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伊希特万格《戈雅》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后,波旁王朝的后裔继续统治着西班牙。法兰西斯柯·戈雅出身在西班牙普通的农民家庭,高超的绘画技巧使他成为声名赫赫的宫廷画师,过着和贵族一样奢侈放的生活。国王的宠臣、皇后的情人马努埃尔掌握着西班牙的重权,他看中了戈雅的情妇白帕,作为占有白帕的条件,戈雅请求马努埃尔召回流亡中的进步人士。戈雅上了阿尔巴女公爵卡耶塔娜,以后又为她创作了《体的玛哈》等名作。两个人保持了长期的亲密关系,其间有分有合,直到卡耶塔娜死去。接着,戈雅的妻子和挚友马丁也先后去世,进步的狄哥被判刑,正义的约斐拉诺斯被流放,无辜的裴拉尔被监禁,这些事情让戈雅愤怒不已。他在耳朵完全变聋的情况下,创作了名为“狂想曲”的一系列绘画作品,讽刺、挖苦与诅咒当时的统治者们。朋友们巧妙周旋,利用了戈雅从前的名望和关系,骗得了国王和王后的支持,“狂想曲”避免了宗教裁判所的迫害,最终公开出版发行,立刻在西班牙国外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戈雅成为举世公认的伟大画家,美名传扬,也永垂青史。

【作品选录】

白帕刚听到阿尔巴女公爵的死讯以及由于她的死而产生的一些奇妙的情况时,最初感到一种悲痛的胜利,想去慰问一下戈雅。但是,卢西娅经常到戈雅的静室里去,而戈雅却没有邀白帕到那里去过一次;因此这位卡斯提洛斐尔伯爵夫人也就提不起兴趣去慰问他了。

后来,马努埃尔把她带到那些猥亵的画像跟前去,先让她看了看穿着那种可耻的舞蹈服装的女公爵,然后又让她欣赏了后面那一幅体的女公爵。阿尔巴女公爵的荡无耻和法兰却的亵渎神明使她简直看不下去,但是那幅画却又一直在引诱着她,于是她就把那情场对头的身体肌肤仔细地观看了一番。还不止这样,她更想拿来跟自己比一比,不知道法兰却究竟为什么对于这个荡无耻而矫造作的女人反比对她自己更加有情。

在卢西娅的晚会上,白帕也没有机会公开地跟法兰却谈一谈。可是现在,戈雅既然为了发行版画而求助于她和马努埃尔,马努埃尔又因为忙于阿米安的和平谈判没有空闲时间,所以白帕就想去看看那些有危险的狂想画。

白帕也没有预先通知法兰西斯柯就驾车来到了别墅,她虽然由于好奇心的刺激,充满了热情,但毕竟还是有些觉得难为情。她对法兰西斯柯说明来意,法兰西斯柯有礼貌地静听着。

很凑巧,阿古斯丁当时不在那里。于是她和法兰却又跟从前一样,重温了旧情。这次没有马努埃尔陪伴,白帕就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显然这很使法兰却感到满意,因此她就认为应该对法兰却说几句坦率的体己话。“你的气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好,法兰却,”她一开口就这样说。“不幸的事情简直把你折磨坏了。我一听见这个不幸的消息就十分难过。可是我一向也知道,你那位女公爵待你并不算很好。”法兰西斯柯没有说话。在这个陈设简陋的房间里只挂着一幅阿尔巴女公爵的画像,这就使白帕感到很不痛快。“你也没有把她画好,” 白帕接着往下说。“她站在那里一点也不自然。她伸着一个食指,真显得有点滑稽。事情总是这样的: 如果你和你的模特儿情意不投,那么你就不会画出惟妙惟肖的画像来。”

戈雅把下嘴唇噘得高高的。他心里想着,他仿佛又看到这个恬不知耻、酷好虚荣的傻女人,陪着她的是那个傻瓜——她的姘头,站在那幅体的卡耶塔娜画像跟前。戈雅感到一阵激动,他真想把白帕抓起来从楼梯上扔下去。但是他一想起正经事就忍耐住了。“如果我没有把话听错,伯爵夫人,”他说,“你到这里来是受了亲王的委托来看看我的版画的。”他说这两句话时很有礼貌。可是卡斯提洛斐尔伯爵夫人听着好像是受了一顿教训。

