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司马季主论卜》翻译

【题注】

本文选自《郁离子》卷三《天道》篇,为假托古人言行以反映社会现实的寓言,表达了鬼神何灵、变化不居的进步思想,阐述了一切事物无不向其对立面转化的辩证观点。文中勾勒的两个形象,分别选自秦亡后沦为平民以种瓜为生的东陵侯,以及在长安城东市以占卜之术闻名汉初的司马季主,通过二人的对答,层层深入地阐明一个深邃而抽象的哲理,情理之间,论辩犀利。《明史》本传称刘基“所为文章,气昌而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散文“闳深肃括”,由此可见一斑。

原文

东陵侯①既废②,过司马季主③而卜焉。

点评:《楚辞·卜居》开篇为“屈原既放……往见太卜郑詹尹”,设为问答之语,以宣泄作者之意。本篇有异曲同工之妙。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泄,閟④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所举例子均为寻常所见、所感,极易引起共鸣,言近而旨远,颇具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光彩)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⑤教之。”

点评:采用对话形式,借汉初东陵侯被废黜而思复用,向司马季主问卜一事发表议论。以东陵侯之口,从现实生活出发,表明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地运动和变化中,不会停留于某一状态,更不会僵死不变。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⑥;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借天道及鬼神之事怀疑和否定天道鬼神,寓意深刻,文思新巧)夫蓍⑦,枯草也;龟⑧,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⑨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⑩断梗⑪,昔日之琼蕤玉树⑫也;露蛬⑬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燐萤火,昔日之金釭⑭华烛也;秋荼⑮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⑯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⑰也(辞藻华丽,善作譬论,亦多骈句,排比铺陈,令文章气势流注,大有先秦荀子、孟子散文特色)。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一切事物都在向对立面转换,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故一昼一夜,华⑱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⑲(福祸相依)。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点评:借司马季主之口,列举六例向对立面转化的事物,阐明盛衰交替之理。由此观之,若统治者不能居安思危,最后被新兴力量所取代,也是合乎万物发展规律的,到时求签问卜,终究会于事无补。

【注释】

①东陵侯:指召平。秦朝时为东陵侯,秦朝灭亡后,为布衣,在长安城东种瓜,瓜的味道很美,称为东陵瓜。见《史记·萧相国世家》。

②废:指秦亡后失侯爵。

③司马季主:汉初楚国人,曾游长安,卖卜于东市。有才学,通经术,贾谊等往访,为其所难。

④閟(bì):闭塞。

⑤卒:尽,彻底。

⑥天道何亲,惟德之亲:《尚书·蔡仲之命》:“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⑦蓍(shī):多年生草本植物,古人用其茎来占卜。

⑧龟:古代取龟的腹甲用来占卜。

⑨昔者:指为官之日。下句“今日”指被废之日。

⑩荒榛:指灌木丛生。

⑪断梗:草木的断枝。

⑫琼蕤(ruí)玉树:指美好的花草树木。琼:美玉。蕤:草木的花下垂的样子。

⑬蛬(qióng):同“蛩”,蟋蟀。

⑭釭:灯。

⑮荼:苦菜。

⑯象白驼峰:大象的脂肪和骆驼背上的肉峰。古人认为都是名贵食材。

⑰蜀锦:四川出产的锦缎。齐纨:山东出产的白色细绢。

⑱华:花。

⑲浚(jùn)谷:深谷。

参考译文

东陵侯被汉朝废黜成为平民以后,访问司马季主并请他占卜。

季主说:“您要占卜什么事呢?”东陵侯说:“一个人躺卧时间长了就想起来,闭门独居久了就想出去,胸中积闷久了就想打喷嚏。我听说:‘(水)积聚过多就要宣泄,烦郁之极就要开畅,闷热太甚就会起风,堵塞过分就会流通。有一冬就有一春,没有只屈而不伸的,有一起就有一伏,没有只去不来的。’我对此私下里还有所疑惑,希望得到您的指教。”季主说:“既然这样,那么您已经明白了,又何必要占卜呢?”东陵侯说:“我未能深入理解其中的高深微妙,希望先生能透彻地开导我。”

季主于是说道:“唉!天道和什么人亲近?只和有德的人亲近;鬼神有什么灵验呢?(它是)靠着人相信才灵验。蓍草,(不过)是(几根)枯草;龟甲,(不过)是(几块)枯骨,(它们不过)都是物。人,比物灵敏聪明,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却听命于物呢?而且您为什么不想一下过去呢?有过去就必然有今天,所以(现在那些)碎瓦坏墙,就是过去的舞台歌榭;(现在那些)荒棘断枝,就是过去的琼花玉树;(现在那些)在风露中(哀鸣)的蟋蟀和蝉,就是过去的笙笛之音;(现在那些)鬼火萤光,就是过去的金灯华烛;(现在)秋天的苦菜和春天的荠菜,就是过去的象脂驼峰;(现在)红的枫叶和白的荻草,就是过去的蜀产美锦和齐制细绢。过去没有的,现在有了不算过分;过去有过的,现在没有了也不能算不足。所以从白昼到黑夜,盛开的花朵凋谢了;从秋天到春天,万物凋零又发出新芽。(需知)湍急的流水下面,一定有深潭;高峻的山丘下面,一定有深谷。这些道理您也已经知道了,何必(还要)占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