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门:流浪人》赏析

被海的辽阔整得好累的一条船在港里

他用灯拴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边

那是他随身带的一条动物

除了它安娜近得比什么都远

 

椅子与他坐成它与椅子

坐到长短针指出酒是一种路

空酒瓶是一座荒岛

他向楼梯取回鞋声

 

带着随身带的那条动物

让整条街只在他的脚下走着

一颗星也在很远很远里

带着天空在走

 

明天当第一扇百叶窗

将太阳拉成一把梯子

他不知往上走还是往下走

 

选自《小诗三百首》

台湾尔雅出版社1977年版


【赏析】

《流浪人》的起首一句“被海的辽阔整得好累的一条船在港里”,从实处说,它是对于“流浪人”的职业的暗示,他很可能就是那条船上的海员。这第一行诗的意思,也可理解为一种简单象征,象征着诗的主人公——流浪人,他就像一条船被生活的大海折腾得好累,好不容易才来到避风港。再看第二句:“他用灯拴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边”。两行诗中的“灯”和“海”、“影子”和“船”、“咖啡桌”和“港”、动词“整”和“拴”,它们在含义和情绪上都是结为对子的。两者的差别在句式上,一为被动句式,意在强化流浪人身不由己的生活窘境;一为主动句式,意在突出流浪人拴自己的影子这一动作的主动性,他实在是在举目无亲,无可奈何之余,竟拴自己的身影为伴,两行诗的结合活画出“流浪人”的一颗孤寂的灵魂!

夜幕降临了。流浪人来到城里的一座咖啡馆。如果说“他用灯拴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边”是个怪句,那么紧接着的“那是他随身带的一条动物”这一句就更怪了。从诗人的联想思路上看,后一句是顺延着“拴”之藤长出的一颗奇果,也是流浪人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神态的极致表现。不独如此,当流浪人在咖啡桌上入席,“椅子与他坐成它与椅子”,“他”竟变成了非人的“它”。这表明,流浪人连同他的影子都已经产生了异化,这种人的异化现象正是异化的现实的一种折射。

最难排遣的是已经在流浪人精神里生根的那种孤寂情绪,诗中“安娜近得比什么都远”一句透露了这一点。“安娜”是女招待一类人的泛称。对于流浪人来说,她们“近得”可以随时花钱买来以满足自己的精神所需,但这一切却又“比什么都远”,因为这种刺激些微不能摆脱他精神上的痛苦。诗的这种矛盾语句,造成一个既谬且真的语境,突现了流浪人无可救药的孤寂。看来只好以酒浇愁了:“坐到长短针指出酒是一种路”,长短针所指的明明是时间,现在居然说“指出酒是一种路”,这只能说明流浪人不计时间,拼命喝酒,以致醉中只觉得“整条街只在他的脚下走着”,甚至很远很远的星星,也“带着天空在走”,意象经营中的远取譬(酒是路、空酒瓶是荒岛)及现实世界里的关系换位(他的脚在街上走着变成街在他的脚下走着、星星在天空走变成星星带着天空在走),荒诞而又逼真地写出了酒对流浪人所起的麻醉作用,“人是注定带着各种酒瓶流浪了”(罗门《死亡之塔》),流浪人将一颗沉寂的心浸在酒里,浮起的依然是无边的孤寂!

流浪人离开咖啡馆时,很可能是最后一名顾客了,不然楼梯上不会响着他的回声,嘈杂的人声会淹没他的脚步。诗人这样写更突出了流浪人的“孤寂”。但当这情景出现在诗中时,诗人贡献的依然是全新的体验:“他向楼梯取回鞋声”。“鞋声”是全诗中唯一的响声,他是属于流浪人的。既然流浪人连他的影子——一条动物都拴着、牵着,那么,他也理所当然地要取回这属于自己的鞋声,像对待“那条动物”那样,带在自己身边,与自己为伴,一起走进漫漫长夜里。整首诗的意象环环相扣、层层剥露,直至完全倒尽流浪人灵魂里的孤寂的苦水,当明天的太阳透过百叶窗,将明暗分明的光影投在地上、墙上像一把梯子时,流浪人还是“不知往上走还是往下走”。诗人以这样新颖的诗行替孤寂的流浪人肖像添加了最后的一笔。

(戴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