戈雅把狂想画拿了出来。白帕观看着那些画,戈雅当时看出她是能够理解的。现在她正跟在贵族蠢驴们后面跑。她的态度相当高傲。戈雅感到一点危险: 她在马努埃尔面前说话是有很大力量的。她可以使他和马努埃尔不和,她可以毁灭他,她也可以使那些狂想画永远埋没在橱柜里。但是,这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你简直是太大胆了,法兰西斯柯。”她那美丽的脸上的高傲的神情消失了,她慢慢地摇着头,还带着一丝笑容。

这使戈雅心里产生了往昔跟白帕姘度时一样的情感。

白帕非常喜欢那幅《死而后已》的狂想画,上面有一个老太婆坐在镜子前面化妆,她明显地看出这个老太婆就是王后。当她在一些画里从许多悲惨可怜而又放荡骄傲的玛哈和时髦妇女中看到指的是她自己时,她倒并不在意。可是当她看到了阿尔巴女公爵的画的时候,她就特别指出来。“你也真是个可怜虫,法兰西斯柯,”她这样说。“我很知道。这些版画是很可怕的。女人们都不喜欢你画这样的画。大约她也不能例外吧。”她用那一对绿的、无羞耻的眼睛直盯着戈雅的脸,戈雅看到女人们虽然不愿意他画出这样的画,但是她倒还愿意跟自己来谈一谈,重温旧情。

像她现在这样坐在他面前,肉感动人,这本来是他所好的。她甚至不顾马努埃尔的猜忌而和他保持着相当的关系,这也是她的一番好意。

戈雅又似乎感到了他们之间从前那种彼此不受拘束的关系中的不即不离的乐趣。要是能够再一次和这个丰肌玉肤、富于理智而又带几分彩的白帕同床枕,未尝不是一件快事。但是,他又怕她这块热的食物烫了嘴。“过去的事情就随它过去吧!”他漫不经心地这样说,白帕也许会认为这句话是针对着她刚才所说关于他对卡耶塔娜的悲痛才说出来的。

白帕说:“你打算干什么,法兰却?你要进修道院吗?”她说这两句话不知道是出于恶意还是出于善意,戈雅的答话也好像是前后不相关的。“要是你允许的话,”他回答说,“那么过些时我就去找你,让我再看看你的孩子。”

白帕又一次去看那些狂想画。她像做梦似的看着许许多多的少女和妇人。这是阿尔巴,这是她自己,这是卢西娅,那些是许多别的人,虽然也都是法兰却所熟识的,或者只是相识的。他这些人,同时也恨这些人。他让恶魔呆在他们的部,也环绕在他们的周围。法兰却固然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可是他丝毫不了解世界和人,特别是不了解女人。奇怪的是,什么东西他都看不见,同样奇怪的是,他所看见的许多东西却又是实际并不存在的。白帕认为他是一个可怜的、有魔鬼附在身上的法兰却,必须对他亲切一些,必须鼓励他。

“你的这些狂想画都非常有意思,”白帕这样称赞他。“这些画在绘画技术上占有很高的地位。我可以说,这些画都是优秀的,是值得推崇的。我认为只有一个缺点: 就是过于夸大了,过于惨了,过于悲观厌世了。我也曾经遭遇过许多不幸的事情,但是实际上世界并不这样黑暗,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法兰却。你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从前也还不像这样黯淡。那时候你还不是首席画师哩。”戈雅心里想:“夸大了,悲观厌世,野蛮,没有意思。我这些画是不大好懂的,活人不愿意,死人也不愿意。”白帕心里想:“他只要跟我在一起,那就算是他绝大的幸福。大家都可以从这些版画当中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可怜。”

白帕大声说:“她很漫风流,这是大家所公认的。当然,只要对周围的人不惹起什么祸患,漫风流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戈雅没有开口,于是白帕又解释说:“她给所有的人都带来了不幸。甚至连她遗赠给那个医生的钱,都会给他惹祸招灾。并且她也不知道谁是她的朋友,谁是她的敌人。要不然,她不会遗赠给他这么多财物的。”

戈雅留心听着,他没有完全听懂,情绪仍然很稳静。在白帕看来,她自己是不错的。虽然由于她尽说些傻话,经常惹戈雅生气,可是她从来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不幸,并且只要她能够帮助他,她总是尽力帮助的。

