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作品提要】

四月里的一天,我住在伦敦南岸萨得克的泰巴客店,准备去坎特伯雷朝圣。晚上客店里来了29位旅客。这些人来自不同的阶层,贫富不一,职业也不相同,但都是坎特伯雷的朝香客。于是,我们相约结伴同行。吃饭的时候,泰巴客店的老板说,他将与大家同行。为解除旅途疲劳,消磨寂寞,他提议,在去坎特伯雷的途中,每个人讲两个故事。大家一致赞成。第二天清晨出发前我们签决定讲故事的先后次序。一路上我听了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现原封不动,尽量不走样地说给你听。

【作品选录】

“经验,在世上虽算不得什么权威,但作为我谈论婚姻烦恼的根据却尽够了;因为自从我十三岁以来,诸位,我感谢永生的上帝,在教堂门口我已接待过五个丈夫,我已结婚五次之多——他们各人的地位和情况虽然不同,倒也各有千秋。但不久以前,我曾听人说起,基督只参加过一次婚礼,在加利利的迦拿地方;由他这个例子看来,他是教我不应结婚到一次以上的。罗,且听,神凡合一的耶稣在井边,责备一个撒玛利亚的妇人,话说得何等严厉:‘你已经有五个丈夫,’他道,‘你现在有的并不是你的丈夫,’他确是如此说的。他究竟是何用意,我不能说;但我却要问,为什么那第五个不是这撒玛利亚妇人的丈夫呢?她应该和几个人结婚呢?在我一生中还没有听说过一个确定的数字。人们尽可上下猜度,我只知道上帝曾命我们滋长生育;关于这一点的经典,我是十分明白的。我并且知道他还说过,我的丈夫应该离开父母而来就我。不过他没有讲明数字,再婚两次,或八次;人们又何必要诟骂这件事呢?

“罗,请看所罗门先生,那位贤明的国王;我相信他不止一个妻子。愿上帝准我有他半数的滋润机会!他有那样多的妻妾,是何等天赐的幸福呵!现今世上的人已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了。天晓得这位高贵的国王,我想来,和每个妻妾在新婚之夜,都有过无限的快乐,他的运气真好!祝福上帝,我也结了五次婚!他们都是经我选择出来,在体力方面和金钱方面是最美满的。学府进得越多,学问越完善,在不同的工作上愈多练,确可造就出尽善尽美的技匠来;经过了五个丈夫,我也成为这一门的学问的专家了。我欢迎第六个来,不论何时。

……

“现在我要讲我的第五个丈夫了。上帝莫把他的灵魂降进了地狱;可是他却待我最恶;我想起来就觉得肋骨都排成了一行,直到生命的尽头为止。他在床上最是新鲜活泼,很能花言巧语哄我,虽然我每根骨头都被他打到了,却马上又可骗回我的去。我相信我最他,因他对我最吝惜他的。老实讲,我们女人在这件事上很古怪;专看那样东西不易到手,却偏要终日渴求,泣诉不已。不让我们到手,我们反热望着;勉强我们收纳,我们却要跑开。怠慢我们,我们就老本都要搬出来;市场上人挤人,物品就值钱了,价钱便宜,就无人过问: 这是每个聪明女子都知道的。

“我的第五个丈夫,上帝祝福他的灵魂!我嫁给他却是为了,不是为了钱。他原是牛津的学员,离校后住在我同城的教母家里;愿上帝看护她的灵魂!她的名字叫做阿丽生。她最懂得我的心思,比区教士还要清楚些。我一切事都和她商量。就是我从前的丈夫在墙上撒了尿,或犯了一件命案,我把他的秘密都照实告诉她,另外我还告诉一个有身份的妇人,和我所最喜欢的侄女。上帝知道我是常常这样做的,常使他急得脸红,羞得发热,自悔不该把这么大的秘密让我知道。

“所以有一次,在复活斋节的时候——我常去看我的教母,因我一向热闹,在三四五月里由一家串到一家,听些长短的消息——学员荆金,教母阿丽生和我自己去田野游逛。斋节许多天,我的丈夫老在伦敦,我就更有工夫玩耍,出去观看形形的人们,自己也好出些风头。谁知道幸运在何时何地会降临呢?于是我去斋戒,到巡会,参加祈祷和朝拜,看会戏,贺婚礼,身上穿戴着深红衣帽。说也奇怪,这些衣帽一点也没有被虫蠹损害,你知道是何缘故?原来是我用得小心。

