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承诺还 是取消了

反正承诺还 是取消了

恐惧躺在基里的心里,就像一条死鱼躺在河滩上一样。虽然你不去看它,但那股腥味还 是到处钻。没有办法,她最后只得承认了这个事实,是她的那封信使考托内在十三年不通音信以后又跟她母亲联系上的。那封信里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后来考托内的信使——那个小老太太从弗吉尼亚来打听到了她的情况。

现在怎么办?现在完全不是她想像中的结局。在基里的故事中考托内亲自风风火火,像一个王后来认领很久以前失去的公主。在这个梦里根本没有那些又矮又胖的老派太太,带着南方口音;没有那些赤脚的胖女人,穿着条纹的睡衣;没有那些瞎眼,会背诵诗歌,打起鼾来张大了嘴巴的老黑人;也没有那些傻里傻气,但心肠又极好的小家伙,他已经学会用“嘿!”去吓唬别人,但却还 在尿湿倒了大霉的床。

但她还 是干了那件事,就像蓝胡子的老婆,打开了那扇禁止打开的门,总有一天她将不得不面对里边的东西一样。

星期六晚上,谢天谢地他们四个人总算聚在厨房的桌子旁,那火鸡最后也上了桌,那时还 没有任何消息从爱里丝小姐或是弗吉尼亚的福利机构传来。

屈洛特和威廉姆·欧内斯 特的脸看上去像死人一样白,伦道夫先生更像是个死灰色的幽灵,不过他们全都把自己的病抛在了一边,吃着冷的干肉,露出快活的表情,嘁嘁喳喳说个不停。

“我声明,基里小姐,在厨艺方面,你是惟一可以跟屈洛特太太比高下的人。”基里知道这番话是他打定主意厚着脸皮说谎,尽管是出于好意。

“土豆结成了块。”她回答,还 用叉子尖慢慢捣碎了一些土豆。

“我的土豆没有结块。”威廉姆·欧内斯 特很认真地轻声说道。

“它们就是不错嘛,基里,宝贝。我看你给自己的是锅里惟一结成块的土豆,我的土豆滑得像冰淇淋一样。我不知道究竟有多长时间了。”……屈洛特停下来侧着头,好像远远地回到了她的记忆中,“食物对我来说会是那么好吃……大概自从……自从梅尔温得病以来吧。”她容光焕发,终于说出了最有分量的话。

基里不由自主脸红了起来。他们全都是说谎的人,可你又怎么能跟他们计较呢?

“基里,宝贝,”屈洛特舀了满满一勺停在半空中,“那天到这里来的女人是谁?她到这里来干吗?”

现在要轮到基里说谎了。“啊,我想她是想动员我们参加她们的教堂。她刚开口,我还 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我们是忠实的浸礼会教徒,你们都哇里哇啦地来了,一副死了三天的样子,吓得她赶快逃出门去。”

“我也吓着了她?”威廉姆·欧内斯 特问。

“你吓得她最厉害了,威廉姆·欧内斯 特。她看见你站在那儿,显得那么高,那么白,一副骨头架子,还 叫着我的名字, ‘叽——里里,叽——里里,’她差一点没有把她的假牙吞下去。”

“真的吗?”

“我会说谎吗?”

“嗬。”他说。

“啊,当我出现,并且像推土机一样,把可怜的基里清除出地毯的时候,她确实站起了身子,迅速撤退了。”屈洛特暗暗笑道,“我估计她一定以为我把她当成了第二个目标。”

“你干了什么?”威廉姆·欧内斯 特问。

“我啪的一声倒在了基里的身上,怎么拼命使劲也站不起来。”

伦道夫先生格格地笑了。“我听到一个可怕的轰隆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使劲挣扎着身子,赶快过去看看……”

“你那个时候能听到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尖叫声,‘从我身上滚开,屈洛特,从我身上滚开!”’屈洛特一遍又一遍说,每说一遍就跟歇斯 底里更近一步。“从我身上滚开!”

“你有没有从她身上滚开?”

“唉呀,小子,这可不容易。我呼哧了半天……”

“你差一点没把房子给吹倒啦!”威廉姆·欧内斯 特敲着桌子说。他们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还 轮流喊着:“从我身上滚开!”“别压住我下——下——下巴上的头发!”

