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峨日朵雪峰之侧》赏析

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地探出前额,

惊异于薄壁那边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

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

山海。石砾不时滑坡,

引动棕色深渊自上而下的一派嚣鸣,

像军旅远去的喊杀声。

我的指关节铆钉一样楔入巨石的罅隙。

血滴,从撕裂的千层掌鞋底渗出。

 

呵,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

在锈蚀的岩壁,

但有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

与我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

快慰。

 

选自《昌耀抒情诗集》

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赏析】

这是登山勇士的自我写照。

起句非常凝练:“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此刻”和“仅”两个词暗示了多重意思:这高度并非“一览众山小”的“绝顶”,却是“我”尽了自己的全部努力所达到的;这并不意味着将来(或“下一刻”)“我”不能达到新的高度,也不意味着此刻的高度微不足道,这毕竟已是一次历尽艰辛的征服。这个判断句还暗示了“我”身后已经陆续征服了的那些高度,暗示了“我”的目标与“我”的努力之间的差距,暗示了某种“先喘口气”的决定。仿佛是一切艰辛的一种报偿,“我”吃惊地看到一派壮丽的雪峰落日景象。一个婉转重叠绵密奇崛的长句,写那太阳彷徨久之终于突然向一片山海跃入。还未见过有人把落日的张力和动势如此精练地组织在一个句子之中。长句极易写得或累赘或松散或拖沓,而这里意象的密度却显示了诗人锤炼的功力。在辉煌的视觉形象之上,诗人又叠加上一个宏大的听觉形象,滑坡的石砾引动深渊的嚣鸣,如军旅的喊杀声渐远而去。这一音响的叠加使落日更显壮观。滑坡的动势与落日的动势都是下坠的,与攀登者的动势正好相反。于是视听合一的效果不仅产生审美意义上的“崇高”,而且在读者的生理上引发一种紧张。那一片“引力无穷的山海”事实上也在竭力使“我”下坠。千军万马般的厮杀声响在“我”身旁向深渊“自上而下”地远去时,“我”在这个高度上的坚持就决非易事。诗句立即由“我”眼中的壮观景象转入自身状态的描述:手指插入岩缝,血滴渗出鞋底……也就是说,日落和滑坡都不是悠闲者赞叹或观赏的对象,而是此时此地贴身绝壁的登山勇士的生命体验!

那么,在这一艰难卓绝的时刻,难道不应该有一只雄鹰或者雪豹与“我”为伍么?然而,这类意象也早因人们的滥用而黯淡无光了。诗人突然给出一个“特写镜头”,一只小小的蜘蛛在岩壁上与“我”同在!这确实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神来之笔。在这样的高度上,只有一只不起眼的蜘蛛与“我”为伴;在这样的高度上,即便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也享受着大自然赐予的快乐与荣耀。与前一诗节的宏阔与“嚣鸣”相对照,这里,“可怜”与“默享”两个词甚具份量。它们使前一诗节的辉煌壮丽不流于虚矫浮饰,而使之凝定在一个谦卑而坚毅的高度之上。对生命的热爱、对生命力的赞颂,全由这只小小的蜘蛛得到表露。很多时候,不起眼的细小意象比司空见惯的“波澜壮阔”更有力量。唯有久经沧桑、创巨痛深的人生长途攀登者,才能写出这样结实而沉着的诗篇。

(黄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