从一数到三,就当头来了一声可怕的霹雳,接着整个天空都轰隆隆地震响了。

涅赫柳多夫走进房里。

“对了,对了,”他想,“我们的生活中正在进行的工作,这整个工作,这工作的全部意义,是我所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的: 为什么世界上有过我的姑姑们?为什么尼古连卡·伊尔捷涅夫死了,而我还活着?为什么有一个卡秋莎?为什么我有过那种疯魔状态?为什么有过那一次战争?为什么我后来过那种放荡的生活?理解这一切,理解主的全部工作,在我是办不到的。不过,执行那铭刻在我良心上的主的意志,我却能办到,这是我毫无疑问地知道的。我这样做,心里就平静,这也是毫无疑问的。”

小雨已经变成倾盆大雨,雨水从房顶上流下来,咕咕响地灌进下面的小木桶里。闪电不再常常照亮院子和房屋,稀得多了。涅赫柳多夫回到房间里,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下;他有点担心臭虫,破旧而肮脏的壁纸使得他怀疑那儿藏着臭虫。

“是的,应该感觉到自己不是主人而是仆人。”他暗想,而且为这个想法高兴。

他的担心是对的。他刚熄掉蜡烛,那些虫子就爬到他身上来,开始叮他。

“交出土地,到西伯利亚去,那边有数不尽的跳蚤、臭虫、肮脏……不过,那有什么了不得的呢,如果必须忍受这些,我也受得住。”可是,尽管他抱着这样的愿望,他还是受不了那些臭虫。他就到敞开的窗子那边坐下,欣赏退到远方去的乌云和重又出现的月亮。

(汝龙译)

注释:

法语,意为“自以为聪明”。

英语,意为“翻开新的一页”。

指基督教传说中的魔鬼。

【赏析】

这是一部宣扬人美、批判现实罪恶的作品,是“托尔斯泰主义”的艺术解构。作品通过涅赫柳多夫和马斯洛娃的人中的善的复苏来成全作家心目中的理想人民和乌托邦幻想,并以清醒的现实主义无情地撕毁了统治阶级的假面具,深刻地揭露了沙皇俄国的黑暗腐朽,其批判的深刻和火力的猛烈在俄国文学中,堪称首屈一指。作品的情节比较单一,主要围绕涅赫柳多夫和马斯洛娃的关系串联各个事件与生活场景,但是容却丰富深刻,阐述有力、紧凑而富有戏剧

女主人公都经历了纯洁——堕落——复活的神历练。男主人公涅赫柳多夫是作家塑造的忏悔贵族的典型,他本来是一个善良、有理想、有美好追求的青年,但进入军队和上流社会后,他的这种纯洁和朝气遭到同事、亲友的嘲笑和不解,在周围污浊环境的影响下,兽的一面战胜了人的一面,他成了一个放荡的军人,过起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最终抵制不住欲望的驱使,诱了曾经真心恋过的马斯洛娃,随后又将她抛弃。直到十年后在法庭上遇到马斯洛娃,看见她由于他的过错而遭受的悲惨遭遇,他的沉沦已久的人才慢慢地苏醒,他被自己心的恐惧、悔恨所震慑,萌生出沉重的负疚和忏悔感,道德和神的力量战胜了他心深处利己主义的一面,他开始为减轻马斯洛娃的刑罚而四处奔走。随着奔走的深入,他逐渐看清了整个国家机构和社会制度的罪恶,强烈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可耻而又丑恶,丑恶而又可耻”。他感到自己有罪,并决心赎罪,他要跟腐烂的环境决裂,以获得新生。这种忏悔贵族曾出现在托尔斯泰不同时期的小说中。从《一个地主的早晨》中的涅赫柳多夫,《哥萨克》中的奥列宁,《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列、皮埃尔,《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再到本文中的涅赫柳多夫,体现了托尔斯泰的“自我反省”式人物的探索与发展,凝结着作家在神上的深刻思索,带有作者本人思想发展的烙印。而《复活》中的涅赫柳多夫,其忏悔力度和批判深度无疑超过了作者以前写过的任何一个人物。

女主人公马斯洛娃本来是涅赫柳多夫姑母家的半养女、半奴婢,十六岁的她天真可、心地善良,眼睛常常快活得发亮。但当她被涅赫柳多夫玩弄导致怀,并被赶出家门后,就一步步走向堕落。她也曾试着靠做女仆挣饭吃,可是屡遭调戏以至强暴,又不适应过艰苦的洗衣工生活,为了不致饿死,她也就只剩了一条路可走——出卖相。在涅赫柳多夫的真心忏悔与拯救下,特别是在监狱中接触了政治犯后,她慢慢恢复了廉耻感,树立了自尊心,最终彻底摆脱了原来的卑俗趣味和生活气,重新变成了一个会思考的人。最后她嫁给革命者西蒙松,两人一起投入革命的洪流。较之面对种种罪恶找不到出路而躲进《福音书》中去的涅赫柳多夫,马斯洛娃的神复活更接近劳动阶层,更有反抗。从她最后投入革命这点看,她已成为俄国革命原动力的一分子,此中所揭示的俄国社会现实也就更加发人深省。