“从我身上滚开!”基里记得不是这么说的,不过这并不要紧。这使他们都很开心,吃饭时充满了欢声笑语。还 有,他们在快活中,那个头发灰白的小老太太从他们的思想中滑走了。

星期一到了,长长的假期加周末结束了。基里自有一张请假条做武装,那条子写得像是介绍一场战斗中的英勇行为。威廉姆·欧内斯 特也快快活活回学校去了,尽管脸色还 很苍白。伦道夫先生又搬回自己的家里了。屈洛特尽管每隔几分钟就要休息一下,也开始整理起那幢房子来了。基里后来知道,爱里丝小姐到她那张桌子那儿去找她的时候,在九点钟以前上面就有一张条子,吩咐她打电话给弗吉尼亚劳顿县罗斯 福·霍布金斯 太太。

基里放学以后在威廉姆·欧内斯 特的教室外面等他。她不想让他得了流感后身子还 摇摇晃晃的时候就去打什么架。她知道,由于她名声在外,只要她跟他走在一起,是没有人敢欺侮他的。

阿格尼斯 ·斯 托克丝跳跳蹦蹦走在他们的旁边,想引诱她到熟食店去走一趟,但是基里急于把威廉姆·欧内斯 特送回家去。

“要么我们可以到我家去,打电话给别人说一些怪里怪气的话。”

“别这么干,阿格尼斯 。这样做太傻啦。”

“不,可以把他们吓得什么似的。我让他们到处乱逃,对我尖声大叫。”

“这真傻,阿格尼斯 ,傻,傻,傻透啦。”

“不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你总是这样说。”

“对,我可不去想这种傻事。”

“来吧,基里,让我们做些事情。你很长时间没有跟我一起做什么事情啦。”

“我的家里人都生病了。”

阿格尼斯 冷笑一声。“什么家里人?人人都知道……”

“有我的兄弟,”听到这话,威廉姆·欧内斯 特骄傲地昂起了头。“我的母亲,还 有我的——伯伯。”

“基里·霍布金斯 ,那才是最最傻的念头……”

基里旋转身去,鼻子尖顶到阿格尼斯 的脸上,把脸歪到一边,像电视上汉弗莱·鲍格一样扮了个鬼脸。“你是不是还 要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心肝?”

阿格尼斯 朝后直退。“连谈这个问题都很傻,”她一边说,一边还 在后退,“真是傻透啦。”

威廉姆·欧内斯 特溜到基里身边,他们再往前走的时候,两个人的身子难免碰在一起。 “我敢打赌,我能打败她。”他小声说道。

“对,”基里说,“不过你别去费那个心。见鬼,就算打败她也不公平啊。让你去打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家伙。”

屈洛特在门口,他们还 没有走到前廊,她就把门打开了。基里觉得一阵发冷。看到那个女人歪着脸笑但又垂头丧气的样子,你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很不对头了。

果然不出所料,爱里丝小姐正坐在那把棕色的椅子里。这时那两个女人并没有吵架,只是在那里等她。基里的心一阵乱跳,像一枚火箭上的哑弹在扑扑地抖动。她很快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抱住自己,不让自己浑身发抖。

爱里丝小姐开了腔。她的声音很响亮,可就是像那些放肆广告一样虚假:“嗯,我给你带来了一些相当惊人的消息,基里。”基里更加抱紧了自己的身子。在她的生活中,宣布一个“消息”从来不会是别的,而只是又一次转到别的家庭去。“你母亲……”

“我的母亲来啦?”她很为自己一下子感情那么激动感到遗憾。爱里丝小姐的眉毛跟往常一样,似乎一提起“我的母亲”这几个字,就高高挑起,打起结来,跳起舞来。

“不。”又是一个结,又是一个结。“你母亲还 在加利福尼亚,不过你外婆……”

我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外婆今天早晨访问了那里的办公室,还 从弗吉尼亚一路开车来见我。”

基里偷偷看了一眼屈洛特,她身体笔直地坐在长沙发的另一头,一只手正伸在威廉姆·欧内斯 特的夹克衫里边,擦着他的背,她的眼睛就像是图腾柱上熊的两只眼睛一样。

“她和你的母亲,”——又一次眉头打结——“要你去跟她住在一起。”

“跟谁?”