“大家谈到的关于斐拉尔博士的许多话,”戈雅说,“是与事实不符的。实际的情况完全和你那美丽的、有漫气息的头脑所能想象到的不同。”戈雅总还是把白帕当做一个又可又糊涂的人来看待,这就使她感到轻微的愠怒。不过她也觉得挺高兴,因为他肯对她谈出与他自己有密切关系的事情。这就表示他们之间以前那种亲密关系依然存在。“那么,这个医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问道,“阿尔巴是不是他谋害的呢?”戈雅用一种热烈的、果断的口气回答说:“斐拉尔完全和我一样,也可以说是有罪,也可以说是无罪。你要是对某些人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你就是做了一件好事。”法兰西斯柯像这样直言不讳地请求她帮忙还是头一次,这就使她感到骄傲和喜悦。“我要是这样做,会使你高兴吗,法兰却?”她用眼睛盯着他,很愿意知道。戈雅却只是淡淡地答道:“要是能够拯救一个没有罪的人,那么你心里也会感到温暖,跟我完全一样。”白帕叹了一口气。她说:“你从来就不肯相信,你也会有事来求我。”“我是很看得起你的,”法兰西斯柯肯定地说,虽然有点讽刺的意味,但口气却很婉转。

白帕临走时说道:

“你还没有给我画过

骑在马上的像呢。”

“要是你愿意的话,”

他说,“那么我就画。

我可绝不拦阻你。”

白帕说:“就连王后

骑在马上都显得那么好看。”

“是的,”他淡淡地回答说,

“她倒是显得挺好看。”

可是白帕叹息着说:

“你老是这样非常坦率,法兰却。”

“我们彼此都说真话,”

戈雅说,“这不是显得

我们有最真诚的友谊吗?”

查理国王和玛丽娅·路意莎王后坐在特别高的、类似宝座的安乐椅上。站在他们后面的是马努埃尔亲王、卡提斯洛斐尔伯爵夫人,以及许多别的贵族和贵妇人。王室首席画师法兰西斯柯·戈雅屈着单膝跪在宝座前的台阶上呈献他的礼物——全套狂想画。

戈雅跪在那里的时候,他觉得目前这件事情十分滑稽。他平生也开过不少的玩笑,眼前这一幕也许可以算是其中最可笑的,它本身就是一幅最尖刻的讽刺画,在滑稽可笑这一点上要超过他那狂想画集中的任何一张。这幕滑稽剧的上演地点就是瑰丽、崇高而又庄严的埃斯柯里阿尔宫,演这幕剧的角有乐观而昏庸的君主,荡而骄傲的王后,还有戈雅本人。戈雅捧着自己画的自鸣得意的版画,上面画着身价高贵的驴、像猴子一样的荡妇、骨瘦如柴的老太婆,以及一些妖魔鬼怪。戈雅由于狂想而画出了这些画,竟得到信奉天主教的国王和王后陛下的恩宠,答应庇护他,替他打退宗教裁判所的进攻,并把他的狂想画集出版问世。而这一幕滑稽剧现在居然在从前的世界霸王——宗教裁判所的建立者和扩张者的陵寝上演出了!这时在戈雅的脑子里又画出了一幅新的狂想画: 死在地下的列位先王用他们瘦骨嶙峋的手撑开银棺的沉重的盖子,要来制止演出这幕亵渎神明的滑稽剧。

两位陛下在观看那些狂想画。

他们翻阅着那些版画,也互相交换着看,他们看了很久,使戈雅心中逐渐消失了志满意得的情绪。忽然间,有一种不安侵袭着他。尽管他们看得十分仔细,但也许一旦看到了那一幅《死而后已》时会觉得有损王后的尊严,而把他的礼物扔在跟前,把他戈雅送交宗教裁判所。

马努埃尔和白帕也同样又好笑又担心地望着玛丽娅·路意莎王后。她是个聪明人,一定能够正确地看出某些画幅中的意义,那么,她能有足够的聪明把那些狂想画轻轻放过吗?

