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二)·翻译

【题注】

《少年中国说》是梁启超一篇著名的政论文章。自1900年初发表以来,被读者广为传诵,不仅成为梁启超的代表性作品,也被公认为晚清“新文体”散文的典范性篇章。

当时,八国联军勾结清政府,镇压义和团运动,攻陷了天津和北京等地,并制造舆论污蔑中国是“老大帝国”“东亚病夫”“一盘散沙”,不能自立,只能由列强共管或瓜分。国人情绪悲观,民族危机空前严重。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被迫逃亡日本,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变法图强的努力,为了驳斥帝国主义分子的无耻滥言,也纠正国内一些人自暴自弃、崇洋媚外的奴性心理,唤起人民的爱国热情,激起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梁启超适时地写出这篇《少年中国说》,以进化论的乐观进取精神,不仅揭示了时弊,更歌颂和展望了未来的少年中国,洋溢着昂扬进取的气慨和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极大地鼓舞了国人为争取祖国独立富强的斗志,对我们今天仍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此外,梁启超在文中采用了对比、比喻、排比、对偶等多种修辞手法,使文章辞采华丽,文笔酣畅。语言或奇或偶、或文或白、或中或外、说古论今,想象丰富,促成了文章自由豪放、感情充沛的文体风貌。故有学者表示:此文不但以思想新颖警辟取胜,且亦以文辞美取胜,然仍不脱对文言形式美的追求和框子。但这是一种在平易畅达的基础上,熔冶古文、骈文、散文、韵文、雅言、俗语的自由放纵的文辞美,梁氏此类文可看作是我国古典文章审美特性的终结。

原文

任公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⑥,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⑦,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⑧,左对孺人,顾弄孺子⑨,忆侯门似海珠履⑩杂遝⑪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⑫,阿剌飞⑬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⑭,终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⑮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⑯之手段,回天⑰之事功,挟山超海⑱之意气,能乎不能?

点评:第三段侧重写老,着力描摹中外历史人物的老态。虽说将“老大”等同于“幽郁”“悲惨”“颓唐”,唯有“叹息”,“舍待死之外无事业”颇有些极端,但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总归是令人哀伤的。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提出问题,接着做今昔对比)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⑲;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⑳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㉑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㉒,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㉓,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点评:从第四段始,由人而国,论及国之老少。那么,对于一个国家而言,“老大”与“少年”的标准是什么呢?梁启超先从反面论述国家民族的严重忧患,描述了鸦片战争以来国家衰败、民族危亡的处境:“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这是用近代中国积贫积弱的现状来印证“颓然老矣”这一世俗流行的观点,它接近于人们的经验,但这正是梁启超所要否定的标准。

任公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澌灭㉔,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梁启超描述了心目中的国家理想形态,为现代意义的国家下定义)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点评:第五段陡然翻转,以一个近代国家的标准——领土、人民、自治、法律、主权、民主来衡量清末的中国,如此观之,一个尚未完全成立之国,自然算不得“老大”,而是“少年”,最后点出“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注释 

⑥浔阳江头琵琶妇:指白居易《琵琶行》中描写的在浔阳江上弹奏琵琶的歌女。浔阳江,今江西九江,长江流经九江一段,古称浔阳江。

⑦西宫:唐代长安城内的太极宫,又称西内。南内:唐代的兴庆宫,在皇城东南,故称南内。

⑧青门种瓜人:指召(shao)平。秦时,召平封东陵侯。秦亡后,家贫,种瓜于长安城东。他种的瓜味美,世称东陵瓜。青门,长安城东的霸城门,门青色,故称青门。

⑨孺人:对妻的尊称。孺子:小孩子。

⑩珠履:缀有珠饰的鞋子。

⑪杂遝(tà):同“杂沓”,众多杂乱的样子。

⑫厄蔑:今译作厄尔巴,地中海中的岛屿。

⑬阿刺飞:今译作阿拉比(1839-1911),埃及爱国军官。曾率军抵抗英国的侵略,失败后被流放锡兰。

⑭抚髀(bì):《三国志·蜀志·先主传》裴注引《九州春秋》:“备住荆州数年,尝于(刘)表坐起至厕,见髀里肉生,慨然流涕。还坐,表怪问备,备曰:‘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髀,大腿。

⑮遑知:无暇顾及。遑:闲暇。

⑯拏云:以手摘云,比喻志向远大,本领高强。李贺《致酒行》有“少年心事当拏云”。

⑰回天:使天地倒转,喻改变局势。

⑱挟山超海:喻英雄壮举。《孟子·梁惠王上》:“挟泰山以超北海。”

