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心象组诗》赏析

“门”

这扇门不存在于人世

只存在于有些人的命运中

那要走进来的

被那要走出去的

挡住了

十年可以留不下一丝痕迹

一眼却可能意味着永恒

没有一声“对不起”

说得比这更为惆怅

 

那扇门仍在那儿

但它不再存在

只有当人们

扭过头来回顾

才能看明白

那是一扇

通向神曲的门

 

它存在于虚无中

那可能是任何一个地方

 

选自《诗刊》,1986年第10期


【赏析】

这是《心象组诗》之二。“门”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意象,它本身就充满了张力。它既是通道(如“入门书”“找门路”等等),又是障碍(如“门外汉”“闭门羹”之类)。可开可关,可进可出,一门而分内外,开闭即见亲疏,隔而不隔,通而难通,它具有暧昧含蓄、模棱两可的性质。它意味着选择、意味着机遇,意味着冲决(“破门而入”或“夺门而出”),也意味着权力(“看门人”“走后门”)。它既是拒绝,同时也是诱惑……。“门”本身所蕴含的戏剧性,使它成为古往今来许多诗歌、戏剧、小说中最意味深长的意象。“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是诗。戏曲中每每有“三叩门”一类的情节。小说中“有人敲门”总是一个强有力的悬念。“芝麻,开门!”则是著名的古老神话了……

但是这首诗中的“门”却不是任何一道实体的门。诗人反复申说,说它既存在又不存在,说它已不复存在却又在人们回顾时看见,说它存在于虚无之中也就可能随处皆在。归根结底,它只是诗人的一个“心象”。然而“心象”并非无中生有之物。当人们作“静夜思”时,或许会想起生命中的某个瞬间,某个猝然相遇的片刻,某一道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门”:在那里,“那要走进来的/被那要走出去的/挡住了。”这“要走进来的”和“要走出去的”到底是什么,诗中并未具体言明,正是诗人有意含混之处。解释完全可以因人而异。“门”既是必经之道,又总是过于狭窄,进出之间难免迎面相向,礼貌地说一声“对不起”,然后闪身相让而过。这本是日常多见的场景。诗人把它抽象化,撇去那一进一出的具体内容,却把它置于一个非同小可的瞬间——一个在人们的命运中带有关键性的时刻。这么挡了一下,可能就有什么消失了,有什么凭空诞生了,有什么改变了,有什么无可挽回地毁灭了……这就是个人命运中时间的不平衡性,并非每一个瞬间都对个体生命存在同等重要。如果这时候的一眼“可能意味着永恒”,那么这一声“对不起”,真可以说是千古难以消弭的惆怅了。

某种机遇稍纵即逝。那到底是一道什么样的“门”呢?诗中用了一个“典故”,说,“那是一扇/通向神曲的门”。《神曲》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诗人但丁的长篇诗作。典故常常增加诗歌的文化意蕴和思想密度,但是,即使我们并未读过这部名著,对但丁一无所知,也不妨碍我们理解这扇并不存在的门的重要性,体会某种通向灵性、通向灵魂的升华,通向永恒的爱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或许不复出现,或许不曾存在,但也许仍然无所不在!

(黄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