当时只有查理国王发表了意见。他对于这些狂想画很感兴趣。特别使他喜欢的是那幅《驴的行列》。“在这里我看到很多我的贵族,”他很满意地这样说。“在这些驴当中有好些我立刻就可以说:‘好家伙。’亲的法兰西斯柯先生,看你用多么简单的方法就把它们画出来了。其实,画狂想画这件事也不算很难,只要把长鼻子画得更长一些,把瘦削的两颊画得更瘦削一些就行了,不过这也就是艺术。下次我自己也来试一试。”

玛丽娅·路意莎王后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心情十分畅快,也十分兴奋。她的心愿又一次胜利地实现了。她把她家里的人都保护住了,使他们不致被那位贪得无厌而又十分无赖的法国将军所摧残,她又为孩子们把王位保持住了,葡萄牙王国、那不勒斯王国、埃特鲁里安王国以及巴尔玛大公国都建立了巩固的王朝;并且她的船只又可以毫无阻拦地在七个大洋上航行,全世界的奇珍异宝又都可以源源地运送到她的跟前来了。

玛丽娅·路意莎王后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来观看那些狂想画的。是的,她的画师戈雅的确具有一种愉快而不大虔敬的眼光。他毫不隐讳地把男人们的心思刻画出来,他一直看到他们的汹涌而又如此空虚的心灵深处。他对于女人也认识得十分清楚。他是多么她们而又恨她们,轻视她们而又称赞她们,他是一个正直的男子汉大丈夫。一个人如果是女人,就应当像这个法兰西斯柯所告诉我们的那样,要去努力奋斗。人总得修饰打扮,总得随时注意,梳子要端正地插在头发上,袜子要紧绷在上,总得琢磨一下,怎样能够迷住男人,总得时刻提防,不要轻易被人引诱,总得小心谨慎,不要让伪善的宗教裁判所大法官来教训自己,不要让他把自己从王位上推下来。

这个升到天上去(也许是堕入地狱)的人不正是阿尔巴那个女人吗?这当然是她。在几张不同的画页上都有她,是那样骄傲,那样美丽,但依然是个魔女。显而易见,她也把法兰西斯柯拉入了她的情网,这真可恶;她尽管生得这样美丽,玛丽娅·路意莎就是不喜欢这几幅画。不管怎样说吧,如今她已经躺在圣伊西德罗的陵墓里,已经不在人世,被人遗忘了,即使在这些狂想画里还有她,也绝不会招人喜,也不会令人动怒。玛丽娅·路意莎的这个对头,美丽、大胆而且骄傲的对头,现在已经遭到万人唾骂了。但是她玛丽娅·路意莎却还在享受荣华富贵,她在最后升入天堂或堕入地狱之前,还得好好地享受一番人生的乐趣,遍尝许多地上的酸甜呢。

戈雅呆望着玛丽娅·路意莎王后那一双翻阅着版画的手,那是一双肥胖而贪婪的手,是他经常画的。他在这双手的手指上看到许多指环,其中也有卡耶塔娜心的戒指。这一枚古老、珍贵而有多样装饰的戒指,他曾经看过许多次,认得很清楚,也画过它;他往往对于这一枚戒指生气,却又很想得到它。现在他看见这枚戒指戴在这双手上,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他在这些狂想画里把王后的放肆、和丑陋的神情都画了出来,这样做一点也不错;单是由于她对待卡耶塔娜的那种卑鄙下贱的手段就值得这样做。

王后正在观看狂想画,一句话也不说,面容是那样严肃、认真而且纹丝不动。戈雅忽然感到一阵比先前更加剧烈的恐惧。他心十分清楚,他这份“礼物”送得太大胆了。他真是一个傻子,悔不该不听卢西娅的劝告,竟把《死而后已》这一张保留在狂想画集中了。王后一定认得出哪个是她自己,她也一定认得出哪个是卡耶塔娜。她也一定会看到,戈雅在这些狂想画中还把她那已经去世的可恨的对头所具有的矛盾心理陆续画了出来。

她现在看到那一张了。这位酷打扮的半老徐玛丽娅·路意莎正望着那个在化妆的骨瘦如柴的老太婆。

玛丽娅·路意莎王后绝不是瘦的,简直还可以说是有点胖,而且在年龄方面至多也不过是画中那个老太婆的一半。她并不愿意承认画上这个像猴子似的愚蠢的白发老太婆就是自己,可是她又立刻知道这一定指的是她。这是一种侮辱,是在她不断受指摘的一生中所受到的最恶毒的侮辱,这种侮辱使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不知不觉地看了一眼那幅画的号码,那是五十五号,她机械地想着“五十五”,而且想了好几遍。在这里站着的是这个出身微贱的人、是不值一文的没出息的人,是她自己把他提拔起来任命他为首席画师的人;这个人现在站在她的丈夫——国王,以及一些朋友与敌人的面前,竟把这种伤人感情的画送到自己的鼻子下面来。所有的人——包括马努埃尔和白帕在——都在看着她当堂出丑。难道全世界最骄傲的王后会因为她的年纪超过了四十岁,而且长得不美,就失去权力吗?