⑲郅治:最完美的治理。郅(zhì):最、极。

⑳十八省:清初在全国设十八个行省,到清末虽已增加了五省,但人们习惯仍用十八省概指全国。

㉑四百兆:四万万,为当时全国人口总数。

㉒注籍之奴:指沦为他人的奴隶。

㉓楚囚相对:喻遇到强敌,窘迫无计。《晋书·王导传》载,晋元帝时,国家动乱,中州人士纷纷避乱江左。“过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饮宴。周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皆相视流涕。惟(王)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

㉔澌灭:灭亡。澌,尽。

参考译文

梁启超说:令人悲伤的老大啊!浔阳江头琵琶女,正当明月萦绕着空船,枫树叶在秋风中瑟瑟作响,衾被冷得像铁,在似梦非梦的朦胧之时,回想当年在洛阳(琵琶妇原是长安歌女,此处误为洛阳歌女)繁华的红尘中对春花赏秋月的美好意趣。清冷的长安太极、兴庆宫内,满头白发的宫娥,在结花如穗的灯下,三三五五相对而坐,谈论开元、天宝年间的往事,谱当年盛行宫内的《霓裳羽衣曲》。在长安东门外种瓜的召平,对着身边的妻子,戏逗自己的孩子,回忆禁卫森严的侯门之内歌舞杂沓、明珠撒地的盛况。拿破仑被流放到厄尔巴岛,阿拉比被幽禁在斯里兰卡,与三两个看守的狱吏,或者前来拜访的好事的人,谈当年佩着短刀独自骑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大地,浴血奋战在海港、大楼,一声怒喝,令万国震惊恐惧的丰功伟业,起初高兴得拍桌子,继而拍大腿感叹,最后持镜自照。真可叹啊,满脸皱纹、牙齿落尽,白发正堪一把,已颓然衰老了!像这些人,除了忧郁以外没有别的思绪,除了悲惨以外没有其他天地;除了萎靡不振以外没有其他精神寄托,除了叹息以外没有别的声息,除了等死以外没有其他事情。美人和英雄豪杰尚且如此,何况平平常常、碌碌无为之辈呢?生平的亲戚朋友,都已入坟墓,日常起居饮食,依赖于别人。今日得过且过,无暇顾及他日如何?今年得过且过,哪里有闲暇去考虑明年?普天之下令人灰心丧气的事,没有更甚于老大的了。对于这样的人,而要希望他有以手摘云的手段,扭转乾坤的本领,挟山跨海的意志气概,能还是不能?

唉,我们中国真的老了吗?站在今天以纵览往昔,尧、舜和夏商周三代,是何等完美的治理;秦始皇、汉武帝,是何等的英雄豪杰;汉代、唐代以来的文学,是何等的兴隆繁盛;康熙、乾隆年间的武功,是何等的盛大显赫。历史家所铺叙记载的,文学家所尽情讴歌的,哪一样不是我们国民少年时代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的陈迹呢?而今颓然衰老了!昨天割去五座城,明天又割去十座城,处处穷得鼠雀不见踪影,夜夜扰得鸡犬不得安宁。全国的土地财产,已成为别人怀中的肥肉;四万万父兄同胞,已成注名于他人户册上的奴隶,这难道不就像“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人一样吗?唉,请君不要再说当年事,衰老憔悴的光阴不忍目睹!像束手待毙的楚囚相对,惶恐不安、自顾垂危的身影,因性命险危,早上不知道晚上是否能过得去。国家成为等死的国家,国民成为等死的国民。万事已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一切都听凭他人作弄,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梁启超说:我们中国真的老了吗?这是今天地球上的一大问题。如果是老大帝国,那么中国就是过去的国家,即地球上原来就有这个国家,而今逐渐灭亡了,以后的命运大概也差不多快完结了。如果不是老大帝国,那么中国就是未来的国家,即地球上过去从未出现这个国家,而今渐渐发达起来,以后的前程正来日方长。要想判断今日的中国是老大?还是少年?那么就不能不先弄清“国”字的涵义。所谓国家,到底是什么呢?那是有土地、有人民、让居住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治理他们居住的这块土地上的事情,自己制定法律而自己遵守它;有主权,有服从,人人是有主权的人,人人又是遵守法律的人,如果做到这样,这就可以称之为名符其实的国家。地球上开始有名符其实的国家,只是近百年以来的事。完全名符其实的,是壮年的事情。未能完全合格而渐渐演进成名符其实的,是少年的事情。所以我可以用一句话判断他们说:欧洲列国今天是壮年国,而我们中国今天是少年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