“且让我来讲那天的事。我说,我们在田野游耍,学员和我两人后来谈得高兴,我假定哪一天丈夫死了,他可以娶我。我并不是自夸,对于婚姻或任何事,我向来就有预知的本领。我认为一个小鼠的心眼儿最没有出息,只知道钻一个洞,这个洞钻不进就一切都失败了。我使得他相信我受了他的诱惑,——原是我的教母传授给我的法术。我说我通宵梦见他,似乎我仰卧在床上,他要来杀我,满床流着血;我却盼望他会带好运气来,因为有人告诉我,血暗示金子。其实这些话都是我捏造的;我何曾做了这样的梦,这全是教母教我的,此外她还教了我许多旁的把戏。

“但是,现在,诸位,我来看看,再讲什么呢?阿哈!天哪!又有了。我第四个丈夫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哭个不停,满脸愁容,做妻子的都不得不如此,那是风俗,我所以也把布巾蒙着脸。但自从找到了一个新的配偶,我就哭得很少了,这是实话。早上邻人们把我的丈夫抬到礼拜堂去,他们都为他哀悼;其中有一个就是学员荆金。愿上帝助我,我见他跟着棺材走,觉得他的一双脚和好生洁净嫩美,我的一颗心整个就为他倾倒了。他才二十岁,而老实讲我已有四十;可是我生轻薄,我的牙齿是裂开的,这于我倒很合适;我有的是圣维娜丝的胎记。上帝助我!我很健旺、长得不坏、有钱、年轻、得意;的确,我的丈夫们都说过,我有一个最好的宝贝。无疑的,我的情肠属维娜丝(金星),我的心田属马尔斯(火星)。维娜丝使我放荡,马尔斯使我坚忍;我出生时火星高照金牛宫座。啊,情何尝是罪恶!我一向依从着我的星宿;因此我的闺房抵不住任何好男子。同时我的脸上和腰间都印有马尔斯的胎记。我始终不肯循规蹈矩,老是从心所欲,不论他是高是矮,是黑是白;只消他能满足我,就顾不着他的贫富,或是地位的高低了。

“何用我多说?一个月过了,这可喜的漂亮学员荆金娶了我。一时很是排场;我把旁人给我的所有地产财物都交给了他。但后来我很是懊悔,他满不按照我的心意而做。天哪,他有一次居然打上我的脸颊,我于是撕去了他的一页书,我的耳朵竟被他打聋。我像母狮一样固执,我的三寸舌头掉转起来和开了话匣似的,同以前一样,我由一家走到一家,他虽已立誓不准,我也不管;他常常说经讲教,把古罗马史事譬给我听,叙述该勒斯如何脱离他的妻,一生抛弃了她,并不为什么事,只为了他有一天见她未蒙头就向窗外探视了一下。他又引了另一个罗马人也离开了妻子,因为她没有通知,擅自参与了夏令游艺会。他还在《圣经》里找出传道教士的一条箴言,严禁让妻子出外游玩。他竟还这样诵读着:

谁若全用柳枝编成屋,

或在休耕田上骑盲马,

或让妻子去进香赶路,

他就该被吊死在绞架。

可是全不相干,我没有把他的箴言经典听进半个字,根本不受他的规劝。谁指点我的错处,就惹起我的恨;上帝知道,我们女人中许多人都是这样,不只我一个。这使他对我生气,我却并不能因而让步。

“圣托马斯在上,现在我要讲为什么我撕了他一页书,以致我的耳朵被他打聋。他有一本常念的书,日夜舍不了;书名《伐勒利司与希奥夫拉斯塔》,他读着就要笑个不休。还有从前罗马有个学者,名圣哲罗姆,是一个主教,写了一本攻击佐维宁的书;此外还有妥徒林、克列西泼斯、屈罗徒拉及蔼洛伊丝,巴黎附近的一个女教士,以及所罗门的寓言,奥维德的《的艺术》,等等,这许多书籍合订成一册。每天他外面的事做完了,有空暇就沉溺在这本笑骂恶妇的书里,他所知道的恶妇故事比《圣经》所载的良妻还多。靠得住,要书生来称扬妇女是不可能的,只有圣徒的传记可以除外。告诉我,是谁画狮子的?天哪,假若史乘由女子编述,像教士们保藏在经堂里的那样多,她们所写的男子的罪恶,恐怕所有亚当的子孙,都还偿不清呢。麦鸠利和维娜丝的子孙,行为是恰巧相反的;麦鸠利智慧学识,维娜丝逸。因为两方情不同,彼此就褒贬互异了。在鱼星座里麦鸠利(水星)被压,维娜丝(金星)上升;而麦鸠利上升时,维娜丝就降落。所以没有一个女子会得书生的好评的。书生老了,无力侍候维娜丝了,就只得坐下,屈身伏案,写些女子不遵婚誓的书,噜苏不完。