为了不至于丧失自己的理智,玛丽娅·路意莎机械地重复念着:“死而后已,五十五。”她想起了这个戈雅为她画过的许多像。在那些画像里,他也曾把她的丑陋描画出来,但同时也把她的力量和气度画了出来。她是一只猛禽,并不好看,但具有敏锐的眼光和坚强的利爪,可以飞得很高,能够迅速地发现猎物,并且能准确地抓住它。但在这幅五十五号的狂想画上,这个家伙却把她所具有的一切优点全都抹煞了,他只把丑陋画了出来,而埋没了她的自负和她的力量。

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她心里掀起了一股凶狠的潮,真想把这个家伙干掉。她不必自己动手。她只要找一个什么借口辞谢这一份“礼物”就行了。以后的事情自然可以由宗教裁判所来处理。但是她也知道得很清楚,她周围的一些人正等待着她这样做。如果她不愿意在长远的将来身受讽刺的难堪,那么她就得心平气和地用一种有趣的高明手段来应付这一件胆大妄为的事情。

她一言不发地在观看。马努埃尔和白帕在一旁等候着,越来越替戈雅担心。是不是他太过于大胆了呢?就连戈雅本人也是战战兢兢地直冒冷汗。

玛丽娅·路意莎终于开口了。她满不在乎地带着亲切的笑容,镶着金刚石的牙齿在闪闪发光,她用故意取笑的口吻威胁地说:“这个奇丑无比的老太婆坐在镜子前面,亲的法兰西斯柯,你跟善良的俄苏娜的母亲开的这个玩笑是不是有点过分呢?” 所有这三个人——戈雅、马努埃尔和白帕——都知道得很清楚,这个女人能够明白这一幅《死而后已》是指的她自己。但是她能控制住自己,并没有生气。这一来,别人也就不能说她的闲话了。

玛丽娅·路意莎迅速地又把狂想画翻阅了一遍,然后装进套子里去。“画得很不错,” 她这样说,“既大胆又滑稽,画得很好。也许有些贵族看见要咬牙切齿。可是在我的家乡巴尔玛有这样一句俗语:‘只有傻子才会对着照出他的容貌来的镜子生气。’”她往回走上台阶,在高高的软椅上坐了下来。她不急不躁,却很有威严地说道:“我们西班牙是一个古老的国家,但也跟某些邻国一样,还很有朝气。这里面总有一些道理,特别是一些可以用艺术和用其他引人入胜的东西表现出来的道理。法兰西斯柯先生,今后你应该保持小心谨慎的态度。如果不是经常用理来控制自己,那么总有一天,先生,你会变成一个疯子。”

玛丽娅·路意莎王后用戴着卡耶塔娜那只指环的手指指着那一套狂想画,坦然地说:“我们接受了你的献礼,法兰西斯柯先生。我们要设法把你的作品印出来,推销到全国和国外。”

这时候,查理国王从他的宝座上走下来,用力在法兰西斯柯的背上拍了拍,用很大的声音对这聋子说话,又像是对一个小孩说话似的:“你那些狂想画真不错。我们觉得挺有意思。多谢你。”

但是玛丽娅·路意莎却接着说下去:“此外,我们还决定给你的儿子一笔助学金,让他到外国去留学,期限是三年。我要亲自把这件事告诉你。你那个年轻的儿子漂亮吗,戈雅,长得像你吗?在他出国以前让他来见见我!你要好好地把在巴塞罗那的任务担当起来!我们对于我们的孩子和我们自己的国家有这样的大喜事是非常高兴的。”然后,两位陛下退了朝。戈雅、马努埃尔和白帕欣喜异常,因为一切都已经如愿以偿了。但是他们又觉得,这并不是他们和王后开玩笑,而是王后在和他们开玩笑。