“跟你外婆,永久住在一起。”那个社会工作者似乎把最后这句话放在她的鼻子面前荡来荡去,等着她的两条腿跳起来,为了够到它蹦个不停。

基里身子朝后一靠,她们把她当成什么啦?“我不想跟她生活在一起。”她说。

“基里,自从你长到会说话的时候起,你就一直说……”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要跟她在一起生活。我说过要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她不是我的母亲,我都不认识她!”

“你也不认识你的母亲啊!”

“可我是认识的!我记得她!别跟我说,我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

爱里丝小姐突然看上去很疲倦。“上帝帮帮这些嬉皮士生下来的孩子吧。”她说。

“我记得她。”

“是的。”那张漂亮的脸突然绷紧了,显得很严厉,“你母亲要你到外婆那儿去,我跟她在长途电话里谈过了。”

“她有没有跟你说,要我到加利福尼亚去,就像信里写的一样?”

“不,她说要你到外婆家里去。”

“她们没有办法让我到那里去。”

爱里丝小姐非常温和地说:“可,基里,她们能。”

她感觉四面的墙都在挤压她,她狂乱地打量着四周,想找一条逃走的路。她把目光停在屈洛特的身上。

“屈洛特不肯让她们把我带走,是不是,屈洛特?”

屈洛特往后退缩了一下,不过还 是用一副木头木脑的样子看着爱里丝小姐,依旧擦着威廉姆·欧内斯 特的背。

“屈洛特,眼睛看着我!你说过决不放我走的。我亲耳听到你说过的。”她现在简直像对着图腾柱大喊大叫,“决不!决不!决不!这是你亲口说的!”她站起来,跺着脚,尖叫着。那两个女人看着她,但是表情非常麻木,好像她们在一块玻璃后面,没法伸手到里边去够到她。

是威廉姆·欧内斯 特打破了这个局面。他从屈洛特的大手里逃出来,跑到基里那里去,一把抓住了基里夹克衫的带子,一直拉到她停止尖叫,静静地站在那儿为止。她低下头来看着那双近视的小眼睛,只见它们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热泪盈眶。

“不要哭,基里。”

“我没有哭,”——她把夹克衫从他的双手中抽出来——“我是在叫!”他呆住了,他的手还 在那里举着,仿佛夹克衫还 抓在他的手中。

“哦,见鬼,小孩。”她抓住了他的两个拳头,“我会好的。”她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他也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坐得那么近,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正从她的手臂上传到她的腿上。他给了她力量,使她重新抬起头来,用挑战的目光看着其他人。

爱里丝小姐看着他们,好像一个鸟类观察家正在观察一个稀有的品种。但是那个大块头女人——基里终于看到一种痛苦的表情打破了像对图腾式的凝视——屈洛特像马戏团里的一头老象一样,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

“你告诉这孩子什么事情一定得做。来吧,威廉姆·欧内斯 特,”她伸出大手,“我f在这里帮不上忙,宝贝。”他还 有些犹豫,她伸手轻轻地把他拉起身来,向外走,关上了身后的门,撇下孤零零浑身发冷的基里。

“在许多事情上你似乎都改变了主意。”

“怎么说?”

“我说你把事情弄糟了,是不是?”基里并不回答。那有什么关系呢?“我真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写那封愚蠢的信呢?”

“你不会懂的。”

“这句话倒真是千真万确。我说什么也弄不懂,像你这样聪明的一个姑娘怎么会自己搬起砖头砸自己的脚!本来你在这儿尽可以无限期呆下去,他们两个对你很迷恋。”爱里丝小姐摇摇她那披在肩上的长波浪头发,“行啦,现在事情定局啦。你外婆明天要到我办公室来领你,我大约九点钟来带你。”

“明天?”

“基里,相信我,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一直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但是我还 有学校呢。”——跟那个冷冷的美丽的哈里丝小姐,跟那个傻里傻气的阿格尼斯 甚至都不告别一声?

“他们会把你的记录寄去的。”爱里丝小姐站起身来,开始扣她外衣的纽扣。“我必须承认,上个月你逃跑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又得从头来啦,但是我错了,基里,你在这儿干得很好。我非常满意。”

“那就让我留在这里吧。”加拉屈里尔·霍布金斯 难得这样哀求。

“我做不到,”爱里丝小姐说得很干脆,“这不是我的权力范围。”