“现在让我讲到原题上来,为了什么当时我撕了他的书而被打的!一天晚上,我的丈夫荆金在炉边看书,先谈夏娃,怎样因她的罪而使人类降入了苦境,怎样耶稣基督因而被害,怎样他又以心上的血赎救我们。啊,这件事证明女子是丧失神恩的起因。他谈参孙的情妇如何通敌,趁他在熟睡时,剪了他保命的头发,被敌掳去,将他两眼挖了。他又读给我听关于赫丘利和他的德勒纳拉的故事,她怎样使他自焚。他没有遗忘了苏格拉底吃过两个妻子的苦;娣巴怎样将尿浇了他满头。这位圣人竟安坐如石,把头上擦干,只敢说一句话道,‘雷电未停,大雨已降!’

“他真可恶;克里特王后派西佛的妙事他认为最有味。呸!不必谈了——简直不成话——她那荒欲的事迹。至于火攻心杀害亲夫的克丽德纳丝脱拉,他也越读越有劲。他还告诉我,恩菲奥拉司怎会死于希白斯,也因他的妻曷丽弗尔做了细,把她丈夫藏金饰针的地方,私下告诉了希腊人,于是他在希白斯就遭受了厄运。他讲丽维亚和露西利亚都谋害了丈夫;一个为恨,一个为。丽维亚在深夜怀着恨把丈夫毒死;露西利亚耽于欲,想要永远把她的丈夫占领,给他吃了春,未及天明他就死了。起因虽异,而惨局是相同的。

“他又讲,拉图米厄斯向他的朋友阿列曷斯哭诉,说在他花园里长着一棵树,他的三个妻子都吊在树上寻了短见。‘啊,好兄弟,’阿列曷斯道,‘送我这棵幸福树上折下的枝条一根,我好在我的花园里也栽植起来。’他又读了许多近代妻子的故事,有的趁着睡眠时下手,首一夜僵卧地上,而她已拥抱了情夫。有的见丈夫熟睡,把钉子锤进头去;有的用毒谋命。他所说的命案之多,实在不是臆想所及的。至于他所知道的谚语,比世上的草叶还多。

“他道,‘屋里有个泼妇,不如与狮蛇同住。’又说,‘屋顶下有恶妇,不如在屋顶上高卧;她凶暴蛮横,凡是丈夫所,必是她所恶。’又道,‘女子脱下了衬衣,就丢开了羞惭之心。’还说,‘妇人有美没有德,譬如金环挂猪鼻。’谁能梦想到我心中是何等痛恨!我见他通夜不肯放松这本邪书,不由得我不冒火,立即抢撕了三页,并一拳打在他脸上,他向后仰倒在火边。于是他站起来像一只怒狮,拳打我的头,我倒卧地上,像死了一般。他见我不动,心上害怕想逃,我不久却醒了。‘啊,你这贼子,你杀了我吗?你为了田产要谋我的命吗?’我道,‘未死之前我还要吻你一下呢。’他走近来,温和地跪下,说道,‘亲的阿丽丝,上帝助我,我决不再打你了。刚才实在是你惹起来的祸。饶恕我,我恳求你!’我却又打了他的脸颊,说道,‘贼奴,我已报了仇,现在我可以死了,我也不多说了。’

“后来经过了许多磨折,我俩又言归于好。他给了我房产的主权,还有他的口和手的支配权,我要他立刻把那本书烧了。如是我用了巧妙的手腕,克服了他的一切,他说道,‘我的忠实的妻,从此以后,你要怎样就怎样;你将永保你的名誉和我的身份’——此后我俩从未再有口角。上帝助我,我为他的妻,对他忠笃,由丹麦到印度,找不出第二个来;他对我也是一样。我祈祷光荣的上帝,悯恤为怀,祝福他的灵魂。……”

(方重译)

【赏析】

恩格斯曾这样评价意大利诗人但丁,说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个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若以此描述英国的乔叟,其实也是非常恰当的。在英国文学传统薪火传递的过程中,生活于14世纪后半叶的乔叟同样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在他的身上我们同样可以看到文艺复兴即将来临的曙光。