玛丽娅·路意莎走进了她的化妆室,让人把那套狂想画给她送进来。大家忙着给王后更换衣裳。等到大家刚给她把宫服换下来,她就命令大家都离开她。

她的化妆台本是玛莉—安东尼特的遗物,制造巧,价值昂贵而很美观。那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许多名贵的化妆品,各式各样的小盒小罐、小壶小瓶、梳子、头油、香粉和胭脂。有弗朗奇帕纳香水和桑斯巴雷尔香水,有檀香和玫瑰,还有其他由美容院的医生和艺术工人所配制的各种名贵香水。玛丽娅·路意莎急急忙忙地把这些零七碎八的东西推到一边,要把那些狂想画摆在自己面前。

于是那些尖锐、大胆而富于革命意义的狂想画,就被安放在给送上断头台的玛莉—安东尼特遗留下来的那张名贵的化妆台上,挤在一些乱七八糟的高价的零碎东西之间了。而玛丽娅·路意莎王后呢,就开始平心静气地来欣赏这些狂想画。她身边没有任何人。

法兰西斯柯把这一套狂想画送给她,当然并不是为了要伤害她的感情,而是要避免宗教裁判所的迫害。从这一点上说,雷诺索可以说是对她有功的。这些狂想画又刻毒又有趣,它只要打动了一个人,许多人就都会买一套。马努埃尔曾经跟她估计过,从这里可以捞到整整一百万。这一百万落到她玛丽娅·路意莎手里而不归那位画家,这就是对于他的一种惩罚。

她正在欣赏那最后的一幅,也就是在惊慌中逃走的像幽灵似的修士和贵族。下面写着的是: 《时候到了》。忽然间,她把这幅画所具有的全部大胆而有煽动的意义弄明白了。“时候到了”, 难道他真以为是这样吗?他,那个从下面爬上来的家伙,那个首席画师先生,完全想错了。时候还没到呢。时候在最近还是不会到的。而她,玛丽娅·路意莎绝没想到要逃走。到死也不会逃走。

她又翻开《死而后已》那一张来看。这是一张没有多大价值的画。这是多么陈腐而平凡的玩笑,这种对一个年老的荡妇的玩笑已经开过上百万次了。一个有地位的画家是不应该这样轻举妄动的。

这幅画从含意上说没有什么价值,但仍旧很好,像这个老妇人这样对着镜子,还是要卖弄风,这是不合道理的。但这也不是廉价的玩笑,而是一种可悲的、可怜的、赤的真相。

一个人观察得这样深刻

是含有危险的。

但是,她却并不怕他。

狗尽管在那里嚎叫,

商队还是在驱车前进。

世界上有这样一位画家

这倒使玛丽娅·路意莎高兴。

因为这样就可以使她,

检查一下她的心灵深处。

她也认识到有所谓恶魔,

她和他其实是属于同一类的。

他们——画家和王后——

是出身相似的伙伴,

他们都是胆大妄为的冒险家。

她把那一套狂想画推开。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还并不能算老,不,不老!

和戈雅所画的老太婆

一点儿也不相同!

她感到十分幸福!

凡是一个人所能得到的东西,

她都已经得到了!

突然间,她哭起来了,

痛苦的、愤怒的泪水

越流越多,

哭得她全身在动。

忽然间,她又振作起来,

她擤了一下鼻涕,

揩干了眼睛上的泪水,

用香粉扑了一下

哭红了的鼻子。

她坐直了身子。

她按了一下铃。

等到侍从的贵妇们

走进来的时候,

王后依然是个王后。

(红光译)

【赏析】

《戈雅》是一部历史传记小说,它的主人公戈雅是18至19世纪西班牙画坛上一颗“孤独而灿烂的星辰”。戈雅以极其多产而又风格多变的创作影响了后来的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以及象征主义和表现主义艺术。他擅长壁画、油画和版画。他的绘画作品全方位地反映了当时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强烈地表现了人们心世界的激越、动荡、郁和紧张。《体的玛哈》和《着衣的玛哈》是戈雅的代表作品。在西班牙绘画史上极少有女像,因为它是不为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容忍的。不仅在绘画上,即使是在工艺装饰、镜子或家具上面,都不允许有女形象出现。所以戈雅的体女画像,是他以艺术家的胆识和才干冲破压迫的勇敢之作。