不难看出,男女主人公的堕落都是不良社会环境造成的。与其说作者是在写男女主人公的情纠葛,还不如说是借此线索来展示缠绕在他们周围的黑暗腐朽的社会霾。涅赫柳多夫身处当时俄国贵族地主阶级普遍的浮夸糜烂的风气中,若不想成为局外人,就不得不学他们的样成为那个腐朽阶级中的一员。他浑浑噩噩地一次次否定“自我的灵魂扫除”,从诚实、高尚、把自己的土地无偿分给农民的青年学生,变成心安理得地过着奢侈荒生活的利己主义者。用一百卢布买断对马斯洛娃的愧疚,私通有夫之妇的同时准备向公爵小姐求婚,为拥有大宗家业而感到“愉快”……阶级的特权怂恿他这样去做,似乎有人在耳边不断告诉他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在与马斯洛娃相逢前,他的断断续续的“灵魂扫除”显得那么无力:“每一回,人世的诱惑总是降服了他,不知不觉地他又堕落了,往往比以前堕落得更深。”女主人公就更是她的屈辱的社会地位的悲剧演绎了。当怀的马斯洛娃淋着雨追赶在火车上舒适地靠着丝绒椅饮酒取乐的涅赫柳多夫无果后,在受尽雇主的欺辱后,在店员负情后,她不再相信善的存在,一步步沦落为麻木不仁的女。没有特权阶级的保护,在罪恶的社会中,她不得不沦为供人取乐的玩物。马斯洛娃的堕落过程充分揭露了社会的黑暗。但作者并未止步于此,他还通过对法庭、宗教、特权阶级的诠释全面暴露了沙皇专制制度的黑暗。执法机关从上到下都是昏天黑地毫无公理,庭长、法官、检察官都拿犯人的生命当儿戏,枢密院又不问案情的是非曲直,冤狱遍布全国,监狱人满为患。官僚机构腐朽不堪,官吏草菅人命,在这种情境下,马斯洛娃成了荒谬的法律和昏庸法官的牺牲品。他们明知她没有杀人,却判她流放四年。而真正的杀人犯——旅店仆役,花了三百元钱请律师辩护开脱,就把罪责全推在马斯洛娃身上。沙皇政府还用宗教来麻痹人们的思想。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举行的祈祷仪式,其实是对思想的控制与禁锢,使大多数犯人相信这种神秘的力量会给他们带来现世和死后的幸福,不再反抗现存暴虐的制度。小说还时不时地穿插农民的贫困和资本主义的祸害。总之,作品对沙皇时期贵族资产阶级社会的虚伪、资本主义的剥削、政府机关的暴虐和官办教会的伪善都进行了激烈的批判。

作品的心理描写非常杰出,作家善于深入人物的心抓住思想情感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来追索人物思绪的波动,展示人物从一种思想感情向另一种思想感情剧变的跳跃。如所选上部第二十八章中写涅赫柳多夫如何打扫他的灵魂,神的人在他身上如何一步步地觉醒: 他开始认识到自己的污秽,承认自己卑鄙的心情,随即下决心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要冲破束缚着他的虚伪,清除心中的一切污垢,最后因为这种善念而感到灵魂都起了变化,周围的污浊都被新鲜的空气代替。在此情感主流不断推进的同时,作者意识到情感世界的无序,充分展示了主人公的心挣扎的情感回旋,特别是“诱惑者的声音”经典地展现出了人物心世界的情感起伏和心丰盈的生命意识流。正是这种心搏斗,使得人物的生命冲动迸射出动人的光辉。这种心理的流动过程,在技术上已经被托尔斯泰运用得炉火纯青。

作者以朴素的笔触,描写男女主人公遭遇的种种事件和思想流程,对所揭示的事件直接进行评论,语言有时难免带有道德说教的成分。但是彩的心图解和大量讽刺笔法的运用又使作品充满强烈的力量和巨大的魅力。如在描写法院断案时,讽刺冠冕堂皇的法官们的臭不可闻的私生活和心的肮脏愚蠢,就令人拍案叫绝。托尔斯泰始终坚信人本善,他在探寻社会出路的时候,寄希望于人的道德的自我完善、不以暴力抗恶,在人人自的基础上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所以在结局处让涅赫柳多夫与他所属的阶级分离,投入宗教道德的怀抱。可是对这副“救世良方”,作者恐怕也不是一点怀疑都没有的,于是他在全书结尾处写道:“至于他一生当中的这个新阶段会怎样结束,那却是未来的事了。”

(范天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