乔叟的代表作《坎特伯雷故事集》采用框架结构,收集了二十多个故事,如同一个大画框,镶嵌进各式新旧杂呈的画面。框架结构并非乔叟首创,在他之前,卜伽丘创作《十日谈》时,受东方《七贤集》、《一千零一夜》的影响就采用了此结构形式。但是,乔叟显然要比卜伽丘高明: 第一, 《坎特伯雷故事集》中讲故事的香客来自不同阶层,有武士、磨坊主、厨师、管家、律师、僧人、侍从、船员等等,他们身份不一,个各异,因而增添了故事的真实和反映现实的力度;第二,乔叟在故事讲述顺序的安排上也颇费匠心,例如有人讲了一个劝善的故事,接着马上安设一个不道德的故事予以对抗,这样在思想选择的自由度上显得更为宽泛。当然,更能体现思想意义的,还在于香客们所讲述的二十多个故事。

选文《巴斯妇的开场语》讲述了一个普通妇女的婚姻故事,但反映的却是文艺复兴前夜英国社会的思想情绪和价值取向。首先,它肯定了个人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反对封建礼教和教会的禁欲主义。巴斯妇前后结过五次婚,但她并不以此为羞。相反,她举出所罗门的例子为自己辩护,认为所罗门有“那样多的妻妾”,而且“和每个妻妾在新婚之夜,都有过无限的快乐”,那么,她为什么就不可以一再婚嫁,争取自己的幸福呢?她还质疑《圣经》,说耶稣在井边责备撒玛利妇人再婚没有道理,既然《圣经》上没有明确规定一个人的婚姻次数,“人们又何必要诟骂这件事呢”?她还以“学府进得越多,学问越完善”来类比婚姻,自誉自己已经是婚姻专家,再有第六次婚姻也无妨。中世纪教会宣扬所谓人的“原始罪恶”,说人的始祖亚当、夏娃偷食了禁果,因此人生来就有罪,因此人必须放弃世俗幸福,以禁欲来赎罪。巴斯妇的自我辩解,无疑是破除中世纪黑暗的一声春雷,她的“情何尝是罪恶”!振聋发聩,道出了文艺复兴争取个解放,求索个人世俗幸福的心声。试想,像巴斯妇这样一个普通妇女都能说出如此大胆尖锐的激愤之词,岂不说明新时代的人文主义思潮早已郁积待发,呼之欲出?其次,批判了教会愚弄人民的蒙昧主义。故事主要讲述了巴斯妇的第五次婚姻。她的第五任丈夫荆金是个笃信宗教的人士,婚后常给巴斯妇“说经讲教”,用一个个训诫故事教导她。在他讲的故事里,女人总是荒欲成,“丧失神恩”,如参孙情妇通敌,克丽德纳丝脱拉火攻心杀夫,露西利亚耽于欲给丈夫吃春等,而且女人总是水杨花,丈夫骨未寒,早已拥抱新的情夫。他还把《圣经》中的箴言诵读给巴斯妇听,想以此严禁她外出。荆金的这些言谈举止其实就是教会蒙昧百姓的鬼蜮伎俩。但是,巴斯妇根本不听规劝,在她看来,这全是泼在妇女身上的脏水,男子所犯的罪恶并不少于女子,算起来“恐怕所有亚当的子孙都偿还不清”。不仅如此,教会宣扬的清心寡欲,受苦一生,期待来世的说法也只是愚弄人的谎言,教会僧侣自己常常男盗女娼,荒无度。《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有许多故事批判了教会人士这方面的丑恶行径,在选文中,也有所揭露。笃信宗教的荆金与巴斯妇相识并有了暧昧关系,是在巴斯妇第四个丈夫未死之前。在巴斯妇成了寡妇后仅仅一个月,他们就急急成婚。荆金的所为和他的所言形成对照,很具讽刺意味。另外,故事中还有一个人物值得注意,即巴斯妇的教母阿丽生,这也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但是就是她教唆巴斯妇如何以谎言诱骗荆金,因为巴斯妇已经40岁,连牙齿都已经开裂,更何况她已经结婚四次,而荆金还只是一个20岁的青年人。荆金和阿丽生的伪善更衬托出巴斯妇的快人快语,心坦荡,泼辣、率真、敢作敢为、无所顾忌,这正是新时代市井阶层妇女健全人的自然表现。乔叟通过巴斯妇这个形象告诉人们,新的文艺复兴潮已经涌动,宗教蒙昧主义再也无法抹杀人们渴望解放,追求幸福现世人生的美好愿望。

文学史家历来认为,乔叟是最早具有新的人文主义思想的英国作家。从整个英国文学史看,资产阶级文学也是从他那里开始起步的。今天我们阅读《巴斯妇的开场语》,仍然可以从中领略到这位引领时代前进,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巨匠风采。

(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