这个非凡的戈雅究竟是个怎样神奇的人呢?是什么因素促成了他在那个森的时代敢于描画人体的美丽?那画中的体女子是谁,和他是什么关系?他的遭遇中有哪些惊险与逸事?他是天生的社会斗士还是实践经历让他成为时代战将?……德国小说家福伊希特万格以一部将近700页的鸿篇巨制,描绘了戈雅那丰富而不寻常的人生。已经悠然远逝的往事在作家的笔下复活了,真实与虚构一起翩跹舞蹈,吸引着读者的视线跨越4个世纪,进入那古香熏与僵化腐朽存的西班牙王国,观看宫殿里云鬓宝钗耀目,聆听宗教法庭上讯问宣判恐怖。长着狮子一样的头颅的画家戈雅就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他有足够的理由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作为得到整个王国的尊敬与戴的宫廷首席画师,他享有丰厚的俸禄和无数贵族女人的青睐。名誉、地位、金钱、情、才华,他似乎一样也不少,他对衰败的国运形势不关心,对西班牙的傀儡处境不在意,他沉湎于自己的绘画艺术,满足地指挥着那些奇妙的线条和彩变成一幅幅真而生动的画面。

“为了艺术而艺术”曾经在相当长的时间,成为戈雅的主导意识。国王和王后以及众多大贵族、高官对于他的绘画的青睐与赞赏,让他和这些人相处融洽。在小说的前部分,作家几次写到,戈雅对政治毫无兴趣,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画家”,艺术和政治是两码事,艺术家就是艺术家,画家就应该画画,国家要战争还是要和平,那是国王和他的臣子们的事情,跟自己没有关系。这样的思想,让戈雅保持中立,游离于现实之外。当人们对昏庸的国王、刚愎的王后、懦弱的官员等表示不满的时候,他却因为与之和谐的关系而替他们辩护,认为他们似乎没有众人议论的那样该诅咒。尊贵的封号、富裕的生活、崇高的荣誉、舒服的处境都是拜他们所赐,他们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反倒敬重有加,所以他没有理由仇恨他们。

然而在格上,戈雅是相当高傲而自尊的。他桀骜不驯,风流倜傥,无论对谁,从不做巴结奉承的事,说谄媚违心的谎话。他虽然没有直接反对皇族,但是却从不掩饰对他们虚伪嘴脸的轻蔑。一个没有奴而真实威严的人,心里本已经潜伏着正义和清醒,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关键的激发因素没有到来。到节选部分的那一段时期,戈雅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故,他失去了几个至亲至的人,情人、妻子、朋友先后死去,他的耳朵聋了,神变得有些疯狂。他被以迫害、杀人为专长的宗教裁判所盯紧,陷入威胁和恐怖之中。最初那些事不关己、逍遥世外的想法,逐渐演变成对统治体和现实的厌恶与仇恨。他再也不想抑制这种冲动,他要用自己的画来讽刺他们,挖苦他们,咒骂他们。

用绘画来进行讥讽嘲笑,这样的事情戈雅一直在做。他为国王一家画像,为王后的情人、朝廷重臣马努埃尔画像,为公爵、伯爵夫人们画像,从不会刻意美化他们,而是如实反映这些人的真实嘴脸。而戈雅手中的画笔是如此神奇,他做到了写实而不激怒他们。戈雅应王后玛丽娅·路易莎的请求,给这个相貌丑陋的40岁女人画过很多不同姿势、不同装扮的画像。他机敏地将王后的糜、傲慢隐藏在专权霸道的表情里,投其所好地让她看到权势的机锋凸现在画像上自己的身影眉宇间,于是皆大欢喜。他应主教的邀请,描画教堂的天穹,他把传统的天主教众神画成了世俗中的面容举止,画面上呈现出来的气氛也似乎来自市井,热闹而世俗。对于这样的绘画,国王、王后等虽觉得不妥当,却无话可说;宗教裁判所则深恶痛绝,只是苦于没有充分的理由来逮捕戈雅。因为戈雅的画虽然有些亵渎的味道,却不算违背规定,他没画体,没画不敬,让宗教裁判所里那些眼睛通红、想要吃人的大人们无处下口。从这样的情节描述里,读者分明已经感觉到,戈雅的骨子里早已经流淌着反叛和抗争的血液。他同时又是个善于自我保护的聪明人。当命运将他推出蜗牛壳、推向较量的阵地的时候,他有本领和准备发动进攻。

节选的前半部分来自小说第30章。一直着戈雅的旧情人白帕听到了戈雅一直着的情人阿尔巴女公爵死去的消息,她的心中有悲有喜。戈雅以女公爵为模特秘密创作的《体的玛哈》,在女公爵死后落入白帕现在的情人马努埃尔手里。这样的体画如果被宗教裁判所知道,戈雅将躲不开一场可怕的灾难。而当下,戈雅就已经卷入了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之中。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生活变故以后,戈雅创作了大量讽刺画,矛头指向当时的统治者——王室、贵族和宗教裁判所。他不再曲笔,不再含蓄,直接把那些人画成丑陋、贪婪、凶狠的骡驴恶魔,在吃人,在行凶。戈雅不满足只是在朋友的小范围展览这些他命名为“狂想曲”的作品,他要将“狂想曲”公开发表,让更多的西班牙民众看到,唤起他们的鸣。“狂想曲”系列,标志着戈雅与那个时代与统治者的决裂。当戈雅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已经预料到放逐、监禁甚至火刑,都可能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而戈雅从来就不是莽夫,对于殉道这样的行为他也不赞成。只有活着才能斗争,才有机会更长久、更有效地行动下去。于是,他设法自我营救。

这一部分叙述了戈雅和白帕见面的情况。戈雅希望通过白帕与马努埃尔的关系,让“狂想曲”首先通过亲王那一关。今天的戈雅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愿意与朝廷贵族和平处的戈雅了,而白帕却更加醉心于依附统治阶层。她认为戈雅的画是夸大的,世界并没有他描绘的那样黑暗。不过出于对戈雅的,她还是答应帮助戈雅渡过难关。这一章里提到了戈雅的画作《死而后已》。和前期作品的不掩饰丑不同,这幅画直接、有意、目的明确地丑化了王后。这是根本上的、认识观念上的改变,而并非创作手法的革新和绘画技巧的更新。因为是讽刺王后的,所以对于这幅画该不该放到“狂想曲”中,在戈雅的朋友中间引起了争论。大家认为它对于王后的丑化太犀利了,担心王后看见以后会勃然大怒,从而对戈雅怀恨在心,不但得不到她的保护,还可能招来更大的罪名。对此,戈雅也有所担心,但是最后他还是坚持把这幅画放进去,天生具有的勇气和不屈,让戈雅异常地强大起来。

在节选的后半部分,我们看到,这幅画果然引起了王后的觉和反感。作家以生动传神的刻画,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王后看了《死而后已》之后的心理活动。结果证明,戈雅这一招险棋走对了。尽管王后非常愤怒,然而出于种种考虑,她只得装聋作哑,强迫自己表现出翩翩风度。在小说中,作家曾经借年轻诗人金达纳之口屡次表达过这样一种观点,即和文学相比,绘画具有更好的隐蔽和讽刺,它是一种可以通用的“普通语言”。绘画艺术是最隐蔽也是最锋利的武器,每个看画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和立场观念来解释同一个作品,因此绘画艺术可以利用这种多维诠释的特点,成功地隐藏和保护创作者的真实意图。在形势紧迫、受到威胁的时候,获得合理的理由为自己辩护,从而保存实力,减少损失,获得更多的战斗的机会。戈雅和他的朋友们同施行的这个计划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他已经把同谩骂、诅咒没有分别的画面摆在统治者的面前了,他们却或一无所知,或不好发作,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甚至还要嘉奖画家,以便摆脱自己被摊开的丑态,自欺欺人地将自己与“狂想曲”划开界限。戈雅胜利了,他的“狂想曲”经过王室的特别批准和扶持,避开了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顺利地出版发行了,在西班牙国外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这真是一出黑喜剧,是艺术对政治的一次胜利。

作为一部具有历史真实的传记小说,作家既尊重史料,在小说中生动再现了17世纪西班牙的宫廷生活、政治外交、风俗惯、文学音乐等;又合理虚构,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塑造了戈雅、卡耶塔娜、马努埃尔、阿古斯丁、查理国王与王后等人物形象,个突出,活灵活现。在人物对话和心独白中,作家使用了一些生动而活泼的西班牙谚语,同时还在每一章节的后面,以叙述的诗歌作为结束,而这种形式正是西班牙长篇小说的特有风格。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